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歌（四）

          记忆如歌（四）

     四年级开始，我到铁匠炉村读书。我不再穿活裆裤，离开了大姐的庇护，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学生。

     那时候我的老师叫齐百龄，东地村人。他中等身材，梳着整齐的背头，大眼睛炯炯有神。最有特点的是他上牙长而大并突出前伸，把上嘴唇支撑起来，合不拢嘴，前门上两颗灿灿的金牙越发光彩夺目。齐老师是学校里最厉害的老师，语言丰富活泼，上课勃勃有气势。他开始教我们汉语拼音，领着学生读，每个字母都是声嘶力竭的喊出来，涨红了脸，额头和太阳穴处青筋暴跳，我们也跟着他大喊，喊得脸红脖子粗。如果开着教室门，我想整个村庄都能听得见。他信奉棍棒主义，认为学生都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挨揍的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所以打学生也很狂暴，大家都怕他。有个男同学趁老师不在，就跳到讲台上戏耍说：我是皇帝！齐老师就在门外，他猫着腰冲进教室，顺手抄起笤帚疙瘩，劈头盖脸一顿打，一边打一边说：我叫你当皇帝！我叫你当皇帝！那男生灰头土脸半年，同学们和他打闹，也一边打一边说：我叫你当皇帝！我叫你当皇帝！

     不知道从哪天起，我突然开了窍，譬如密闭的铁屋打开天窗豁然明朗，我变成了好学生。我拼音记得准确，珠算也打得又快又准，齐老师教我们打算盘，他准备一大串数字，匀速读，我们要跟上他读速打，最后公布结果。教室里除了老师读数字的声音，就是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开始是爆竹般一片繁响，逐渐的稀疏下来，好多同学中途便掉了队，坚持到最后的人数不多，数字结果正确的就更少，我是属于那坚持到最后结果还总是正确的学生之一。齐老师为了鼓励大家学习，点名上做了一种改革——不喊名字，喊序号——他给全班同学按成绩排列了号码。齐老师把我排在第一号，每天早晨点名的时候，齐老师叫：一号。我便站起来响亮的回答：到！点名每天一次，回答的声音也是从高到低，最后的同学当然底气不足。

      记得批林批孔的时候，大队开批判大会（那时候村民委员会叫大队），全村每家都要来人参加，几百人黑压压站满学校院子。主持人大队主任大喊：把反革命分子押入会场！有几个地主被捆绑着押进来，站在主席台前，弯着腰低着头。然后就是公社（今天的乡镇）领导讲话、齐老师发言，齐老师发言气势如虹，胜过所有发言人，包括那些上级干部。我记得他最后喊的是——我们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前进！前进！进！——齐老师表情庄严肃穆，最后五个字三个顿挫，一声比一声高，右手有力斜上一挥，好似前进的航船正乘风破浪。然后雄赳赳走下主席台，把全场人都震撼了。我作为红小兵代表发言。我还不会写文章，就是把报纸上的话抄写几段，拼凑成篇，读了一遍。读得还流畅，但声音讷讷的，心里抖的厉害。那是我十岁的时候人生最新鲜的体验，我能听到下面村民们嘁嘁喳喳的赞叹声，因为他们的孩子包括他们本人半辈子从来没有上台讲过话。我的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从来不表扬我，那次开会让他在全村人面前有大光彩，回到家和我母亲述说，破天荒表扬我了，他们愉悦好多天。从那时开始，我成了铁匠炉村明星学生。但傲慢自负也一点一点融入血液长成骨骼，给我后来的人生设置了路障。
    因为我年龄小个子矮学习却强过那些大龄学生，齐老师就特别喜欢我，见到我就眉开眼笑，从来不打我。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一个大龄同学冲突了，他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流了鼻血。我看出血了就大哭并大骂他。齐老师来了，给我擦了血堵住鼻孔，把那个男生一顿揍，算给我出气，然后把我带到办公室，告诉我以后不要骂人。

     读书时在学生群里，学习好的学生当然赢得尊重，一直到九年级十年级，我一直是学习最好的学生之一，无论大龄同学还是同龄同学都和我友好，没有人欺负我。我业余时间是用来和伙伴游戏、到山野里玩耍、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再就是搜寻一切可以读的书。我从不为写作业而烦恼，那是我最轻松快乐的少年读书时光。

     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有一次我和父亲说起过去的事情。他才告诉我：我和齐百龄说了，让他多表扬你鼓励你。我父亲和齐百龄老师关系很好，论起社会关系，他要叫我父亲二叔。我的父亲是个农民，但他不是一般农民，有一次我回家，晚上睡觉，我和他躺在火炕上，唠了一宿，超过我和他一辈子说话的总和。他对生命生活的认知超过许多读书人，他是有预判的人，是最了解他儿子的人，在我童年读书的河道里，为我架设了一座看不见的漫水桥。

     不知道为什么，齐老师后来不再教学，回村里种地了。多少年以后，应该是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不久，我回家看父母，在南大营子村的集市上见到了齐老师。他坐在路边，身前有一台简易机器，在给人修理皮鞋。他穿的很臃肿，身上落满灰尘，蓬乱的头发已经花白，黑瘦的脸饱经风霜，大眼睛浑浊了，金牙齿也没了往昔的光泽。我和他说了一会话，塞给他几个苹果，为了不影响他生意就匆匆告辞了。后来母亲告诉我，齐老师逢人便说，我是他最好的学生，不忘师恩，在集市上给了他苹果。在农村、在那个时代，他是一位优秀的教师，他影响了我们全班同学，不单单是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齐老师，我本想找个适当的机会请他吃顿饭，表达一下我对他的敬意和感激，但我错过了，听说他三年前去世了。在得到他去世消息的一刹那，我感觉咯噔一下，心沉沉的坠痛，泪水充溢了眼眶，无以名状的伤感充塞了胸膛。他是读书人、有抱负的人，他的后半生被埋没在东地——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里。在那群自然朴素的人群中，齐老师是个异类，每次回家，在人们关于他的谈笑中我能体会到——他的孤独、悲伤、甚至悲愤。当然我这有臆测成分，也许他老人家是一种“但坐莫相问，白云无尽时”的心境，但愿如此。

    陶潜有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逝者长已矣，我为此有深的遗憾。齐老师是读书人，对文字敏感，我把以上文字献给他，老师当临风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