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谚语》散文诗五章 | 陈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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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谚语(组章)

陈爱雄

木匠祖师的禅意

鲁班祖师沿着一条千年古路颤抖着走来,饱经风雨的双腿在昏暗而潮湿的土路上踽踽独行。他没有用现在的方言说话,眼睛是藏青色的,瘦如干枯的双手高举着圣经的手册。我在云雾的梦里寻找圣经的声音:年轻人,该干活了哒!
梦醒,西窗外边的雨滴哒。有一阵寒风滑过窗椽,敲打在玻璃的哨声上。
不刻意寻找先师的足印,也不刻意领会先师的古言,但我却偏偏中了邪的走进了先师的团队一一木匠。
祖师爷开创基业时就把遵守的规矩像打上了烙印,把满脑子的小差驳得遍体鳞伤。只有电闪雷鸣和狂风势虏时找到大地的房间构造及一切木制家具的制作方法。我不敢怠慢,将脑子冼净去装着家具的制作和房屋建造。不管遗失多少岁月,永远有一线光在洞察着,那是鲁班的神指。
半年进门,一年初学,三年圆满,五年可打开大门去授徒行教。
半年刀砍斧削,可将铇子飞快地在树桐上走光成线。一年时间将一堆堆方框铇成五花八门的形状,最后可在二天內做成上屋的房椽或盛装故人的棺材。
师傅领三载,光阴似箭。所有的锯,铇,𨬭,雕,塑,弹墨,角尺都要学会。三年之后师傅传卦,从此你的手艺就是饭碗。这饭碗就可以让你成家立业,独走江湖。
如果真成为师傅的贴身弟子,那还要跟着走二年。这个时候师傅的手法和野邪之术或多或少传给你。当然你要悟性好,人要正,心要善。僻如谷仓进老鼠,碗柜子上爬猫狗,猪牛栏里猪牛不长,厕所大小便不通等等几千年鲁班先祖的邪门野术。
有真本事的师傅总要留一手功夫,怕教学徒弟打师傅。这样留来留去都在依样画符,没有精髓了。
要是碰到哪位老师傅,你千万要谦虚,热情,孝道。不管老师傅的手艺是好或差,但鲁班先师的邪术就会灵验。他会讨一碗水用五花指在水中轻划几笔,吹口气,呓语几声,双脚并立一个躹躬把水递给你,那就够你喝一壶了。
风带雨,雨转雪,雪传四季又是一年。天造地福,万物有缘。做个木匠也不容易。
渐渐的,有木工手艺的人荒废了,半吊子师傅多如牛毛,而手艺精的师傅都当了大工臣。
木工做到家,世上有好多稀罕的家具就会流传下去。
就像有花鸟在碗柜上飞跳,在龙床上戏鸳鸯,现在机械印制的多了。但总没有古时手工制作的生动和灵活,也没有那样耐用了。

老漆匠和鸟儿同时离去

迷雾叠丛,山路潮湿。老漆匠和他欢乐的小鸟们一同老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有人为老漆匠唱赞歌,也没有人哀伤叹息。夕阳陷入了黑夜的山涯。
老漆匠没有怨世,他是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张开翅膀鸟一样飞去。满身带去的是一辈子画的小鸟和黑老虎。
老漆匠像笑和尚的光头,布满额头的笑纹,特大的兔子脑袋泡在清晨如一沾满皱纹的大鸭梨行走在浓雾里。熟透的阳光刀一样刻满周身。
儿时,我们鸟一样围在老漆匠身边看他刷料,填石缝,擦布,垒底子灰……看他大脑袋光光的,一双柔和的大眼睛上簇长着黑色长睫毛,如两只翘着尾巴的小鸟在墙壁上的额角上整日舞蹈。一个高耸的肉鼻孔如葬在水塘后边的坟墓,嘴就为一口喝着饮料的山塘。待到恰好要刮山漆时,他就吓唬小朋友:你是七,我是八;你是山漆我不搭。不搭不搭千万不搭。据说是山漆有剌激气味而且有毒,就连成年人嗅觉都会全身发肿,脸上生麻豆,何况是小朋友细皮嫩肉更加溃烂。但过了七天,不用任何药就会自然好的。也奇怪,沾了山漆后再也沾不上这种病了。
老漆匠用的是老山漆,红的红得像血,黑的黑得像闪光的墨。婚嫁家具用的是红漆,喜气洋洋。黑漆一般用于漆棺材,黑森森的令灵魂颤栗。
老漆匠在漆棺材漆时,一种严肃而仰望天空的表情像自已诉说衷肠,接着用大排刷飞舞着,浓浓的如泼墨的漆像封住人生的伤口,口中念念有词。棺材漆好后他还给主人赞上一段好话,拿了米和红包就走人。
棺材漆好后可以摆在堂屋中几十年,不退色。而农村有典故:漆好的棺材摆得越久,寿命越长。老漆匠漆好后又在棺材的头和脚头分写二个大红色的"寿,福"。老漆匠漆好后又招来小朋友们说,我给个字面猜一猜:下家屋里来了一个黑老虎,打不去,骂不走。要吃个人才抬着去。我们几个小朋友一听是黑老虎就一哄而散。
其实老漆匠最拿手的是他的几支小毛笔,在碗柜上画花鸟,如喜鹊,斑鸠,小麻雀。在床头柜上刻长头发的古代美女,在床牌头上绣鸳鸯。他所画的飞鸟就如春天百花园中的啁啾鸟。
日子漫流,时过境迁。老漆匠一辈子煮熟了山漆的颜色,画熟了春暖,夏凉,秋热,冬寒四季。
老漆匠的光头连同他嘴里的故事都遗失在故乡的米酒里,尝一口酒就涨红了鸭梨的脸。
万鸟齐飞的小鸟们都穿过了天空,和老漆匠一同消失在过去的烟云里了。

泥刀穿透瓦匠的灵魂

深秋的红叶飘落在白霜凝固的草地上。转换季节的推手高高扬起,一缕夕阳,一把温暖,结伴闲遐在瓦窑的青烟上。
好几堆黄土扮成的粑粑,蹲守在冒着青烟的窑子四周,就如瓦匠的跟班。
一个骨瘦如枯木的中年汉子,脸色腊黄,赤着上身。在潇潇的秋风中顶着夕阳的余热铸成一垒一垒黄色泥瓦。太阳早就吸干了水分,让风刮成骨状的片片儿。
一群鸥鸟扇着翅膀从石岩峭壁的松树顶上,赶着风而去。一绻黑色烟雾趁机啃噬了蓝天。周围充满瓦片灌水的碎响。老窑该出瓦了。
这是烧了好几十年的窑子。烧瓦匠已是孙子辈。
到孙子辈的谢瓦匠已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铸就辉煌的最后时光。
寻根刨底,谢瓦匠充满诡异的坏笑。神叨地跪地叩头,然后左手上扬五花指天,右手下压紧握拳头着地,脑袋直往窑子门上挤。嘴里啐叨着烧瓦成功的咒语。
假设咒语不灵他还要烧钱纸,插香,并三碗白水置于东,南,北方。更重要时谢瓦匠还要打拳,翻筋斗,踩九脚,踏方步直闹得汗流夹背,几根稀疏的头发直往上冒热气。最后将窑子门一关,举起他的泥刀在窑门上画上符。最后又亲自爬到窑顶上往窑里倒三桶水。几股黑烟滚过,渐渐气如柔丝的青色淡烟袅袅升上天空。此时的谢瓦匠才拾起他的烂背心穿上。说着:好了,好了!露出很高兴的劲儿来。明天熄火担瓦,定是青瓦。
几天后,确实是脆响的青瓦一担一担地从窑洞里挑出来。说来也怪,有一年谢瓦匠没时间来,换了另外一个瓦匠,那一年烧了好几窑都是要不是黄瓦,要不就是瓦坯子。后来那师傅硬是一分工资都没要走了。他还意味深长地说:还是请谢师傅来才靠得住。
谢师傅谈及此事更加了不得了。他说是他爷爷传的宝,谁也夺不走。据前辈人讲确实是谢瓦匠爷爷选址,掘进,尺寸长短,高矮大小,怎样通风,咋点火都是亲力亲为。为这个窑子花了他整整一年时间。谢瓦匠的爷爷带着不离手的泥刀连窑子周边的黄土山都分成了好几处,告诉别人,此处可制瓦,其它几处可制砖,最后往窑子百多米外的土什么都做不成。叫人挑走盖山土,果然下面是糯米土,粟米黄土或蚁松土。再到百米外发现全部是石渣渣。
那时候,我还很小,每天围着谢瓦匠。看着他把一堆堆黄土用水泡发,赶着牛在上面转圈就像转磨盘,直到带有磁性的黄土变成糯米状,然后又用铁铲一大块一大块的堆成正方形或长方形。在上面不定时浇水,用泥板子压伏,待到要做泥坯子时,用钢丝做成带孤状的弓一切,双手往瓦模型上一糊,左手转动模子,右手用泥刀顶着上端快速一划,然后提了模子一翻一捋,从里面翻出布来,双手一带一缩,提出模子,四片泥瓦就站在碾平的土坪上。
谢瓦匠重复地做着活如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如晚秋的风一样啸啸地吹,传过耳边的问候。
后来,岁月流过平静。改革的春风吹过大地,机械代替了手工。老窑也已崩溃。谢瓦匠带着伤感告别了制瓦行业……
谢瓦匠举起泥刀狠狠地砍向剥夺他手艺的年代。泥刀穿透了他的灵魂。

耐住秋夜的风凉

山涯下躇满少许暗影,藏隐痕迹。半轮月亮在天空游移,稀郑月色。晚秋的风里含着凉雨,推来满山叶片的疯落。
枫叶,夜,挑起啸啸的争吵,回到暮春时的徬徨。
孙水河上摇一叶小舟,月亮就在水里吐絮,似击成细碎的浪花。
小舟弯弯,琴箫和鸣,挽回向晚的秋色。
夜鸳轻轻掠过水面,低调啁啾寂夜的安静,孤独只影,渡在扁舟上的烛光,柔和了残月。
远处,走来了大山的巨影,惊醒了思绪以及埋在河畔的灵魂,沿着一路幽冥桨声而去,寻找红尘,寻找丢失的秋天。

超度亡灵往西行

寂夜,亡灵在丧歌中翩翩西去。
田君之声,如泣如诉,似血染又似倒腾生命。
黑夜守护幽灵,徬徨在死亡的落日之时。
丧歌,夜歌,哀歌如一缕轻语细细漫上倾听在亡者的耳边。
古往今来,亡灵的归去化为田君口中的密语。
某城,某村,或河谷,山野。
一个老疫,病故或意外离世的亡灵,
总有几日,几晚为亡者做丧事,念经与超度。
夜夜唱至三更或五时的丧歌就出自田君那张嘴。
披上丧堂,抌于丧事,亡者坐于厅堂之中。
一串串哀乐在屋宇,瓦匹上悄悄滑过。田君开唱,转起满堂哀伤。他一边打鼓一边唱:鼓打一锤惊动天地,鼓打二锤惊动三皇五帝,鼓打三锤惊动五方神仙,八方尊客,鼓打四锤惊动孝子贤孙……鼓打十锤惊动亡灵静聆田君开唱。
曲曲哀歌回绕在活者的耳边,钻进亡灵的心中。
哀歌难唱透心酸,空悲伤。
从亡者的出生,生活的苦奔到老来的病痛都被田君师傅一一道来。叫生者更悲,让死者更痛。
人生苦短,落数不过三万天,何必识别真与假,伪与善。
一曲数天数,一首辞丧歌,打开亡者的空灵。放下背起的行囊,轻脚空手去西行。
一曲孝行经,一抺悼亡灵,开启子孙的亮眼。记住祖辈的艰辛,开拓家业的不易。
倒鼓一曲唱响,东方拔亮启明星。田君师傅念念有调,一脚踢翻中堂鼓,黎明送走亡灵人。
从此亡者只在梦中聚,再不回家吓贤孙,送去亡灵上天堂,肉身永远藏山中。
人间再不见亡者,永世驾鹤去西游……

作者简介

少春,原名:陈爱雄,湖南娄底人。系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歌词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诗协会会员,娄底市作家协会会员,《野菊花》歌词学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星星》,《天涯》,《湖南文学》,《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故事会》等刊物。一九八五年发表处女作《血的故事》,开始写散文,歌词,传记,小说。歌词《不要叹息》获湖南省三等奖,并入选《中国当代歌词选》,一九九二年微小说《哦……》获全国奖。二OO三年诗《丽萍——我的伤痛》获上海市特等奖。出版有《岁月泪痕》,《黄浦江号子》,《刘盘中传记》等传记文学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王安忆的好评。2020年又出版了诗集《月影》,散文集 《赏菊娱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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