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跨越山河,也跨越男女
简·莫里斯2018年于家乡威尔士。© Tom Jamieson
享誉全球的记者、历史学家、旅行文学作家、跨性别先驱简·莫里斯(Jan Morris)11月20日于故乡威尔士逝世,享年94岁。
简·莫里斯晚年照片。
简·莫里斯出生于1926年,十八岁时应征入伍,从军四年,1951年毕业于牛津大学,获英语文学学士学位。在她近70年的职业生涯中,莫里斯曾为《泰晤士报》、《卫报》撰写文章;后专事写作,著作等身,共计出版了逾30本笔录长度的传记、历史和小说作品。
她因对威尼斯、西班牙、香港、曼哈顿、悉尼等饱受关注的城市形象的描绘而闻名,并著有脍炙人口的《大不列颠治下的和平》三部曲,《欧洲五十年》,以及反映她一生游历的随笔集《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与书写》。莫里斯也发表过小说《哈弗的最后来信》,并入围布克文学奖。
《哈弗的最后来信》。
2008年,她被《泰晤士报》评选为二战后英国最伟大的15位作家之一。在她去世之后,《金融时报》提供了得以概括莫里斯传奇人生最好的总结,称她为“喷气时代的弗劳伯特”(“the Flaubert of the Jet Age”)
1953年,新西兰人埃德蒙·希拉里(Edmund Hillary)和夏尔巴人丹增·诺尔盖(Tenzing Norgay)参加了由约翰·亨特(John Hunt)上校领导的英国珠峰探险队。
为成功登顶,亨特挑选了一队来自大英帝国各地经验丰富的登山者,当时在《泰晤士报》供职的莫里斯,以男性记者的身份被派往尼泊尔。在此之前,她从未攀登过任何一座山峰。
莫里斯以男性记者身份参加攀爬活动。
莫里斯跟随探险队完成了大部分的攀爬,并到达离峰顶2100米的地方。随后她便回到大本营等待探险队返程。在得知登顶成功后,她发送了这样一条编码后的讯息:“雪况糟糕(=登顶成功),前沿基地被放弃(=希拉里),等待改进(=丹增),一切尚好(=无人受伤)”,将人类首次征服珠穆朗玛峰的消息发送了出去。莫里斯的暗语被接收并刊发的这一天,1953年6月2日,正是年轻的伊丽莎白·温莎被加冕为英国女王的日子。
上图:简·莫里斯(左二)与珠峰探险队握手表示祝贺。
下图: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仪式于1953年6月2日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举行。
莫里斯在登顶成功的第三年出版了《加冕珠穆朗玛》,剖析了登顶珠峰和女王加冕这两件几乎同时取得胜利的事件对二十世纪中叶英国的影响,以及它们在当时是如何使饱受第二次世界大战折磨的国家获得了“几乎神秘的喜悦”。她在后来再版的书中指出,她的作品需要“怀着深深的历史同情,因为此后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这篇报道无疑是莫里斯职业生涯的起点,将人类对自然法则更高的渴求与地缘政治赋予土地的晦暗色彩融合在一起。它证明了前数字时代的新闻业的古老机制,以及经过多年紧缩后的欢庆时刻里,一个老派的冒险故事的持久力。
简·莫里斯总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
在完成珠峰的报道任务后,莫里斯靠一笔为期一年的联邦奖学金首次拜访美国。当时的美国还是一个尚待揭露的国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取得胜利,举国上下笼罩在战后富裕的经济和自信中,但还未成为世界超级大国。莫里斯写曼哈顿无穷无尽的活泼与生机,霓虹灯和夜生活,是“您想要什么都可以”的、野心家的良港;也写美国南方的压迫性,在最高法院裁定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政策为非法的判决次日,莫里斯驱车穿越了亚特兰大,她说,“如果我是一名南方的黑人,我想我大体上更愿意听到高声大吼,而非柔声细语”。
随后的十几年间,莫里斯先是被派驻到中东这块“麻烦的温床”,接连报道了苏伊士危机,在苏丹的指挥下横渡阿曼;紧接着奔赴南非联邦,记录种族隔离政策下南非这一“暴政和自由的古怪混合体”,再是采访了时任古巴国家银行行长的切·格瓦拉。60年代,莫里斯出席耶路撒冷的犹太法庭,详尽地报道了对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随后莫里斯始终在铁幕的两边不停地穿梭,对冷战现象的观察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左右滑动查看:动荡的战争年代。
简·莫里斯停止为《泰晤士报》和《卫报》专职供稿后,更专注于私人的写作,此后莫里斯发表了更多可识别的莫里斯式的著作。例如莫里斯写大英帝国的盛衰,在《悉尼:帝国的绚烂余晖》一书中,她阐述了悉尼的地质特征,自娱精神,城市包袱,称悉尼为大英帝国的残骸中最为优秀的城市。“它是这个幸运国度里的大都市——这个国度幸运到可以带着它逃离大英帝国。”
左图:《悉尼:帝国的绚烂余晖》。
右图:悉尼歌剧院。
1997年到达香港时,莫里斯向读者描述了这座城市作为英国最后的几日,即1997年移交给中国大陆政府之前,从星湖撤离香港的景象——海盗和商人在九龙半岛上空航行,城市里充斥着香港繁华的后巷和殖民时代的赛道。这个场景也是这本书的开头,描绘了千禧年来临前香港复杂多变的景观,以及这座城市历史新章节的开始,如今这一章即将结束。
左图:《香港:大英帝国殖民时代的终结》。
右图:香港街景。
尽管广受好评,莫里斯始终拒绝自己被称为旅行文学作家,在接受《巴黎评论》的采访时,莫里斯说,“至少我拒绝旅行文学必须具备事实性的概念,我相信它富有想象力的品质以及其作为艺术和文学的潜力。”
她采取的旅行策略概括为一句话是“像疯狗一样奔波于城市”,嗅探重要的琐事。与传统意义上的旅行文学作家不同的是,莫里斯向来不是那类兜售“生活在别处”概念的写作者,罗列目的地的风光风貌;也不将个人叙述和心路历程纳入文本的重要地位。相反地,莫里斯从未在游记中放弃历史学视角的叙述。退伍军人和新闻记者的出身打磨了她的好奇心和洞察力,得以准确地刨掘出历史齿轮下的城市变迁。而另一方面,莫里斯将抽丝剥茧的引证实践为她所制作的城市拼贴注入活力。我们难得地从简·莫里斯一个人所处的位置,看到世界。
自青年时应征入伍,简·莫里斯从家乡威尔士出发,一生身处异国他乡,留下传奇无数。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不可思议的旅程在莫里斯对性别身份的追求面前,反倒显得黯然。正如莫里斯的书写总是很笃定,像是对世界大声疾呼,在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orris)一生最早的记忆里,三四岁的她兀自坐在母亲的钢琴下,听着西贝柳斯的曲目倾泻而下。这一刻,她也十分确信自己生错了性别。她本该是个女孩。
简·莫里斯在1974年的迪克·卡维特秀(Dick Cavett Show)上接受了有关性别再分配的采访。
莫里斯与妻子伊丽莎白·塔克尼斯(Elizabeth Tuckniss)在一节阿拉伯语课上相识,22岁在开罗结婚,共同养育了五个孩子。婚后,莫里斯即向妻子吐露了自己的性困惑,并在对方的鼓励下进一步扩大对性别身份的探寻。1974年,她出版了最具个人化特色的书籍《她他》,讲述对自己身上“错生性别现象”(trans-sexualism)的确信,以及最终的变性——这一过程在12000片女性激素的影响下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最终于1972年,在摩洛哥卡萨布兰卡B医生主持的诊所里,以一场手术宣告终结。
在当时性别意识尚不开放的英国,莫里斯是最早一批通过变性手术完成性别再分配的公众人物之一,她将自己的原名“詹姆斯”这个在私人和公共领域里流通了几十年的象征,改为了更为中性的“简”。无论是社会还是公众,都对“简·莫里斯”女性身份的有效性感到困惑:70年代的英国不允许同性婚姻的存在,莫里斯不得不与妻子在法律上离婚,对外界宣称以弟媳妇的名义继续生活在一起;以及同行间的文人相轻,莫里斯文章中所谓女性视角中的“弱化”、“软化”都被批判为从公共主张到私人回忆录的退步。小说家丽贝卡·韦斯特(Rebecca West)更声称“她”写得没有“他”好。
从詹姆斯到简。
而“简·莫里斯”已经跨过去了。
在卡萨布兰卡,她作为一个男人所看到的最后一座城市,她完成了这场非比寻常的旅行。而她眼中的自己,是一个“童话中即将变形的人物”。
飞机抵挡卡萨布兰卡后,莫里斯通过地址簿找到了B医生的地址,被告知要等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前往,于是她决定照例先在城市里游荡一番。莫里斯在无数事件的堆叠中事无巨细地展开叙述,一一描绘她经历的旅途中的一切:拜访英国领事、在诊所的前厅读《Elle》时尚杂志、医疗检查、付款、签署B医生的免责表格、和B太太聊天、用一块摩洛哥肥皂剃净阴毛……
手术开始前——莫里斯在之后的散文中这样写道——“我爬起来,因为药力开始发作而浑身打战,但还是走到镜子前和自己说‘再见’。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我想要与这另一个自我最后一次长长对视,并且眨巴眼睛祝福好运。在我这样做时,外面一个街头小贩在竖笛上吹出一段精妙的琶音,他沿着那条街,用甜蜜的渐弱音一再重复着那个非常温柔而欢快的曲调。天使的飞翔,我对自己说,就这样蹒跚着走回床上,不省人事。”
随后她以“她”的身份,回到英国,回到威尔士,回到伊丽莎白和子女身边。
莫里斯与家的合影。
参考书目
【1】《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与书写》,[英] 简·莫里斯著,方军、吕静莲译,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5月版
【2】《悉尼:帝国的绚烂余晖》,[英] 简·莫里斯著,朱琼敏译,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1月版
【3】《她他》,[英] 简·莫里斯著,郁⻜译,湖岸出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8月版
【4】Robbins, Tom. “Jan Morris, Travel Writer Hailed as the Flaubert of the Jet Age, 1926-2020.” Financial Times, November 21, 2020,
www.ft.com/content/0d728843-d446-4752-908d-68fb642a32fb.
【5】Morris, Jan. Coronation Everest. London, UK: Faber, 2003.
【6】Morris, Jan. Hong Kong: Epilogue to an Empire. New York, USA: Vintage Books, 1997.
【7】Lerman, Interviewed by Leo. “The Art of the Essay No. 2.” The Paris Review, November 20, 2020.
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interviews/1251/the-art-of-theessay-no-2-jan-morris.
撰文 叶荟蓉
编辑 调反唱唱
排版 白思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