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木兰辞》:木兰归来以后,是否定自己,还是与这个世界决裂
作者:玉山

即将上映的,迪士尼出品的《花木兰》,改编自我国民间故事。这个故事有多个版本,多种文学式样,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北朝民歌《木兰辞》,说的是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驰骋疆场建功立业,胜利后不愿做官,回家团聚的故事。
于父,尽孝;于君,尽忠;善良勇敢,保家卫国,这位木兰的优秀品质令人敬佩。
但是,这不仅是一个忠孝两全的故事,它更显著的意义在于主人公的性别:这是一个女性闯入男性世界放马狂奔的梦想。
这位女英雄归来以后怎么样,诗里没有交代,然而我们不可以不问。就像当年《玩偶家庭》热演之后,鲁迅先生却要问:娜拉走后怎样?
娜拉终于发觉,自己是丈夫的玩偶,而孩子们又是她的玩偶,于是她走了,随着一声关门声响起,全剧落幕。
当举国皆狂,大呼女性解放万岁之时,先生却问,娜拉走后怎样?并给出答案:
不是堕落。就是归来。
因为一匹小鸟,在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外面又有鹰、猫;或者竟忘了飞翔,终归无路可走。再或者就是饿死。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那么,当木兰百战归来之后,又会怎样呢?

(一)回归家庭,自己否定自己?
木兰披上男装的那一天起,其实就进入了一个梦境:承担起男性
角色的社会意义,直接参与最激烈的社会竞争,履行男性社会义务。
“同行十二年”,征战落幕,也是梦醒时刻。木兰的归宿,关联着社会学的重大课题。
《木兰辞》显然强烈主张,她应该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积极回归家庭,回归闺阁生活。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似乎只要撤除男性符号,回归女性角色,生活就会一切照旧,从头再来。
但是到这里,人物命运肯定不会是个句号,而将是一大堆的问号。木兰男装十二年军旅生涯是不是可以毫无痕迹的被删除,她是否能够作为一个“正常”的女性为原本的生活语境所自然融洽地接纳?如果我们愿意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难免为木兰的出路担心。

在所有的以木兰从军为题材的文艺作品里,最LOW最恶心的莫过于明朝徐渭的杂剧《雌木兰替父从军》,故事里给木兰冠以花姓,这可能是我们习惯于说花木兰的来源——《木兰辞》里,这位女英雄是没有姓氏的,当然也有一说,木兰即姓氏。这个不谈。
徐渭为了木兰归来以后有出路,煞费苦心地替她早早设计了伏笔:给她提前安排了未婚夫王郎,而木兰只是突逢变故不得不从军,并且始终顾虑自己回去终要嫁人,努力保持贞洁,最后终于大团圆。
今天我们可能要捏着鼻子才能看下去这个剧情。“贞洁”成了它的中心词。这个剧作简直把民歌爽利、刚健的美感破坏无遗。但是徐渭的良苦用心我们不可不察。
也就是他想到了:木兰回来以后会怎样?
虽然《木兰辞》里暗示了一个重归闺阁的下文,但是显然太没有人心了。十二年从军生活如何交代?她与这个社会如何彼此接受?而且,既然木兰的智慧、才干、勇气都足以胜任社会角色,那为什么要她心甘情愿地回归家庭生活?

女性有没有能力参与最激烈的社会竞争,能不能胜任最艰苦的社会责任,木兰已经以自己十二年的实践交出完美答卷,那么凭什么要她以闺阁的归宿,来否定自己的能力、价值,与十二年奋斗的意义?
在很多女扮男装的民间故事里,似乎女性本身都是不具备公众意义的,如同黄梅戏《女驸马》里的主角,一旦卸下男装,那么就立刻退出公众空间,回到闺阁之内,只剩下为人妻室的功用,哪怕才富五车,哪怕中过状元都毫无价值。
那么女扮男装的全部意义,只在于暂时代行男性义务,不管你有多么出色,梦醒之时,必须归位。
可以吗?就以心甘情愿的回归,否定曾经的自己?
这种选择无疑并不会是那样欢天喜地的。民歌的欢喜色彩其实是以男性话语讲述女性传奇的漫不经心与想当然耳。
这里面的苦痛,不是没有人正面审视。

(二)愤然反抗,与这个世界决裂?
《隋唐演义》提供了另外一种说法:木兰係突厥人。刘武周联络突厥进犯中原,木兰则是其中一员战士;战斗中为保护突厥可汗,被窦建德之女窦线娘所擒,两人义结金兰。战争结束以后,木兰回到家乡,此时父亲已经亡故。可汗得知木兰原来是女子,贪慕其美色,要纳入后宫,而木兰坚决抗拒,在父亲坟前自刎。
这个故事里,战争的性质,木兰的角色意味都更为复杂,这些且不论;仅论故事的结尾,以强烈的悲剧替代了民歌的含糊其词,终算是给了交代。
在尽孝、尽忠此类主题词之外,这个故事具有更多的反思意味:木兰舍身保卫的可汗,也就是一个昏庸、好色的货色。木兰不屈服于强权,已最激烈的方式愤然反抗,与这个她曾经为之浴血奋战的世界彻底决裂。
这个结尾不仅仅是抗暴精神的颂歌,而且是对木兰命运的深切体认:木兰归来以后,将没有以后;卸下男装,将无路可走。
我们的古代小说里,能想到这一层的,实在很少有。

油腻猥琐的君主,只是现实语境的一个象征。事实上当木兰归来,换上女装以后,将悍然进犯她的,绝不止于此。皇权之外,还将有世俗、习惯、舆论;种种有恶意的闲人,与无恶意的闲人。《隋唐演义》为木兰设计如此壮美的结局,正是不忍英雄最终限于污泥的纠缠。
披上男装,进入男权话语体系,大显身手建功立业,或许是容易的;而换回女装,从此波澜不惊地与这个体系和平共处,则难以想象。要么自己否定自己,要么与世界决裂,两者相同的是,都是心死。
清代弹词《再生缘》里,则更加深入地探测了这一困境。
主人公孟丽君女扮男装,科场驰骋,连中三元,成为丞相的乘龙快婿,一直做到兵部尚书。其间,还帮助受迫害的未婚夫家族重振门庭。当未婚夫终于沙场凯旋,被封忠孝王,应该大团圆了吧?
结果却出人意料:孟丽君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也拒绝与父母相认,更拒绝这个她倾尽心力帮助的未婚夫。

这是另一个方向的决裂:孟丽君彻底否定妻子这个角色,拒绝传统家庭规范;她深深爱上了可以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决定永远不换回女装。凭她的才华能力、意志品质,这个当然不难做到,但是现实逻辑里,说话的往往不止这些因素,孟丽君最终暴露。
《再生缘》没有写完,或许正是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印证。
作者陈端生是一位才女,孟丽君可能正是她自己闯荡男性世界的梦想的寄托。这也是一个木兰,不同的是,虽然最终梦破,但是显然,她不打算回归家庭生活,她依然想做自己。或许作为女性,她无法对这种苦痛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