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肇中祖居的故事,根脉深长

【中国故事】

作者:叶梅(《民族文学》原主编)

到老来,丁肇中依然身材挺拔,推开大门的一刹那,他侧着身子歪着头,睁大眼睛朝院里张望,一脸好奇的样子。其实他已经不只一次地回来,但每次踏进这道大门,他都似乎一下子变得年轻,俨然还是那个少年。

插图:郭红松

这是他的祖居。曾经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丁肇中,这位身上流淌着中华血脉的世界著名科学家,根就在此地。

初夏的阳光下,山东日照一个叫涛雒的小镇,我站在那一方洁净的门庭前,端详着这座建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丁家大院。那敞开的大门两侧贴着暗红纸楷书对联:“诗书继世,忠厚传家”,再仰头望去,门楣上悬挂的黑底镀金的匾额端庄矜重,上书五个大字:丁肇中祖居。

小镇涛雒,雒即洛,洛水也,涛雒可谓黄海之滨,洛水之波。涛雒的丁氏家族在此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相传汉代此地就已建制设盐官,宋金时期设涛雒镇,与日本、韩国等地通航。康熙年间,进士丁泰奏请朝廷议准扩大海运规模,一时间涛雒商贾云集,货航频繁,鼎盛时小镇上开起大小商号近百家,并设有“东海关”“厘金局”等官署,很快成为因“日出初光先照”而得名的日照南部的商业重镇。丁氏家族是涛雒以至日照的名门望族,祖上屡出进士、举人,丁肇中的祖父、外祖父都是满腹诗书,父亲丁观海是格物致知的土木工程学家,母亲王隽英是晓达知性的心理学教授,丁家祖居的家学与家风远近闻名。

瓦房砖地,清风徐过,儿时的足迹由他逐一拾起,常年做实验的一双大手携妻儿,穿过大院的大门、二门、三门,左顾右盼,哪里看得够?耳边依稀又听得那西房内婴儿啼哭,母亲慈语,院子里枣树下姑姑们俏声呼唤,兄弟们环绕父亲膝前,绿荫下一片琅琅读书声……白驹过隙,脚下还是那坚实的大地,风在云在树还在,人却已远去,怎不由得一把热泪洒在这祖居?鬓毛已衰的他伫立在祖父丁履巽的墓前,黑色的墓碑上镌刻着他亲拟的碑文:“怀念我的祖父,一位鼓励家人为世界作贡献的人。”他转过头来,凝视着高大健硕的儿子,缓缓地说:“Yourrootishere(你的根在这儿)。”

根在中华。父母为他们兄弟取名丁肇中、丁肇华、丁肇民,殷切之意,如名随行。而母亲给他们兄弟几人留下的遗嘱更为分明:“爱祖国,爱科学,双爱双荣”。

丁肇中深深地感恩父母,他说:“在我的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母亲。”又曾在《怀念》一文中写道:“父亲对我的最大影响是:在我少年时代就引导我认识了伟大的科学家们的工作和成就,对我所做的一切总是给予很大的支持,因而,应该说,他是我的启蒙老师。”

父母的教诲影响了丁肇中的一生。

他因J粒子的发现而轰动世界,成为1976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在颁奖典礼上的演讲,他不顾多方不满与阻挠,坚持要用中文。这是诺贝尔奖颁奖礼历史上的第一次。当丁肇中的中文演讲回荡在颁奖大厅中,他为全人类做出的科学成就和对祖国的无限深情,赢得了全场听众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爱祖国,爱科学,双爱双荣”,母亲给儿女留下的最重的嘱托,丁肇中又怎能不勉力而为?

在丁家祖居,我想起前几年在采访写作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造始末》期间,曾听到好几位著名高能物理学家说到丁肇中先生的爱国之举,个个感慨万分。

1977年夏天,刚刚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丁肇中回到中国,邓小平亲自接见。他当时在德国汉堡电子同步加速器研究中心工作,访华期间,向邓小平建议中国科学院派遣物理学家参加他在德国汉堡进行的MARK-J实验,当即获得肯定。第二年,首批高能物理访问学者唐孝威、郑志鹏等10人赴德国汉堡,在丁教授领导的实验室参加研究工作,为时近两年。

1979年9月,丁肇中再次回国访问,这回与中科院确定,每年派一批青年学者到他的实验室学习培训,俗称“丁训班”。经过考试选拔,当年就录取了陈和生等25名应届研究生。“丁训班”先后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高能物理实验人才,人们将他们称为“丁肇中学者”。中国高能物理研究所后来有三任所长,郑志鹏、陈和生、王贻芳,都是丁肇中的学生。

第一批被选拔出来的郑志鹏当时在丁肇中领导下的德国汉堡同步加速器实验室工作,在实验中负责一个分探测器。郑志鹏记得,丁先生对他们这10位中国年轻科学家的学习和实验抓得很紧,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铁定会打电话到实验室询问:有没有什么问题,实验进行得怎样?有问题他便会马上赶过来,亲自和大家一块儿动手解决。

郑志鹏他们在国内都已是学有所成,但在丁先生那里的工作是从插电缆做起,探测器有上万根电缆,不能插错一根,每次插的时候,都要反复两次口头报告,说“插对了”,然后再重复一次“插对了”,必须两个人同时插,相互应答,反复查看。丁先生在一旁观看,不时指点,多次说:“我们搞实验物理的人,就要艰苦,要努力,要认真。”又说,“必须要实践,要一面干工作,一面学习,这才能记得住。实验室可以带着书去,但是不能只看书,要做实验。”

郑志鹏跟随丁肇中学习、实验两年,受益终生。

在高能物理研究所,我还采访过丁肇中的另外两位学生,一位是中国第一位博士后陈和生,一位是现任所长王贻芳,他们在说到导师丁肇中时,都充满了感激,说丁先生言传身教,使他们受到了最好的训练。王贻芳在丁先生那里工作了11年,感情深沉默契。他刚刚走出大学校门,就来到丁先生身边工作,接触到这位世界顶级科学家的工作方式和研究环境,感受他对工作的投入、对科学的追求,感触也就特别深。

王贻芳说,丁先生经常召开二三十人的会,范围不是特别大——大的会效果有限。在会上,他会发出一连串追问,有时候几乎让人下不来台,但与会者受益匪浅,从中可以观察到他的思维方式。一般人往往容易陷入细节中出不来,而对他来说,虽然细节很重要——他会保证细节不出问题,但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了主线。丁先生待人有分寸。跟他比较近的人,往往会被他“折磨”,但对年纪大一点或者是太年轻的学生,他则较宽容。他要求最严格的是他的副教授,因为副教授已经成熟。他永远可以把你问倒,他问的方式、角度和思路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他想得更深、更远,永远会把最根本的物理问题放在首位。丁先生让他们懂得,“你脑子里要永远绷着那根主要的弦。”

丁先生对学生是钟爱的,自己滴酒不沾,却喜欢请学生吃饭,吃饭时不谈工作,只闲聊。他多次提到,“四千年以来中国在人类自然发展史上有过很多重要贡献,今后一定能作出更大的贡献。我希望在自己能工作的时间内,为中国培养更多的人才”。他的学生们回国之后干得都很出色:成功建造了中国第一个大科学装置——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开创了我国中微子实验研究,提出大亚湾反应堆中微子实验方案并率领团队完成设计、研制、运行和物理研究,在粒子物理实验领域取得突出贡献,多次获得国际国内大奖等等。

一个个“丁肇中学者”在科学舞台上大放光芒。

这一切足以告慰先辈啊。

历史留有惊人的记忆,丁家祖居的故事根脉深长。作为日照望族之首的涛雒丁氏家风,曾在《八修〈日照丁氏家乘〉倡议书》中体现:“凡我日照丁氏族人,无论在大陆、台湾或海外,都曾为家乡为祖国作出过卓越贡献,目前正在国家实现四个现代化、建设和谐社会、促进祖国统一的伟大目标之下,同心同德,尽心尽力,贡献各自的力量。”

丁肇中一次次回到祖国,也一次次回到日照涛雒祖居。

有一次,他对一同前来的儿子说:“美国人喜欢去欧洲,那是去找他们的祖先;而你来中国,也是找自己的祖先。”

蓝天、碧海、金沙滩,他兴致勃勃地行走在日照大地上,感慨从小就听父亲和姑姑们讲日照家乡的好,原来真的是空气新鲜、景色美丽,并且在不断发展进步。他以多种方式参与日照建设,亲自参加日照市科技馆的开工奠基仪式,将全球唯一一个全尺寸“黑洞上的磁谱仪”模型赠送给科技馆,丁肇中的大量科学报告资料也保存在科技馆。他希望,“让年轻的日照人了解科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做科学,以及科学对以后社会的发展意义,把日照变成一个先进的科学城市”。

2011年,丁肇中主持建造的第二台阿尔法磁谱仪(AMS—02),搭乘奋进号航天飞机升空,开始了它在国际空间站的使命——寻找反物质和暗物质。日内瓦时间2013年4月3日下午五点,丁肇中首次公布阿尔法磁谱仪项目18年来第一个实验结果——已发现的40万个正电子可能来自一个共同之源,即脉冲星或人们一直寻找的暗物质。几年之后,AMS在太空中已收集到超过1000亿条宇宙射线,这些重大发现再一次改变了人类对宇宙的认识。

丁肇中如祖父所愿,成为一位为世界作贡献的人。而日照人民则倾情记录着他的所作所为,新建的日照市科技馆,主体造型正是来自丁肇中探索宇宙本源的阿尔法磁谱仪的概念,外形似一个高速旋转的粒子,建筑结构为五拱六圆七通道一穹顶,分别展示丁肇中对世界物理学发展产生巨大影响的五个代表性实验,表达了探索、发现、实验、求真的科学理念。

非常有趣的是,奇妙的宇宙现象“日出初光先照”与暗物质,在此聚合。而从日照涛雒祖居走出的丁肇中,也时刻以这样的方式守望故乡,就如他与家人那一年共同在丁家祖居写下的留言:“树高千尺,叶落归根。”

《光明日报》( 2021年09月17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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