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红楼梦》第五回《海棠春睡图》对联探究——“芳气袭人”还是“芳气笼人”
“嫩寒锁梦因此冷,芳气笼人是酒香”,这副看似不难理解的对联,却在红学界发生了很大的分歧,甚至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理解。
《红楼梦》电视剧片头
而分歧点又集中在三个方面:
一个是上联中的“锁梦”到底是难以入眠、不成眠的意思还是睡不醒的意思;一个是下联在曹雪芹的原笔中究竟是“芳气笼人”还是“芳气袭人”,再一个是这副对联究竟有何深刻寓意。下面逐一进行分析。
“嫩寒锁梦因春冷” ,对这句话中的“锁梦”该如何理解,目前看到的红学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
一种理解认为“锁梦”是不成梦,睡不着觉。红学大家蔡义江先生持这种观点。我们一起看看蔡先生对这句话的详细解读:
嫩寒:轻寒,微寒。锁梦:不成梦,睡不着觉。唐代诗僧齐己《城中示友人》诗:“重城不锁梦,每夜自归山。”谓重城不能阻其梦中归山也。春冷:它的含蓄意义是青春孤单寂寥。(《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21页。)
《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
可能是受蔡先生的影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也采用类似的解释:“嫩寒:春天的微寒。锁梦:不成梦,不能入睡。”
“嫩寒锁梦因春冷”,就是因为春天的寒凉而无法入睡,引申的含义就是因为青春孤单寂寥而无法入眠。
另一种理解则认为是睡不醒的意思。那么哪种理解才是更切合这副对联的原意的呢?本人赞同第二种理解。
我们在理解秦可卿卧房对联的时候,不能孤立地只看这副对联本身,一定要跟对联题写的对象结合起来理解。
这副对联题写的对象是《海棠春睡图》,因此,读懂《海棠春睡图》这幅画才是理解这副对联的关键。《海棠春睡图》画的是什么内容呢?画的并不是真正的海棠花,而是“贵妃醉酒”的睡姿。
根据《明皇杂录》记载:
《明皇杂录》
上(皇上,唐玄宗李隆基)尝登沉香亭,召妃子(杨贵妃)。妃子时卯酒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腋而至。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转引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红楼梦》,第70页。)
这段唐人笔记记载的比较清楚,唐玄宗将醉酒未醒的杨贵妃比喻为海棠春睡。因此,《海棠春睡图》中的杨贵妃不可能是春寒无法入眠的状态,而应恰恰相反,是一种酣睡不醒的状态。作为题咏《海棠春睡图》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自然也应如此解读方能与画面一致。
再者,这副对联是挂在秦可卿卧房的,而卧房是睡觉的地方,如果对联的内容是与睡不着觉有关的,显然不太合适,也让作品失去了生活上的真实性。
《齐己诗注》
既然如此,为什么蔡义江先生会把“锁梦”理解为“不成梦,睡不着觉”呢?
蔡先生在解释“嫩寒”时引用了唐朝诗僧齐己的《城中示友人》诗句,本人仔细品读该诗,发现该诗中的“锁梦”也不是“不成梦”的意思,而是锁不住梦的意思。
我们一起读读这首诗:
“重城不锁梦,每夜自归山”,表达的意思是虽然诗人身在城中,虽然有一层一层的城墙阻隔,但这些城墙是锁不住诗人的梦的,诗人在梦中每天夜晚都归到山野之中。
这里的“锁梦”如果理解为“不成梦”,则解释不通。
秦可卿卧房对联的下联是“芳气笼人是酒香”还是“芳气袭人是酒香”,各个版本不一样。
戴敦邦绘秦可卿
在几个比较重要的脂评本中,庚辰本和己卯本上都是“芳气笼人是酒香”,戚序本则是“芳气袭人是酒香”。在程高本中,用的是“芳气袭人是酒香”。
人文本《红楼梦》前八十回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也是采用的“芳气笼人是酒香”。我国台湾地区主要流行的版本依然是程高本,因此,如蒋勋先生所读的《红楼梦》采用的就是“芳气袭人是酒香”,并沿袭了清朝以来的一些批评家的看法,认为这句对联跟贾宝玉的大丫鬟袭人之间有一定的影射关系。大陆其他校订本受校订者不同的理解而各有差异。
那么“芳气笼人”与“芳气袭人”到底哪一个更好呢?本人认为“芳气笼人”全方位优于“芳气袭人”。
刘旦宅绘秦可卿
(一)从平仄角度看,“笼”较“袭”为佳
蔡义江先生从对联的平仄协调角度认为“芳气笼人”更好。蔡先生讲的理由是:“笼”是平声,“袭”是仄声,用“袭”即犯孤平,而犯孤平是大忌,所以非用平声不可,因此只能是“笼”。(《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第21页)
“笼”与“袭”在古代的读音,与现代普通话读音有区别。
先来看看“笼”字。“笼”在古代也是多音字,在平水韵中既可以是平声,也可以是上声。但作“笼罩”意义讲的时候,应该是读“lónɡ”,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才改读为“ lǒnɡ”。详细内容可参考语言学专家苏培成先生的论文:《“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笼”怎么读》。(《辞书研究》2017年第1期。)
如果“笼”字读二声,则“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平仄就是“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完全相反。对联对仗工整,平仄协调,确实非常完美。
我们再来看“袭”字。“袭”字在平水韵中属于入声,在平仄上归入仄声。这个声调在普通话中已经消失,据说在南方部分地区的方言中仍然保留有入声。
剪纸秦可卿
这对于我们只懂普通话的人来说理解起来有点困难了。我们来看陆游的一句诗,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袭”的读音。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这句诗中的“袭”是平声还是仄声呢?如果“袭”是仄声,则整句诗在平仄上就是完全相反的,非常完美。如果“袭”是平声,虽然也无大碍,但不够完美。
陆游生存的年代刚好比平水韵的刊行早几十年,自然不能说陆游是按照平水韵作诗的。而在后来的平水韵上,“袭”被归类到入声韵部,属仄声。
平水韵虽然不会影响陆游,但对曹雪芹的影响是肯定的。《红楼梦》在描写林黛玉、薛宝钗等在诗社作诗的时候,经常提到平水韵,甚至在第三十七回还描写了贾迎春使用“韵牌匣子”的详细过程。
张大千《海棠春睡图》
如果“袭”字读仄声,则“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平仄就是“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在第三个字上,平仄相同,而其他的字上平仄都相反,总是感觉不够完美。
总之,根据“笼”和“袭”的古代读音,从平仄协调角度看,“芳气笼人是酒香”确实好过“芳气袭人是酒香”。但我们如果依据普通话中“笼”和“袭”的读音,感觉则会刚好相反,因为在普通话中“笼”变成了仄声,而“袭”变成了平声。
以上是从平仄这个角度看,“芳气笼人是酒香”优于“芳气袭人是酒香”。但问题是曹雪芹一定会严格遵守平仄的理论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们先来看看曹雪芹对平仄问题自己的看法。刚好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有林黛玉教香菱如何作诗的描写,曹雪芹借助林黛玉和香菱的对话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改琦绘香菱
这段话言简意赅的表达了曹雪芹的诗论。从曹雪芹的朋友敦城、敦敏和张宜泉等人的记载可知,曹雪芹工诗善画,这在《红楼梦》中本身也有体现,所以曹雪芹针对律诗写作所发表的看法应该是深思熟虑的,而绝非信口开河。
在曹雪芹看来,立意是第一位的,词句新奇是第二位的,而格调规矩则是最末位的。相对于立意,词句新奇是末事;而相对于词句新奇,格调规矩则更是末事。
那么,从词句新奇与立意角度看,“芳气笼人”与“芳气袭人”哪个为佳呢?下面我们分别来比较一下。
(二)从词句新奇角度看,“笼”较“袭”更佳
我们先从词句新奇角度看看。与词句新奇相比,词句通达是更基础的,如果词句不通,就是病句。因此,我们先来看看“芳气笼人”与“芳气袭人”在词句上是否通达。
芳气是一种香味,因此自然要与表达嗅觉的词连用,否则就是词句不通。“袭”与芳气是否匹配呢?非常匹配。
邮票《神游太虚幻镜》
比如,贾宝玉进入秦可卿卧房休息的时候,书中描写道:“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那么“笼”与芳气是否匹配呢?这倒真是个问题。
“笼”是个多意字,在古诗词中也十分常见,既可以指灯笼、鸟笼、药笼、熏笼之类的器物,也可以当做“笼罩”讲,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
其中,当“笼罩”讲的,绝大部分都是针对视觉的,常与烟雾、日月、树林之类的词语搭配,如“烟笼寒水月笼沙”,针对听觉的也有那么一两句,如唐朝诗人李群玉的“四面雨声笼笑语,满堂香气泛笙歌” 以及明代诗人程嘉燧的“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
在含有“笼”字的古诗词中,有没有针对嗅觉的呢?在含有“笼”的古代诗词中,能够确定无疑是针对嗅觉的本人非常幸运地也发现了一处,是唐朝诗人顾况在《宿湖边山寺》中的一句诗,由于非常稀缺,我们一起看看:
韩敏绘 《海棠春睡》
“香透经窗笼桧柏”,这句诗中的“香”指的是寺庙中焚香的香味。香味笼罩着桧柏,这是确定无疑表示嗅觉的。
本人所读诗词少之又少,更谈不上懂诗词,如果读者有更多这方面的例子自然是更好的,多多益善。
好了,尽管很少,但我们还是在古诗词里面找到了“笼”可以用于嗅觉的例子。这说明“笼”与芳气是可以搭配使用的。与“芳气袭人”一样,“芳气笼人”在词句方面也是通达的。
至于在词句新奇方面,到底“芳气袭人”新奇还是“芳气笼人”新奇呢?本人觉得“芳气笼人”新奇,这从古诗词中极少有这种用法就能感受到它的新奇,而“芳气袭人”却是最常见不过的日常表述了。综合看,“袭”字远没有新奇到可以不顾平仄协调而用它的程度。
任率英绘《宝玉神游太虚境》
(三)从立意角度看,“笼”较“袭”亦佳
在上下联的对仗关系中,从词性看,“笼”与“锁”更对一些。上联中的“锁”是侧重于强调状态的动词,下联中如果用“笼”的话,则也是强调状态的动词。
相反,如果用“袭”取代“笼”的话,就变成一个侧重于强调动作的动词。所以,用“袭”取代“笼”的话,对仗效果要弱一些。
从词语的搭配习惯看,“笼”与“锁”更搭配一些。尽管现代汉语中没有“笼锁”这个词语,但在古代,这两个字是可以搭配使用的,如唐伯虎的《和石田先生》诗中就有“笼锁”这个说法。
秦可卿卧房的《海棠春睡图》也是唐伯虎所“画”,用唐伯虎的诗题唐伯虎的“画”,这就非常有意思了。一起来看看:
罗寒蕾绘秦可卿
除了前面两点外,更重要的是,“芳气笼人”比“芳气袭人”在表示芳香的程度上也要更浓烈些。“锁梦”表示睡梦深度之何其深,“笼人”则表示芳香之浓度何其浓。在整个对联的意境上,“芳气笼人”确实比“香气袭人”要高出不少。
作为题写《海棠春睡图》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对仗十分工整,平仄完全相反,意境也非常美妙。其中下联尤其出彩。
华三川绘秦可卿
我们简单品位一下这副对联,假设我们站在这副《海棠春睡图》前面,上联从我们视觉的角度着手,我们看到的是醉酒后睡梦香甜的贵妃,下联则从我们嗅觉的角度着手,我们站在画前仿佛也被这浓郁的酒香所笼罩。
其中上联是实写,下联是虚写,我们站在画前客观上是不可能闻到画中人物饮酒的香味的,但是这里运用夸张和通感的修辞手法,巧妙地把视觉效果转变为嗅觉效果,极大的提升了对联的艺术效果。这与“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也香”以及蘅芜苑对联“吟成豆蔻诗(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的艺术手法如出一辙。
从艺术性角度看,这副对联堪称极品了。用“因”和“是”或者类似的句式创作联句,在我国古诗词中比较常见,但在艺术性上能如此之妙的还极为罕见。
略举几例,供大家比较。
唐诗中如孟浩然有诗句“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杜甫有诗句“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白居易有诗句“非因斜日无由见,不是闲人岂得知”,刘禹锡有诗句“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韩偓有诗句“浸淫因重露,狂暴是秋风”等等。
王义胜绘可卿春困
与“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相比,这些唐诗中的句子大多写实应景,平淡无奇。在上面这些诗句中,与秦可卿卧房对联在句式上最为接近的可能是刘禹锡的“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这副对联几年前曾在红学界引起一场笔墨官司,说起来与秦可卿也有着密切的关联。
众所周知,刘心武先生在红学研究中别树一帜,创立秦学,主张秦可卿出身皇室,实为康熙朝废太子胤礽之女,贾府荣禧堂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背后隐藏的真实情况应该是胤礽题写的“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对联,因为这两副对联上下联最后一个字都一模一样。
当然,刘心武先生的这种观点受到一些红学家的反对。后来蔡义江先生考证出这副对联根本不是胤礽原作,而是出自刘禹锡的诗句。
笔者也完全看不出“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与荣禧堂对联有何关联。如果非要说这副对联跟秦可卿有关,我倒宁可相信这副对联跟秦可卿卧房对联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张周林书“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至于曹雪芹是否套用了刘禹锡的诗句,现在还无法考证,即便套用了,本人也觉得曹雪芹创作的这副对联在艺术性上似乎更胜一筹。
除了极高的艺术性外,秦可卿卧房对联作为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有没有更深刻的寓意或者对后文情节发展具有重要的暗示作用呢?这副对联是不是如蔡义江先生的观点——暗示秦可卿的堕落或者她对贾宝玉的勾引呢?
暗示秦可卿的堕落,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但“堕落”一词可能不够准确,“堕落”带有极强的贬义,与曹雪芹赞美女性、悲悯女性的整体思想不吻合,更准确地讲应该是暗示秦可卿之风流,就是秦可卿判曲中的“擅风情,秉月貌”。
至于是否暗示秦可卿对贾宝玉的勾引,本人在书中完全看不出秦可卿勾引贾宝玉的暗示,也看不出她勾引贾宝玉的动机,在秦可卿眼里,贾宝玉还是个未发育的小孩子,用第五回秦可卿的原话来说就是“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
于水绘秦可卿
我觉得曹雪芹不会把秦可卿写成一个类似潘金莲的淫妇,那是在羞辱女性,与曹公悲天悯人的情怀与格局大相径庭。
秦可卿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与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同属于 “薄命司”中人,也必是作者“怀金悼玉”的对象,本人觉得对秦可卿人物形象的解读不应背离这一主旨。
本人也认为这副对联可能具有重要的暗示作用,但应该不是暗示秦可卿的堕落,更不是暗示她对贾宝玉的勾引,或许是暗示秦可卿具有与《海棠春睡图》中的杨贵妃某种类似的人生轨迹和悲催结局。
大家都知道杨贵妃原本是唐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的王妃,后被唐玄宗夺为自己的贵妃,安史之乱后,在马嵬驿遭遇士兵哗变而被缢身亡。而在《红楼梦》原本的故事情节中,秦可卿作为贾珍的儿媳妇后来却与贾珍有不正当关系,事发后上吊自杀。
这与秦可卿判册中的图画“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是一致的,与判曲中的“画梁春尽落香尘”也是一致的,都属于《红楼梦》中没有删除干净的地方,或者是作者有意保留的内容。
于晓玲绘 《林黛玉与贾宝玉》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表面看似极为香艳的对联,背后却是反映我国古代部分女性悲惨之命运:婚姻与身体不能自主,而最后还要沦为政治斗争或者道德标签的牺牲品。理解到这一层,或许能更近曹公原意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