段江丽:滥情者——贾琏(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七)
第64回回目有“浪荡子情遗九龙佩”语,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云:“琏儿纯乎荡子气”,以“荡子”指称贾琏,主要是就其好色之性而言。
姚燮《红楼梦类索》
饥不择食式的好色滥情,是贾琏这一形象的最大特点,也是最大弱点。在好色之外,贾琏无论以社会角色还是家庭角色论,其实均有可取之处,可惜论者对此关注不多。
贾琏最为人诟病的是好色成性,有凤姐、平儿这样的娇妻美妾在室,仍然是馋猫似的,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他屋里去。
通观《红楼梦》,全书于男性的欲望着墨最多的就是贾琏,于妻子熙凤有白日之“戏”,于通房大丫鬟平儿有白日之“求”,再加上女儿出痘期间与多姑娘偷情丑态百出、妻子生辰之日与鲍二媳妇偷情被当场撞破之后发狠撒痴、国孝家孝期间偷娶尤二姐欲令智昏、得其父赏赐秋桐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骄矜之容,等等,这些情节活画出一个大家子出身的“下流东西”、“下流种子”的典型。
细察文本可以发现,贾琏的“下流”性格由分别来自大环境与小环境的两种互相抵触的因素形塑而成,所谓大环境的因素是传统男权文化对男性的放纵;所谓小环境的因素是强势的凤姐对贾琏的约束。
先看大环境因素。在中国传统宗法社会里,男子纳妾是合法权力,作妻子的不仅要隐忍还需要贤德地成全;至于寻花问柳,亦乃男子寻常正当之事,用贾母的话来说,就是“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程乙本贾母绣像
正因为如此,贾琏偷情被撞破,还可以撒娇撒痴;凤姐再厉害,也只能暗中使手段,表面上于鲍二家媳妇的事只能装可怜、于尤二姐的事只能装贤惠、于秋桐的事只能装好颜面。说到底,按传统男权文化,贾琏有“权”放纵欲望,就像贾赦、贾珍等人一样。
再看小环境。贾琏有“权”放纵欲望,却总是偷鸡摸狗,并且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固然有青春年少、情欲旺盛的原因,也有平日里凤姐管束过严的原因。
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贾琏曾向平儿抱怨,凤姐平日里像防贼似的防着他;向鲍二家的抱怨,他连平儿也不得沾身。
也许正因为凤姐的善妒、强势,贾琏不能像贾赦、贾珍那样随心所欲,才不断出现报复式的“偷”,于多姑娘、鲍二媳妇是“偷”欢,于尤二姐是“偷”娶,而且均是在特殊的、最不该偷的时候偷,因此更见贾琏偷心之切,也更加让凤姐难堪。
叙述者讲述贾琏的“浪荡”故事时,还有两个特点值得关注:
第一,强调贾琏的生理需求,典型如,与多姑娘偷欢之前,叙述者特别交待,贾琏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两夜便觉难熬,加上多姑娘有意勾引,惹得贾琏像饥鼠一般,于是在心腹小厮的帮助之下很快勾搭成奸。
电视剧《红楼梦》中田韶春饰演多姑娘
第二,强调两厢情愿以及贾琏物质乃至情感上的付出。贾琏与多姑娘,事前是“一说就成”,事后是“海誓山盟难分难舍”。
与鲍二媳妇,是拿了银子、簪子、缎子,托人悄悄送了去,对方收了东西就来了;鲍二媳妇含羞自杀之后,贾琏暗中给其夫家银子发丧。
与尤二姐,更是从素日闻名、相认至熟说起,将两人眉目传情、暗通款曲、说媒求婚、婚后鱼水和谐等关键细节一一道来,至二姐吞金而死,贾琏伤心痛哭、想方设法要将丧事办得体面,并求平儿帮助收藏旧物以作“念心儿”,期间尽管也夹杂有喜新厌旧、为了秋桐冷落二姐的情节,但是,整体来看,贾琏对二姐的确付出了真情。
从第一点来看,贾琏的故事真实地反映了中国古代礼法放纵男性欲望的后果之一就是让人在本能的驱使之下轻易堕落为动物这种堕落,对女性固然是一种伤害,对男性自己同样是一种伤害。
电视剧《红楼梦》中沈琳饰演的平儿的
从第二点看,贾琏在对待女人的事情上从来不用威势强迫,而是用物质利益或者精神感情去做交换,这一点与其父贾赦恰好形成对比。
说及感情,作为丈夫,贾琏对于妻子熙凤,虽然在一些特定场合有过“多早晚都死在我手上”(第21回)、“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第44回)之语,并且有过“将凤姐一笔勾倒”之行为表现(第65回),可是并非全无伉俪之情。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写少年夫妻之欢爱;送了痘疹娘娘之后贾琏搬进卧室与凤姐更有无限恩爱;夫妻商谈家事时以床笫秘事打趣;因鲍二媳妇事而大闹之后,贾琏看到凤姐哭肿的眼睛以及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凤姐病危贾琏急得掉泪、凤姐病逝贾琏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悲哭不已,等等,这些情节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与质感,真实可信。
《醒世姻缘传研究》
笔者曾指出,《醒世姻缘传》作者西周生从无法躲避的缘法、无法抗拒的情欲、无法弃置的情分三个方面揭示了传统婚姻的本相[1]。
这一理论概括同样可以用来解读古代小说中描写的其他婚姻现象。贾琏与熙凤,这对门当户对、同样才貌了得的贵族青年夫妇,时而敌对、时而和睦,叙述者在讲述他们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同时,也逼真地讲述了他们之间的情欲与情分,从而演绎了婚姻生活的本质。
作为典型的浪荡子,贾琏与其侍妾平儿之间的夫妾关系颇让人意外。除了“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节写贾琏求欢不成之外,贾琏与平儿之间的互动几乎不涉及情欲,似乎还有意通过贾琏之口说明,由于凤姐作梗他不得沾平儿之身。
这对夫妾关系主要呈现为精神层面的关联,而且大都是平儿站在道德的高地施惠于贾琏。夫妾关系本来应该是绝对的夫尊妾卑、夫主妻从,可是由于平儿几近“完人”的表现,贾琏在平儿面前,几乎只有礼敬的份;最后在个人及家族的命运都经历了重大转折之后,贾琏也是因为感激平儿而准备将其扶正。
可以说,在身份低微却心地高洁的平儿这里,浪荡子贾琏肮脏下流的灵魂得到了救赎与升华。或许,这是曹雪芹对女儿的另一种礼赞吧。
冷子兴曾向贾雨村介绍说,贾琏“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但是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只是与其妻相比,倒退了一射之地。
孙温绘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程甲本与诸脂本中“也是不喜读书”一句程乙本作“也是不喜正务的”,从上下文关系以及小说中贾琏的日常表现来看,笔者认为“也是不喜读书”比“也是不喜正务”更为恰当:
一则因为不喜读书、不能以科举取功名所以才需要捐官;二则贾琏在书中的表现除了好色之外,并无明显劣迹,里里外外都有他料理家务的繁忙身影,很难说“不喜正务”。事实上,作为荣府管家少爷,贾琏表现出了一定的、值得肯定的才能和承担精神。
在评价贾琏才能之前首先需要澄清两点:
第一,“运筹谋划者无一”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家族中没有一个人具有管家才能。冷子兴说贾府“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正如评点家们所说,此乃“大世家通病”、“富贵世家之大病”(甲戌本旁批)。
《茶馀客话》
与创业先祖白手起家相比,对于“生齿日繁、事务日盛”的大家族的管理,“运筹谋画”或许更为不易,因此,子孙昏聩无能几乎是世家大族难以摆脱的宿命,阮葵生《茶馀客话》即视子孙“昏冗”为“巨族中落”之主因[2]。
但是,“运筹谋划者无一”并不是说完全没有人管家,或者说每个人都完全没有管家的能力。具体到荣府,如果没有上自贾母、王夫人下至贾琏夫妇的管理,家庭机器早就停摆了。
第二,说贾琏“倒退了一射之地”并未否定贾琏的才能,而只是说凤姐之才更胜于贾琏。
贾琏的才能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日常办事的能力;对人对事的观察分析能力。
改琦绘尤三姐
体现贾琏日常办事能力的情节如,陪同黛玉回苏州奔父丧,打量、查问贾蔷去姑苏采买女乐的详情以及款项,旅途中见机行事为尤三姐许婚,去平安州办事得力而获贾赦奖赏,为人情开支找鸳鸯借当,与林之孝话家计之难,帮忙料理王子腾丧事并为其亏空事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裘世安说情,去吏部打听贾政被参的消息,帮忙处理夏金桂命案,抄家后四处奔波打探消息并为贾赦、贾珍筹措经费,去配所探视贾赦前妥善安排家事,等等。
贾琏对人对事颇有识见,对人如贾雨村,在“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时,贾琏却告诫林之孝说:“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第72回);再如,劝王夫人成全惜春出家之志,否则“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第117回)
孙温绘大观园
对事如,省亲别墅选址,贾蓉报告贾琏说:“老爷们已经议定了”,并说了具体情况,贾琏回答:“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
看“若老爷们再要改时”等语,再结合上文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以及贾琏“忙忙整衣出去”等情节可以推论,选址决议应该是接受了贾琏的建议。
张、沈批语引明人计成《园冶》为据,指出省亲别院选址很有道理:“贾府因地制宜,依傍旧园,盖造新园,不惟‘省事’,且便‘乐闲’。” [3]
于选址这一情节可见,贾琏遇家中大事,不仅有识见且会设法让自己的意见被采纳。总之,从上述情节来看,贾琏在世务上的确不乏识见与能力,与宝玉乃至贾政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连环画《贾府抄家》封面
除了能力,贾琏还表现出了一定的承担精神,最典型的就是抄家时的表现。当时,北静王、平西王问及有重利盘剥之嫌的借券:
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第105回)
事实上,借券之事为凤姐所为,贾琏也不知情,可是,关键时刻他还是勇敢地扛下责任,为叔父开脱,也未牵连妻子,表现出了应有的担当;事后“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
还有,贾琏得知其父病重的消息之后准备即刻启程前往探望,危急之时尚不忘将女儿巧姐“托孤”给王夫人,这些都表现出了为人子、为人父的情感和担当。
如上所述,贾琏虽然好色,但是从来不对异性使用粗暴或者强梁手段,而是以物质甚或情感做交换。
事实上,不但两性关系如此,在处理其他关系时,贾琏同样不肯用强,而是遵循相对比较公平、厚道的原则,典型如石呆子古扇事以及来旺儿子娶亲事。
《红楼梦》电视剧中李颉饰演贾赦
第48回,贾琏为其父贾赦各处搜求名贵古扇,了解到石呆子家藏有二十把,贾琏“烦了多少人情”、“说之再三”、“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而对方“只是不卖”,害得贾琏天天挨父亲骂。贾雨村得知之后为了讨好贾赦,讹诈构陷,将扇子抄了来。
贾琏对此颇不以为然:“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结果被贾赦“打了个动不得”。
无独有偶,第72回,凤姐的陪房旺儿媳妇想为儿子求娶王夫人房里的丫鬟彩霞,贾琏答应帮助促成,可是特别说明:“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
剪纸王熙凤
贾琏托林之孝找人去说,林之孝回说,旺儿的儿子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蹋一个人。”
贾琏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当即打消了说合的念头,并回凤姐说:“我原要说的,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 结果惹得凤姐好一阵数落。
贾琏宁愿自己挨父亲骂,也不愿仗势欺人,强夺石呆子古扇;宁愿惹凤姐不悦,也不愿恃强霸道,糟蹋彩霞的幸福。对“穷的连饭也没的吃”的石呆子以及身为奴才的彩霞,贾琏尚能如此,可见其心地确有良善温厚的一面,分别与其父贾赦、其妻凤姐形成对比。
综上所述,一方面由于传统男权文化对男性欲望的鼓励,另一方面由于妻子的强势约束,贾琏的感性欲望在放纵与压抑之间以几近变态的方式表现出来,从而形塑了一个典型的浪荡子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荡子,贾琏对异性从不用粗暴逼迫的手段,而是用物质或者情感去与对方交换。除了好色成性之外,作为世家大族的少爷,贾琏并非一无是处。
作为管家少爷,他对世务有相当的了解,遇事颇有主见;作为丈夫与父亲,他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一定的责任心和承担精神;即使是对社会底层的弱者,他也不忍强梁霸道,表现出了一定的“富而好礼”的贵族气质。客观地认识贾琏,不得不惊叹曹雪芹笔下人性的丰满与真实。
[1]段江丽《缘法·情欲·情分:〈醒世姻缘传〉中的婚姻本相》,《浙江学刊》,2002年第1期。
[2]阮葵生《茶馀客话》“治生”条:“巨族中落,以刻薄败者十之三四,以汰侈败者十之五六,以昏庸阘冗败者十之七八。刻薄者,败于一己之心术;汰侈者,败于妇女奴婢门客之虚靡;昏冗者,则合家瞶瞶,无所谓经纪筹画,败坏尤速。”
[3]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8月版,第3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