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 作者 老冰草
对于奶奶，其实我并不时常想起。
奶奶比爷爷晚几年过世，但究竟是哪一年，已经记不清了。爷爷是1985年去世的，那年我正上高二，所以对照起来，奶奶去世大概已有二十年左右了。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偶尔的回忆中已经完全模糊了。
说起来真的有些羞愧，我至今也不知道奶奶的名字，不知道奶奶的生日，不知道奶奶的娘家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在奶奶的娘家，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只知道，奶奶姓刘。村里唯一一户姓刘的人家，认奶奶做娘家人，十分的尊抬，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都有些走动，但其实奶奶的娘家好像在更远的地方。
奶奶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大一个，成家一个，另走一个，到七爸成家的时候，奶奶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奶奶的晚年，是和七爸七妈一块儿度过的。七爸七妈孝顺，孙子重孙们也时常围绕在身边，所以奶奶的晚年并不寂寞。听爸爸说，奶奶是带着笑容走的。奶奶说她这一辈子满足了，没什么撇不下的。
记忆中最早的时候，家里面老小总共要十一二口人。院子的东面，紧靠着一面土崖，是爷爷奶奶居住的上房。说是房，但其实是一孔箍窑，外架了屋顶和廊檐，从表面看，高高的台阶、宽大的廊檐、整齐的青瓦，器宇轩昂，俨然大户人家大木大料的大上房。由于地势高，门窗也比较大，所以显得宽敞而亮堂。上房进门迎面，摆着一张厚实的杏木长条桌，桌子的两边各靠着一张高高的椅子；右手是一眼通炕，炕上暖着一床自织的褐面被子，墙角立着一页卷成筒状的羊毛毡，炕头上放着一只铁制的圆形敞口的火盆。但是我知道，奶奶是极少有功夫能够坐在上房的椅子上歇歇脚，抱着爷爷喝完茶后余热犹存的火盆暖暖手，或者躺到热热的炕上伸伸腿、解解乏的。南面一孔只在门的一边留了一个窗洞的箍窑，是这个大家庭的厨房；厨房的一头是一座用红胶泥抹得溜光的大灶台，一前一后分别安着一口三尺大铁锅和一口一尺小铁锅，另一头是一眼铺着一张烂席、堆着一床破被的土炕。花开花落、月缺月圆，黑洞洞的厨房里，永远都是奶奶埋头忙碌的身影；撑着擀面杖，弓着腰，站在案板前箩面的影象，依稀就在眼前，仿佛还能听到奶奶的一声咳嗽和面粉簌簌落下的声音。院子的北面和西面，是几间低低的土坯瓦房，分别住着我们一家、六爸一家和还没有成家的七爸。这样老老小小的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填炕、喂猪，里里外外、出出进进，所有的家务，都要靠奶奶一个人操持。后来我们另家独立门户，搬出老院了，但每当我饿了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经常跑到奶奶的厨房里，心安理得地拿一块奶奶烙的馍馍吃。
奶奶有二十几个孙子，除了几个大一点的，其他的都是在奶奶的照料中长大的。奶奶的家，就是托儿所、幼儿园；奶奶家的热炕，就是孩子们自由的乐园，快乐的天堂。饿了，一人分一块馍馍吃；还不会吃的，奶奶就会先自己嚼烂，然后吐到食指上，喂到那急急张开的嘴里。累了，都围着奶奶，听奶奶讲那野狐君儿的古今、唱那月亮光光的歌谣，新奇、神往、如痴如醉。瞌睡了，奶奶就会枕好枕头，盖好被子，一边轻轻拍打，一边舒缓而悠远地唱着：“噢、噢、噢娃娃，睡着醒来要馍馍；馍馍来？猫叼了；猫儿来？钻洞了；洞儿来？草塞了......”渐渐的，歌声飘渺，小孙儿慢慢合上了惺忪的眼睛，带着甜甜的微笑，进入了梦乡。
奶奶那么多传奇的古今、浪漫的歌谣和有趣的谜语，是从哪里来的呢？每当想起一帮小孙子围着奶奶，托着腮、仰着头、扑闪着好奇的眼睛，痴迷地听古今的情景，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
今年过年见到来转娘家的堂姐，说起奶奶，她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咱们给奶奶挠痒痒的情景，我说，记着哩，忘不了。只要奶奶说一声痒痒了，我们都会争着抢着把手伸进奶奶的脊背。一边挠还一边献殷勤：“冰不？”“是这达不？”“疼不？”如果奶奶说冰，就会赶紧拿出手来，在自己的身上先暖一暖再挠；然后奶奶总是会说：“往上”、“就这达”、“鼓劲挠”等等。天气暖和的时候，为着挠起来痛快，奶奶有时候会干脆脱光了上衣，露出两只长长的垂在胸前的干瘪的奶头。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天伦之乐吧。
奶奶的坟，就在公路下边的一块梯田里。每次回家或者离家，坐在疾驰而过的车子里，我都会心怀歉疚地匆匆看上一眼。奶奶去世后一个又一个的清明，我都没有去过她老人家的坟头，烧几张纸钱，献一点果食，说几句思念的话。一次也没有；今年也没有。
其实，我是不时常想起奶奶的。明天是清明节，为人子，为人孙，为人后，人人都忙着上坟扫墓、祭奠先人，整个中国，都变成了一座陵园。突然间，就想起了所有我已经逝去的亲人，想起了奶奶，禁不住感慨万端，潸然泪下。
注：作于2012年清明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