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1969——2017)诗歌作品68首[1]

早期作品(1969—1979)诗8首

深 秋

深秋临冬的湖水,

清彻而寒冷。

淡云深高的天空,

时而传来孤雁的哀鸣。

随风摇曳的枯苇,

低奏着凄凉的乐章。

大雁孤独的叫声,

像挽歌一样凄楚而哀痛。

那哀鸣而疾逝的身影,

掠过碧蓝的天空。

一切都如往的平静,

留下的只是几声嘶哑的哀鸣。

深秋的湖水,

已深沉得碧澄。

深秋里的人啊,

何时穿透这冥思的梦境。

1969年11月

心灵的花

白色的浪花

开在深绿色的

水面。

灵魂的蓓蕾

长在不成熟的

心田。

水流翻腾又没入

冰层。

蓓蕾绽放而埋于

心灵。

1970年2月

自然的启示

初冬的原野上

挣扎着违时的嫩苗

寒风的冬日把它

由苍绿变为焦黄

孤独的柳树

在狂风中不时地弯下腰

洒下枯干的树叶

无奈地抖动着光裸的枝条

赤红的落日

依旧现出柔和的微笑

在紫色云雾的簇拥下

投入群山的怀抱

淡漠、恬静、死肃

这就是初冬黄昏的格调

1970年12月

凌  花

玻璃上那美丽的凌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它绝对不是太阳的杰作

然而,当那鲜红的旭日漫步于晨雾中

谁曾向那淌泪的花儿探问过真情

冬天来了,大地显出枯干的面容

透过世界这白皑皑的装束

冬天并非我们想象得那样冷酷无情

它心灵的深处,也有年轻温存的生命

是冷清的冬夜

沉睡着万物的生命

你知道吗,玻璃上那美丽的花儿

就是冬天在睡梦中流露的真情

或许你曾仔细看过那飘飞的雪花

铁青的天空中,它闪烁着微小的身影

精巧的花朵,洁白的晶莹

谁不知道,随之而来的是宽广的纯静

微小的雪花,美丽的凌花

为什么偏偏在严寒中诞生

对了,它们是同胞的姊妹

冬天心灵的笑容,冬之希望的反映

有人把绵绵的雨丝

比作深秋悲泣的泪水

无疑,这美丽的凌花

一定是渴望百花盛开的象征

凌花,有如热带繁茂的丛林

枝叶肥硕的植物如何来到这冷清的早晨

凌花,有如春光明媚的群山

山花烂漫的景色,怎会出现在寒风凛冽的今天

窗外是一片北国的白雪

小窗上绽放的凌花默默地变换

原野在洁白中是如此的寂寞呀

我的心,也在孤单中编织着渴望的花环

1972年1月

列车纪行

一声长啸,列车驶出喧闹的城区

刺穿绿色的原野

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

我没有丝毫的悲伤

收割过的田野

根也是一片金黄

天地是如此的广阔

我却只有曲曲弯弯的小路

列车载着我的全部

铁路又瘦又长

前边是道路

后边也是道路

历史在滚动

我数不清它的轮子

山是黑色的炉子

云是浓浓的烟

下雨了,在车厢的角落里

我沉沉地睡去

没有停车的小站

她在等什么

眼睛疲倦地瞭望

留下的是无情的轰响

三十年前的地堡

堆在干涸的岸上

这就是生产力,四条驴腿

翻开的泥土上,踏过一双有力的赤脚

实际的与空虚的

一个在心上,一个在手中

到站了

我依旧驰向前方

1973年12月

悼一九七四年

簌簌的雪花飘落在祖国的土地上

又是白皑皑的一年

冷落送别的宴会,举起晶莹的高脚杯

让混乱的思维在酒后的沉醉中清醒

眨着水汪汪的泪眼

人们睡意惺忪,沉思着过往的一年

正是你说的那个时辰

正是这个被青年人所理解的时代

烈士死去年长久远

孩子,根本没有见过揩拭父母鲜血的绷带

父辈们也在忧伤中掩住了抽搐的脸

繁霜染白了祖国的发际

衰老的思维吹响呜咽的号角

重新召集起长长的历史行列

给“奇数”的天才们戴上光荣的勋章

别了,一九七四,连同没有实现的计划

别了,你这个重新编写历史的年代

没有离别的箫鼓

没有送葬的哀歌

吻别的芳唇早已散尽了最后的余温

只有零乱的思想

如一条条龇牙咧嘴的恶狗

拦住了风尘仆仆的道路

几个青年人把心灵交给了一个不可靠的陌

生人

迈开自我的脚步

让思维在懒洋洋的目光下思索

从松弛的口轮匝肌上

你咀嚼到了什么

城市冒着浓烟,乡村也在燃烧

一群瘦弱的孩子

摇着细长的手臂说

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什么也不要

在那些沉重的夜晚

我觉得一切都丧失了生趣

连憎恨也软弱无力

历史像一块僵硬的表情肌

只给嘴角引来惨淡的一笑

奴隶从斗兽场抬出过自己血肉模糊的身躯

黑色的泪水,痛苦将力不能支

人民将苦难写在心灵的创伤里

猫竖起了旗杆一样的尾巴

鱼确实死在了滚热的海里

封闭的世界

重复着众所周知的语言

唱着高音,像别人一样,从C调开始

伸出一只探索的鼻子

方向一致

做一只透明的鸟儿,漫游无极的世界

在混乱的人行道上,碰翻习惯的警察

台灯的光环下,幻想着另一个星系

黑色的墨水倒在白色的桌布上,变幻着新奇的图案

心像陀螺一样旋转

更多的时间是在孩子们可怜的玩具盒里

一个女人,哄吓着一群瘦弱的孩子

天气这样炎热,喝一点仅有的汗水吧

世界不仅有成百个家庭

给心多系上几只铁锚,风还没有刮起

最好把身子变得羽毛一样轻

时辰到了,炉火还没有止熄

让雪花飘落在你的荆冠上

收住凄艳的歌声

走了,没有马车,也没有仆从

翻过三百六十五页数字

只有这最后的时刻,你庄严而肃穆

1975年元旦

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

——献给逝去的岁月

A

夕阳在沉落

土地上回荡起挽歌声

昨日的一切已经死去

残留下蜘蛛一样的意念

罗织着捕获的网

B

庙宇倒塌了

迷信的尘埃中,有泥土的金身

没有星座,没有月光

只有磷火在游荡

废墟上漂浮起苍白的时代

C

海,翻腾过;海,呼啸过

浪花把漂到岸边的殉难者催眠入睡

群帆闪动着金色的阳光

海风吹起告别的蓝头巾

生活,在时代的泡沫上漂摇

D

手撰写着远古的历史

大脑永远在发问

荒谬从哪里诞生,丑恶又如何开始

人类的心灵中,从什么时候起

就反锁了偷火的巨人

E

一切都在消失,理念破碎了

思想抛弃了所有古典而端庄的情人

在人生嘈杂的城市鬼混

有时也梦见那条朴素的乡路

那向着星空的放歌

F

记得童年,乡野的风质朴而温和

是母亲和土地给了我一颗纯洁的心

如今,仙人掌一样地肿大着

在埋葬着朝圣者的沙滩上

长满针刺的身躯,迎送着每一颗暴虐的太阳

G

青春载着压迫和忍耐

走那条被灵魂所厌弃的路

痛苦与孤独终于登上了愤恨的山峰

正是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那些没有雾的黎明

觉醒和希望就结成了反抗的同盟

H

苦难被无情地折断了

流出了石油一样漆黑的血液

用苦艾酒洗浇一下受创的灵魂

剖开脚下的土地

掩埋下这颗幽咽的心

I

当我醒来的时候,战场上没有硝烟

横卧在泥沼的路上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我没有一点力量

索性把硕长的身躯变成另一条路

让时代的皮鞋底踏得咯咯的响

J

祖国没有抛弃秋天般的乡愁

风吹不散我久已的情思

在那梦永远穿不透的夜晚,肩披满天星幕

我走在无数个村庄的路上

土地—每寸都是岛屿

K

风雨吹打着青春的向往

岁月是多么的凄凉

在遗忘过水手的荒岛上

我描绘着生命的船

寄托在波涛上传递,滚向遥远的地方

L

迈不开现实的意识,是一只棕色的熊

生命从没有扬起过浪漫的帆

这阴霾的日子,梦也不得安宁的夜晚

我就缅想着,在地壳的岩层上

建起那座伟大的灯塔

M

孩子回来了

带着一棵脆弱的花枝

在冬天冰冷的面孔下

向雪花倾吐过梦幻

神啊,用你温厚的斗篷,拯救这病弱的婴儿吧

N

覆盖冰层的心房,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上

只歌颂那侏儒般的怪物

也只有他孤傲地搏击着夜的长空

硕大的灵魂终于冲破了矮小的躯壳

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不知疲倦地效仿着

O

专制的幕布,幽禁了大理石的雕像

五线谱在钢琴上发出刺耳的喊叫

在这个盛产高音喇叭的国度

灰制服中有女人柔美的肩肘

谁树起的旗帜下,有一群肮脏的狗

P

辛勤的思想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心灵依旧喷吐着铅石一样沉重的烟

在泥沼的土地上,村庄像诗行一样

包含着无数个昏睡的家庭

也只有劳动在黎明的晨光中觉醒

Q

时代的编年史上

一度人们拜信于古色巨大的书房的主人

当辗转历史的波涛汹涌时

成百万没有盾牌的士兵

流着苍白的血

R

我沉痛地看着,怀着世纪末的悲哀

迷信的牛车,从这样的国度

又进入了新的同样的道路

在血一般的晚霞中,在青春的亡灵书上

我们用利刃镌刻下记忆的碑文

S

子夜滚过巨大的霹雳

闪电映出一个奔逃的鬼影

紧紧抱着那些由于惊恐而麻木的心

被迷惑的肉体处在急骤的冷雨中

庞贝城颤栗着,威苏维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T

依偎在母亲般的土地上,倾听祖国的心跳

苍白的你,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人民将用鲜血洗涤你心灵的创伤

我无语地伸出一支粗壮的手臂

我是你忠诚的儿子

U

踏着荒凉的海岸,信步徜徉

舒展开紧蹙的眉梢,远送着退却的海潮

过去了,逝去了

粗糙的心,再也听不进血腥而伪善的赞美诗

冲出原始森林,闪烁在更多的道路上

V

空气中浮动的球体呀,运载着一个纷乱的家族

从古罗马的短剑终于见到了太空中的蘑菇云

笑容可掬的人类,走在联合国大厦的阶梯上

用高脚杯盛满仇恨,我们一饮而尽

一切都会过去,未来并没有依附着希望

W

那个巨大的幽灵,丢失了自己的躯壳

它绕过伦敦的雾,向雨中的巴黎走去

然后在大西洋的彼岸徘徊

被阉割的人群向它呼唤着

它走了,历史也没有回过头来

X

时代迈着杂踏的脚步

梦游在支离的哲学上

那个为人们所幻想的世界

如今从另一个星系向地球眨着眼

飞船从月球归来,银河是那样遥远

Y

风吹散了最后一缕粘着的烟

蒿草掩落了被火烧焦的战场

雨,泪水般地

在无辙迹的天空茫茫流过

我们没有忘记过去的光荣

Z

雾在晨风中飘漫,四季从没有撒谎

雪,纷纷扬扬的冬雪

在土地复苏的年头

当太阳掠过惨白的原野

只有大自然永恒地展示开疲倦的画面

1974年夏—冬

圆明园 · 秋雨

飘动的风,冰冷地告诉我

在积水和风雨的路旁

整座荒园在颤抖

雨下个不停

飘落了秋天的回想

孩子们从这儿走了

穿过零乱的树丛

把金黄的记忆夹在书页里

踏着柔软的落叶走去

永不再回来

他们的喊声在风雨中回荡

仿佛来自远方潮湿的回声

仿佛风中秋天无形的诉说

叶子在雨中飘落

孤独地留下我们

一片被洗劫、被抛弃的遗址

那些沉落、辉煌的日子

化为灰烬

只有几棵石柱

挣扎着从土地上伸起

绝望地伸向天空

像往日苍白的记忆

在冷雨中伫立

灰蒙蒙地伸向多雨的天空

无声的叫喊

在雨中梦一般地纠缠

泪水滚过天空

滚过失去了光泽的土地

长出丛丛野草

在风中摇曳

召唤季节的变迁

那些矗立在风雨中的人

像石柱一样

痛苦和孤独默默筑成

沉寂得没有生息

突然,风中溢满了他们

声嘶力竭的叫喊

天空容纳了这吼声

消散在云层里、风雨中

从遥远的发自心底的呼喊里,

我知道

他们找到了什么

不要细说

不要仔细地陈述

火光熄灭的瞬间

可曾有缕缕的轻烟升上天空

也许

这里的太阳从此失去了光焰

愁云把雨和泪水摇落

那些来自西方的凌辱

走过希腊古城的遗迹

把粗暴的践踏带给东方

用火,给人类的文明

留下一块灼伤

圆明园躺在那儿

像一篇树木和荒草写成的申诉

秋雨把那些字迹润湿,

融解,侵入泥土

浸入一个民族的灵魂

那些精神被无情掠夺的时代

人们像夜晚的游魂

闪着磷火一样的希望

在这里悄悄地把失掉的一切寻找

对于以往的一切

寒冷的秋天是多情的

萧瑟的风把雨吹落

枯黄的叶子粘在潮湿的路上

荒园中

雨不停地飘落

197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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