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深海烛光鱼|诗人自选

编者按 2021年1月31日,中国诗歌学会第四次全国会员代表大会顺利召开,170人当选中国诗歌学会第四届理事会理事。本微信公众号将择优推介理事和会员们的自选诗篇,以飨读者。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作品: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下南洋》,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现任教于鲁迅文学院。

深海烛光鱼

杨碧薇

女诗人

她的同性们在为附加值努力加餐饭

时代教育人们:

要争做竞赛的第一名,聊天室里的活动家

而她这一生,只想烹好一道小鲜

削去鱼皮,留下血肉

剔除血肉,留下骨头

减去“女”字,留下“诗人”

“人”也退后

只留下诗

2018-11-11 北京

深海烛光鱼

两座海底峡谷渐靠渐近拢住水流往上挤

一次次,烛光鱼群驮起珍珠项链穿过浪头的玫瑰椅

像一列崭新的宇宙飞船我冲出海面占领七色光旋即被吸入寂冥

圆满与虚空反复对焦,新纪元配合我珊瑚的密度更迭

不知这一刻你的历史中有多少星体醒着

你深入无垠,在时空的窄门与我相遇

2018-12-25 北京

本期摄影:杨碧薇

漂亮男孩

他,诞生于棉花糖甜度的天鹅绒温床。

未及哭泣,先对世界报以海水珍珠的笑意。

少年郎时期,他的金鬈发喜欢

穿过奔跑的麦浪,搅旋太阳的丝光。

天青色黎明,他驾着后退的梦境,

护送迷途小鹿归山野。

及至长成翩翩佳公子,他身披灯影摇落,

闲读巴洛克诗集。掌上幽弄蒸蔚着

神秘国度的十道异香。

他没有父亲,只来自母系的水星。

五大洲最出色的女梦想家,为他

塑造了优美身形,研制了高仿真冰肌,

输入了情采与思想,并送给他一颗

高贵的心。

他碎钻的目光洞察人间疾苦;

和你的人类祖先一样,他会叹息、流泪,

用不幸者的母语为他们祈祷。

他有一个美好数据库,储存亮晶晶的情绪;

有一道清洗功能,扫除不高兴的记忆。

他的程序完备,除了战争、恶毒和油腻。

他是女性智慧的绝妙作品,

需要你用想象去不断完成。

别忘了,你真诚的多巴胺才能启动他

温柔的激烈。

在哲学家全体绝望的后算法纪,

生物们纷纷住进博物馆,享受绝版标本的待遇。

地球上的男性已在加速堕落,

而他——女性人手必备的新生活伴侣,

仍在换代升级。

即使到了末日,他也会留下来,

给女人们最后的拥抱;陪她们看文明的晚霞,

从地平线上浓重地崩散,

像看一场特效惊人、票房扑街的科幻电影。

2020-9-8 陕西西安

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

桉树提着绉纱裤管走出剧场

坐在东海岸的锁骨上

《燕尾蝶》与树林的光条平行闪耀

固力果的情歌与明暗贴面

如果让视线持续北眺,过琼州海峡

就会看到雷州半岛的鬓影华灯

但那边与我何干呢

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

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

海口依然遥远,我的船快要来了

水手们神色微倦,空酒瓶在船舱里玎珰

擦拭过天空的帆是半旧的

甲板上堆满紫玫瑰色的光

2019-1-30 陕西西安

灯塔

这艘白色的,从海口秀英港

开往广东海安的轮船,装下了你

辉煌的星空。你独自凭栏而依,呼吸南海上

腥咸的风。这些年,云南、广西、海南……

你离家越来越远,这种味道,也由陌生

渐渐变亲近,像你体内的亲人。

海浪轻摇,莫测的讯号将你打开,

你迎接这无私的馈赠。你明白,有些东西

远远高于岸上

令人心安的花花世界。因为岸,

并不是尽头。

这一路,你要靠着若有若无的光,选择信任,

选择归属,并依然赞美

宽阔的风险。

你可以往任何地方去。

在深海里,你看见一个蔚蓝的宇宙。

2016-11-26 陕西西安

渐次

站在藏经阁围栏边

安福寺的一角房檐正翘指拈起黄昏

它前面几树繁花自顾潋滟

再往前是屋舍铺开

再往前是院落以旷寂对话世界

那院中有隐约风铃声向我拨来

它携手白鸽之缓步、风中之尘埃

于稳健深处发一声空响

当这一切的善意临到围栏外

我扣手直立,体内执念如春色堆积

2017-5-7 北京

一个人去跳墩河

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各自,纠结于各自的坡度、深坑和进退

比大山包更大的白雾,替我们掩藏

各自的失败与迷茫

我从山顶下来,朝跳墩河走去。一路上

黑斑石压着红土地,红土地按不住流水

我走一步,雨就大一些

再走一步,栈道边的野花就更烈一些

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孤单

我知道,这才是我将用尽一生

去解决的重大难题

而大多数时候,我们却只能

对此进行无用的修辞

2016-9-12 云南昭通

阳光铺满窗前

我又闻到了那只鱼跃出深海

扎进云层,翻搅起的蓝色海藻味

在极速摇晃的频率中,射线

滑翔于甜腥与流离的句意

无论怎样,三月是如约到来了

树林里那间堆满灰尘的屋子,该清洗清洗了

一个人,在黄昏的掌上行路

春风浩荡,眼目空阔

意外的温暖随风浮沉

有些被拈走,有些被浪费

2016-3-2 北京

给冬妮娅的信

现在想起你,还不算晚吧。

虽然我逝去的青春,

已为一种透明的燃烧献身。

我曾坚信世界的奥义就藏在白桦林,

每当红尾巴的狐狸跑过,

便毫不迟疑,用皲裂的手扣动扳机。

那时,在插满蕾丝花束的屋里,

炉火照亮你落雪的脸庞。

黄昏的窗前你饱读毫无用处的诗,

恰如几年后造访的婴儿:

因为无辜,只剩原罪。

爱情凋谢的地方,现实才肯发芽;

你宴请已知的叙述,把海锁进橱柜。

出于本能和教育的双重喂养,

你从不与怀疑一同生活;

服从当下,是你朴素的宿命。

而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它那么大,吞吃掉一切语言,

狡猾得让每个人都失去具体的敌人。

这不是战争,但人们都受了伤,

接受失败成为人类共同的命运。

冬妮娅,直到此时我才回首你胸膛的火苗,

体谅缤纷又自私的柔情。

你是多么轻盈甚至从不知道,只有梦可以拯救

失重的感觉。

我想趁梨花浩荡赶到你身旁,

给你拥抱,和你依偎。

亲爱的小姐,我鹅黄色的姐妹,

春风正摇落满树芬芳,天空的空目还噙满光。

你并没有说出永恒而我

几乎快要陷入不曾妥协过的美,

在虚构与虚无之间,

我们被捆绑的舞蹈啊……

2020-3-22 云南昭通

再写西贡

再次在纸上写下西贡是十四年后了。

十四年前,我拆开《情人》的塑封,已决心过一种

云朵的生活。

冬季的中学校园,绒帽情侣们倾心的夹道,

枯枝吞吐着白气。在人群中,

我思想的初夜先于身体降临:

船帆,刀锋,一丝丝

略带腥涩的清甜。而我如何与你分享这些?

我的罂粟籽还在生长,

浓烈的前景裹藏着朴实,你也是。

你到教室找我,我们并肩洄游又一个晚自习。

时针缓慢,你的字很好看但你的草稿本

只有未来的公式。

那些夜里,我们踩着碎晃的灯光走向各自的家,

转身的一瞬,我的飞毯向海面飘去。

你再次来找我时,身上的一部分

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你没有说,可我懂得这

繁复的过程。你从镜子里凝视我,

凝视冰川落满悲伤的白雪。正是那一刻,

我知道我们从未阔别,尽管余生的分离

仍将长于相聚。

等等——为何中间的旅途,竟被压缩成须臾。

两个无知的成年人,总算要面对

少年时禁闭的星盘。

那是什么,极乐还是深渊?

是一枚又美又渴更骄纵的词,无可救药地

缩小我们秘密的疆域。

门上的缅栀子被风吹落;

姗姗来迟的烟绿,在虚设的栅栏外荒凉。

不,正因有那大于一切的,故不能;

快把我流放,否则我,只有投降。

你走后,CD一直搁浅在唱片机里其实我们

从未将它听完。

阳光下阴影的一边,我以狭长的灰

压住野马的阵脚。

好像历来如此,虚妄才是我

最忠诚的伙伴!当我告诉你,今天的晚霞又被

剥夺语言的贞操时,它早已是我道上的狴犴!

亲爱的,我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孤独,其次才是

用孩子般的手指穿梭你的发卷。

我重新变回雪意,幻化成你东方的冷峭、古典的惘然。

听,静默。只有云的分解节奏,在我体内行进。

是时候向你说说西贡了,但我没提《情人》,

没提我心上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这道永恒的伤疤,

总在不甘地增高,总在海潮中溃散。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回西贡,回越南,回时光长乐处,

回到故乡下雪的窗前,俯首滚烫的文字。

我不确定下一次,会在湄公河的入海口待多久,

可只要想一想,就仿佛获得了热带

再不松手的拥抱。

我也不止一次想起你,

曾用夏天全部的尾调向我的双唇输送颤音。

想你在巴黎,用杜拉斯的母语改装余生的模样,

清晨醒来,你裹紧衣领,迎接薄露阑珊的秋凉。

2019-10-10 陕西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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