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观、生死观和苏东坡的女性观
12月26日0时至24时,北京新增5例本地确诊病例和1例无症状感染者。一夜之间,北京又重新响起“战疫”的号角,我们27日的读书会临时由线下改成线上进行。
黑天鹅出现的这一年,我们似乎都磨练出快速适应变化的能力。我们很喜欢线下面对面的交流,留恋那种全息的接触和反馈。可是哪怕改成线上,我们依然拥有同频共振的心动之感。
很庆幸,在这艰难的一年,我们拥有了这样一群书友,拥有苏东坡。人生为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读了苏东坡,此心安处是吾乡。
以下,是我在这次读书会分享的文字稿。
女性的姓名
不知在座各位,有没有谁看过自己家族的族谱或者家谱?
🔺温氏族谱
在我读初一的时候,我们那个地方的温姓家族重新修订了族谱,还重建了宗祠。我拿到族谱就开始翻看,人可能都有一种追溯来处的本能吧。最初翻看,我是好奇的。没想到看到后面,我简直欣喜若狂,因为,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女孩子也上族谱了,有名有姓。
不知道你们理解不理解我的那种欣喜感?因为从我爸妈那一辈开始往上,女孩是不入族谱的,最多被囊括在她父亲名下“几子几女”那个笼统的词汇了,而出嫁之后,女性也只有一个姓氏,跟在丈夫后面,冠以X氏。那种感觉,像是舞台上,虽然有一半演员是女性,但每个人都面目模糊,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终于有灯光打到脸上,那是一种黑暗中待久了终见天日的感觉。
🔺苏轼·密州出猎
我在中学时读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立刻被苏东坡圈粉了。因为这画面远远比“君骑白马傍垂杨”,更富有张力和生命的冲击力。所以我就去了解苏东坡的生平。
🔺王弗、王闰之、王朝云
结果,一了解,居然清晰地知道了苏东坡三个妻妾的姓名。尤其是读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这些女性不仅有姓名,其言行举止生活轶事都有记载,各个可亲可爱可敬,12岁那年看族谱的欣喜之感,顿时油然而生。
香火观念和女性地位
从我懂事起,就逐渐觉察到,女性在一个家庭的付出和她们的地位严重不对等。我觉得有问题,但我不知道原因何在。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30多年。
今年2月,我爷爷去世。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经历至亲离去,所以对我的冲击很大。办理丧事的细节,似乎给了我那个多年的疑问一个解答。
🔺对死的理解,决定了生的秩序。
这个答案就是:对死的理解,决定了生的秩序。
怎么说呢?女性面目模糊,地位不平等,根源在于父权。而父权得以运行的一个重要机制,就是于对鬼神的敬畏和对祖宗的崇拜。崇拜的根基,在于“畏”。畏,畏惧,也就是怕。怕什么?怕死。
人对死亡有天然的恐惧。那怎么办?一个解决方案就是,宗教,让人生对终极去处有一个想象。从某种程度说,中国人的宗教就藏在家庭里,在对祖宗的崇拜里。而这种崇拜的另外一面,就是子嗣的绵延。也就是说,人们用香火的延续来消解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在这个生死的逻辑里,人死后,就成为后人崇敬的祖宗。祖宗的超能力和地位,与地方上人们供奉的神明不相上下。所以,香火不传,人死就成了无人惦记的孤魂野鬼。
🔺Remember me
我觉得,传统中国人骨子里最深的恐惧,就是死后成为孤魂野鬼。这有点类似电影《寻梦环游记》里不断强调的“remember me”。所以对一个中国人最恶毒的诅咒就是断子绝孙,为什么?因为断了香火,地下的祖先没有人祭奠,就成了孤魂野鬼,生命的终极也就没了出路。不同的是,电影里,好像只要后代有人记住他,不论男女,也不论亲疏,都可以。在我们的传统里,这个香火,只能由儿子继承。(当然,只有女儿的家庭,如果要延续香火,有两种途径:过继、招赘,这个变通,其实沿袭的依然是父系血统,只是一种变体)
按照现代生物学的观点,女儿也继承了父母的血脉基因啊。但那个时候的香火继承,更多的是社会性,而非生物性。父权社会的社会性的要求,就是只承认父系血统的合法性。
在我爷爷的葬礼上,很明显,有关传承和为后代祈福方面的仪式,只能由儿子来执行。老人去世,儿孙要守孝。我们那里,虽然已经没有了丁忧三年的规定,但依然有儿子百日不得剃发的风俗。与之相比,女儿在丧事过程中,执行的是安抚送终的角色。一旦老人入土,女儿就要换上红色衣服裙子。回到夫家,不说情感,起码在礼俗上是可以过正常日子。丧事是一件晦气的事情,女儿葬礼后着红妆,也就意味着,把这个晦气阻隔在夫家门外。所以,那一袭红裙,其实就是社会关系的分水岭。对于娘家,女儿就是一个外人。
可到了夫家,女性要立足,就必须实现相应的价值——生育、劳作,或者被赏玩。女性也就很自然被物化,被工具化。
苏东坡的鬼神观和生死观
苏轼对女性,平等,尊重。在我们这个时代,都算是稀有的。我觉得,这是由他的生命观决定的。
对生命的理解,可以从他对待鬼神和生死中窥见。
🔺苏轼
林语堂版传记里记录了好几个他跟鬼神打交道的故事。一个是他在凤翔为百姓求雨。别人求雨估计都是恭恭敬敬的,而他却用他雄辩之才,像像律师一样跟龙王谈判利弊。后面发现山神被降爵位了,所以不开心,雨下得不够,所以,就奏请朝廷复其爵位,然后百姓如愿得水。一个是从凤翔回京,路上有个小卒着魔,人们说可能是触怒山神。苏轼又跑去祷告。这个祷告其实也是一篇谈判词,说你干嘛为难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哪怕他有隐恶要惩罚,还有那么多大奸大恶,也轮不到去惩罚一个卑微的小卒吧。说完就走了,结果,后面又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他说,吾命自由天帝掌握,看他有什么办法。后面他走出去了,兵卒也清醒了。再后面,又有两个跟鬼打交道的事情,也很有意思。
我们看到,他对鬼神,一点也没有常人的那种“畏惧”和卑躬屈膝。在他眼里,神、魔、鬼都有着十足的“人性”,也就是跟常人一样,会权衡利弊,会欺软怕硬。
至于苏轼的生死观,在他弥留之际和朋友的对话就体现得非常明显。
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给朋友维琳写信道别,信里说:然死生亦细故尔,无只道者。生死不过小变故,没啥好说的。
其实,对于人生,苏轼早就写下了“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泥鸿爪,本来就是转瞬即逝。
后来,苏轼弥留之际,维琳在他耳边大声道:“端明勿忘西方。”苏轼回答:“西方不是没有,但个里着力不得。”有些人把这句话误读为,苏东坡说自己用不上力。其实,应该理解为,不是人力所及的。
钱世雄在旁,也凑近耳畔大声道:“至此更须着力。”苏轼答曰:“着力即差。”
苏轼修佛,但他却认为西方极乐世界,不应该用力,用了力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因为,生有自来,逝有所为。
此外,他论“浩然之气”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更根本的理解。李冰在书里说,他人皆言气之为用,而苏轼自论气之本体。
苏轼在《韩文公庙碑》写道:是气也,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也就是说,气是在形象之外,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它是超乎生死的一种永恒的力量。
到这,我们就能明白,苏东坡对生命有着自己透彻的洞察,他不惧死,因为内心有一种永恒的信念。
这种生命观,决定了他具有朴素的人本主义精神。也就是人是价值的尺度,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因为有这样的思想,他上能陪玉皇大帝,下能陪卑田院乞儿,他为弃婴奔走,遏制杀婴陋习,他也能在白酒红裙间,性不昵妇人。
苏轼的爱“美”之心
苏轼“不昵妇人”不是因为他不近女色,也不单纯是因为他道德高尚,而是他的生命观使然。在他眼里,每一个女性,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平等的生命。他尊她,敬她,爱她,欣赏她。
🔺小轩窗,正梳妆
就不用说他家中的妻妾,每一个他都感情很深,就说欢场之上,他对女性也是极其尊重。
宋朝人流行宴饮之乐,读书人喜欢在红裙间流连。那些昵妇人的男人,其实本质上不是把女性当做平等的人,而是玩物。这跟苏轼当然有本质区别。
当然,苏东坡是极具生命力的人,对美自然有着本能的追求。美女美艺,也是他喜欢欣赏的。因此,他的笔下有很多赞美的诗词,他也结交了很多色艺俱佳的歌女。
比如,她判官伎周韵嫁人,结果一年后,还深深怀念和遗憾。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虽然有遗憾,但此女从金笼而出,获得自由,是符合他的价值观的。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不仅写出了女性的美,还从女性的豁达之中获得了共鸣。
他去苏州拜访王诲,席间相熟的歌伎,会像朋友一样问他,你还来不来了?佳人苦相猜,这回来不来?
在自己落魄之时,他会感慨“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尤作殷勤别”。
有时候,他作为路人,也能被女性的那种美所吸引,甚至为此感到惆怅烦恼。为此还留下许多千古名句。
小桥依旧斜阳里,不见楼中垂手人。
远远一瞥,那种美也让他印象深刻。佳人不见了,他就生出几分落寞。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种多情的根子,就在于,他心底对女性之美的欣赏。这和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意淫”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以说苏东坡是中国文人中最可爱最完美的代表,他几乎满足了人天性里对真善美的所有追求。
我们爱苏东坡,原因可能可以说上一箩筐,掰开看了看,其实核心还是在于那个大写的“人”,作为万物尺度的“人”。毕竟那才是我们每个人生命深处最强的一股力量。
我们爱苏东坡,更爱生而为人的自己。读苏东坡,和读红楼梦一样,让人有一种“被拥抱”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