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床·琴棋书画·俗曲·魇胜 ——再论《金瓶梅》给《红楼梦》提供写作妙诀
人情长篇小说开山作《金瓶梅》给《红楼梦》且不仅《红楼梦》提供细枝末节写人情写作妙诀,从床文章、到琴棋书画,从俗曲寓命运到魇胜捣鬼,都有精彩例证。
床的兴衰密码
在《金瓶梅》里,不会说话的床可以无声地记载人世变迁。
春梅游旧家池馆,跟吴月娘说到当年潘金莲那张螺钿床,就是通过床文章写岁月沧桑,对潘金莲、李瓶儿的命运做精致巧妙回顾,像流水返回打个漂亮水花。张竹坡早已指出“乃一部翻案之笔点睛处也。”
西门庆跟潘金莲热恋中,薛嫂来劝西门庆娶富商杨宗锡遗孀,说杨孟氏“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
薛嫂为什么特别把南京拔步床提出?因为这种床像真金白银,是财富和身份象征。
杨孟氏进门后变成孟玉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张南京拔步床成西门大姐陪嫁。
西门庆死后孟玉楼改嫁李衙内,吴月娘为补偿孟玉楼,把西门庆给潘金莲买的螺钿床叫孟玉楼带走。
其实西门府螺钿床有两张,一张属李瓶儿,一张属潘金莲,因为春梅常睡潘金莲的床,所以小小螺钿床成了“金、瓶、梅”三人共同命运象征。
潘金莲虽跟西门庆“挨光”在先,进西门府却在孟玉楼之后。
西门庆掏十六两银子给潘金莲买张黑漆欢门描金床,这床和南京拔步床没法比,但对卖炊饼妇来说,也算鸟枪换炮。
潘金莲宠妾位置还没坐稳,比孟玉楼更富的李瓶儿进门。她带来螺钿床,但和李瓶儿的金银珠宝相比,螺钿床又不值一提。
在西门庆迎娶李瓶儿大戏中,这张床没出现。兰陵笑笑生巧妙调度,让这张床的“模仿秀”,在吴神仙算命午饭后,在潘金莲房间,在西门庆眼中出现。
然后是被洁本先后删除的365字和368字。螺钿床成了潘金莲对西门庆性诱惑的道具。
潘金莲很懂性心理、很有审美眼光,她的聪明才智都用到怎样跟其他女人争宠上。
她要求西门庆按李瓶儿的螺钿床给她买新床,看来正是看中这床的时尚性、还有超过南京拔步床的性诱惑作用。
潘金莲经常对李瓶儿亦步亦趋。
当初她在西门庆“指导”下模仿李瓶儿床上动作,又把李瓶儿的床照搬到自己房间,连吊在床上的纱幔和挂钩这些细节也不放过。
这都是小说家在琐细描写中交待的:李瓶儿跟西门庆在花家私通时,丫鬟迎春偷窥,看到“鲛绡帐中”“帐挽银钩”。
兰汤午战前,西门庆看到潘金莲的床“紫纱帐幔”“锦带银钩”。
两张床,两种装饰,何其相似乃尔!
明代螺钿床
《金瓶梅》的潘金莲跟《水浒传》最大不同,是有很大可塑性,个性随着西门府生活不断变化。
水浒市井放荡贫妇被塑造成富豪家讲究吃喝玩乐的争宠小妾。
水浒稍纵即逝的过场人物成人情小说精雕细刻的中心人物。
螺钿床就是兰陵笑笑生似乎无意、却相当重要的一笔。
就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模仿李瓶儿的“性趣”,叫春梅掌灯观看他们床戏;
就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雪夜弹琵琶,体验被冷落的滋味,咀嚼对李瓶儿和官哥儿的刻骨仇恨;
还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从雪狮子扑抓西门庆的“那话儿”,得到灵感,想出利用雪狮子害死李瓶儿西门庆的命根子官哥儿的主意;
还是在这张床上,潘金莲给沉醉的西门庆超剂量吃上西域和尚药,自己玩个不亦乐乎,几乎把西门庆送上西天。
螺钿床成了西门府淫乱活动的见证,成了西门府女人争宠斗智的见证,后来还成了西门府由盛而衰的见证。
张竹坡在《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评:
“前玉楼有金漆床,金、瓶二人又有螺钿床,一时针线细致,却都是为春梅一哭作地也。”
这话说得很对:《金瓶梅》前边写孟玉楼的南京金漆拔步床,中间写潘金莲和李瓶儿的螺钿床,笔墨精细,最终却是为了铺垫庞春梅重游旧馆的一哭。
潘金莲跟西门庆在螺钿床上及螺钿床边澡盆上“兰汤午战”后不到五年,已升级守备正室的春梅回访西门府时,春梅问“俺娘(潘金莲)那张床往哪去了?怎的不见?”
小玉回答:三娘嫁人带走了。吴月娘解释:当年用孟玉楼那张南京拔步床陪嫁西门大姐,孟玉楼再嫁李衙内只好用潘金莲那张螺钿床还给她。
春梅揭老底:听说大姐死后您把那张床“抬回来”了(实际是抢回来)?
吴月娘说:因为没钱使,那张床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
“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想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地问爹要买了这张床。’......”
春梅又问:“俺六娘的螺钿床怎的不见?”
吴月娘说,因为家里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没盘缠”,抬出去卖了三十五两银子。
春梅对月娘说:
“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银子。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要了也罢了。”
吴月娘叹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
“人那有早知道的”这句话,是吴月娘在整本书说出的最有哲理的话。
吴月娘不会早知道,西门庆更不会早知道:
西门庆巧取豪夺,将南京拔步床掠进西门府,没想到几年后,这张高档床只卖八两银子,而且用来向西门庆在世时正眼都不瞧的县衙役行贿。
西门庆在宠妾间搞平衡,花六十两银子、模仿李瓶儿规格给潘金莲买床,没想到潘金莲的床几年后成了孟玉楼陪嫁,李瓶儿的床被吴月娘三十五两银子贱卖。
西门庆抢来孟玉楼的南京拔步床→西门庆掠来李瓶儿的螺钿床并对应给潘金莲配备螺钿床→西门庆人死灯灭西门府没了床。
多巧妙的人生轮回?掠夺和被掠夺,发财和被别人发财,人生就是这样不断转圈儿。......
《金瓶梅》用“床文章”,写多深刻的人生悲欢。
到了《红楼梦》,床文章仍可以写人事沧桑,贾母的床就是南京拔步床,哪个人能住在这张床上,是在贾府最得宠的标志,最早住这张床的,是贾元春,后来是贵妃。
宝玉原来住这张床的碧纱橱,黛玉进府,贾母叫宝玉给腾地方,黛玉是她唯一爱的女儿留下的宝贝外孙女。
王熙凤过生日因贾琏外遇大闹,晚上住到贾母的床上,她是贾母的开心果,后来薛宝琴住到贾母的床上,
因为贾母看上比宝钗小、比黛玉健康、又懂事又漂亮的女孩,这个小女孩一度动摇了贾母二玉一家的打算。
可惜后四十回没写贾母的床怎么给抄家的人搬走。
贾宝玉在大观园的豪华床曾出现在贾芸和刘姥姥眼里,宝玉最后处境跟曹雪芹一样,蛇床瓦灶,他的豪华床肯定早不见了。
贾母带着刘姥姥参观大观园,看到宝钗房间布置,说床上帐子桌上摆设都太素了叫人看着不像。
贾母很懂审美,懂得保护豪富之家的派头,她对宝钗的做法并不欣赏,而有点儿寒素的床帐又暗示宝钗不是有福之人。
玉茗堂本 《金瓶梅词话》
琴棋书画和人物布局
门庆大概私塾没读几年,只认得借据书信类浅显文字。
咬文嚼字的朝廷文告在他眼里成“许多字样”。
西门庆却和琴棋书画有关,他有琴童、棋童、书童、画童。琴棋书画童故事对理解西门庆相当重要。
西门庆先后有两个琴童,同时有两个棋童,书童是知县送的,画童是西门府原有小厮。
这些小厮纠结在西门府故事中,或制造风波,或推波助澜,将本是一洼浑水的西门府搅得更浑,也给西门庆、潘金莲等人脸上添上惹眼油彩。
潘金莲为琴童红杏出墙:
首任琴童是孟玉楼从杨家带来的小厮,潘金莲孟玉楼喜欢在花园做针线或下棋等西门庆归来。
琴童常跑到门外哨探,西门庆进门就窜来“报喜”。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十几天不回家,潘金莲寂寞难耐,把琴童灌醉,“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李娇儿和孙雪娥先后告到吴月娘西门庆跟前。
西门庆吩咐三四个小厮大板子伺候,从琴童身上搜出潘金莲的香囊,将琴童打三十大棍,轰出西门府。
西门庆再审潘金莲,因潘金莲也说香囊是在花园丢的,加春梅撒娇劝和,不了了之。
《金瓶梅》插图 · 潘金莲挨打
李瓶儿为琴童藏银斟壶受牵连:
二任琴童原是花子虚的小厮天福儿,官哥儿满月庆宴,月娘的丫鬟玉箫从酒席上拿走银执壶送给她的相好书童,琴童故意从书房掠走银壶送给迎春。
潘金莲听说找不到银酒壶,幸灾乐祸地讥讽:李瓶儿生子满月就丢了壶,不吉利。
迎春送回酒壶,她又含沙射影说李瓶儿“想必要瞒眛这把壶”。
西门庆责问潘金莲。潘金莲当众挨了西门庆骂,心中更记恨李瓶儿。
西门庆男宠书童的冲击波:
西门庆做上理刑副千户,清河县正堂送清俊小郎张松,西门庆给改名书童儿,书童既成西门庆男宠,又跟玉箫勾搭,打情骂俏。
这个“秫秫小厮”在西门府掀起一波又一波冲击波。
李瓶儿生子后,潘金莲失宠,她时刻刺探李瓶儿动向,搜寻把柄,再含沙射影折磨她。
“金华酒就鸭子”的精彩故事就因书童而起:书童受应伯爵银子,找李瓶儿向西门庆求情,买金华酒和鸭子送李瓶儿。
李瓶儿当即答应。接着西门庆来到李瓶儿房间吃酒。平安嫉妒书童,把李瓶儿先后和书童、西门庆吃酒的事密告潘金莲。
李瓶儿热情邀请刚从娘家回来的潘金莲一起吃酒,她回答“今日吃了双席儿,不坐了。”
此后,在吴月娘房间吃螃蟹,潘金莲故意说“吃螃蟹得喝金华酒”,“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
当面点李瓶儿和书童喝金华酒吃烧鸭,“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李瓶儿在潘金莲不断的“鸡毛狗不是”琐碎小事揉挫下,心事越来越重。
西门庆虽在家中横行霸道,却不好意思承认还养个男宠。
潘金莲抓住西门庆把柄,宣称要把丑事吵嚷出去。西门庆只好求饶收买潘金莲。
潘金莲借机要胁西门庆,说她没好衣服穿也没走亲戚的“拜钱”。
西门庆赶快拿李瓶儿的高档衣料讨好潘金莲。李瓶儿死后,书童跟玉箫在花园书房幽会,被潘金莲捉到,借机跟玉箫“约法三章”,玉箫向潘金莲透露吴月娘壬子日怀孕的秘密。
就在潘金莲审玉箫时,书童收拾细软,骗了傅伙计二十两银子,连夜跑回苏州老家。西门庆大怒,派人寻找,没等有回音,西门庆就死了。
倒霉蛋画童:棋童没多少故事,画童故事基本都是倒霉。
书童知道平安向潘金莲密告他跟李瓶儿吃酒事,趁西门庆跟他亲热告状:说平安和画童偷听他们的活动,欺负他。
西门庆借平安未能拦住白来创的理由,令“两个动刑的上来”将平安先套上拶指,打二十大板。
看到画童在一边,令“将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画童被拶得杀猪一般怪叫。
西门庆“政务”越来越繁忙,在狮子街请温秀才做秘书,名“温必古”,谐音“温屁股”。
西门庆派画童服侍温秀才。玳安说温秀才离了屁股一天也不行。
《金瓶梅》第七十六回回目叫“西门庆斥逐温葵轩”,就是温必古强迫画童搞同性恋东窗事发。是潘金莲不厌其烦从画童那儿问出来。
《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的琴、棋、书、画,和真正的琴棋书画毫不相干,都是些污七八糟。
但这个构思仍然启发了曹雪芹。贾府四千金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的丫鬟分别是:
抱琴、司棋、侍书(也叫待书)、入画。她们的命名代表国公府千金小姐必须的修养,她们的故事配合四小姐故事,司棋将自己的人生司成一盘乱棋,
如画没有过错却被惜春抛弃,侍书经常伺候探春练书法,将来探春远嫁得陪她写家信,而抱琴应跟主子元春一起琴崩弦断。
大概很少有人会想到《红楼梦》这一手竟然也学自《金瓶梅》,如果知道,肯定感慨:
烈火中能飞出金凤凰,粪堆可以长出灵芝。
流行歌曲和人情冷暖
《红楼梦》常用人物点戏,暗寓贾府的命运,比如说,元妃归省点《豪宴》预示贾府会像剧里一样,因贾赦夺石呆子扇子事获罪贾府被抄;
宝钗过生日给宝玉讲《山门》寄生草,预示将来宝钗的如意郎君宝玉会像鲁智深一样做和尚;
贾母清虚观佛前点《南柯梦》,预示富贵之极的贾府将来南柯一梦,·····曹雪芹用戏曲片断预示贾府和人物命运,很高明,但这一手,仍然是向兰陵笑笑生学的。
《金瓶梅》早就把流行歌曲和小说主旨有机联系起来,用流行歌曲预示人物命运。
西门庆是“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他也曾有过灵光一闪般诗情画意。
他把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先后收编进西门府后,一夫三妾在花园合唱《梁州序》: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听春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
深院黄昏懒去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能有几人见?
多好的影视画面?雨过天晴,彩虹悬空,日色蒙蒙,晚风习习,一个伟岸俊男和三个美貌少妇在翠竹红榴下悠然自在唱歌。
这是西门庆式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青春、财富、美女、佳景,四美俱全。
西门庆取字“四泉(全)”大概想要这“四全”。
《金瓶梅》作为《红楼梦》先驱,写到前人戏剧和词曲,往往跟人物命运巧妙密切相连。
《梁州序》就是带主题启示意义的绝妙佳歌,在“此景佳无限”后边的“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最关键,它预示西门庆的命运:
把美好宴会安排在巍巍雪山上、冰雕栏杆旁,太阳一出,岂不冰消雪融、全部报销?
《红楼梦》把王熙凤安排为冰山上的雌凤,未必不是受《金瓶梅》“冰山佳宴”启示。
说“向冰山雪槛排佳宴”预示西门庆命运是不是牵强?一点儿也不。
《梁州序》每段合唱最后都重复:“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太妙了!不久,斗转星移、人非物换,盛极反衰,就像后来曹雪芹写出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兰陵笑笑生提前二百年写出西门府树倒猢狲散。
“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由西门庆反复唱,张竹坡说“真堪猛省”。
《金瓶梅》早就高明地用盛宴点曲暗示西门府衰败,西门庆生子当官宴会上,贵客太监先后点三支曲子,刘太监点第一支曲:“叹浮生有如一梦里”。
暗示西门庆好景不长,好日子是南柯一梦。
第二支曲,是刘太监点元杂剧狸猫换太子里的,暗示官哥儿命丧黄泉。
第三支曲薛太监点:“想人生最苦是离别”,预示:盛筵必散,离别很快要来,先是西门庆跟官哥儿、李瓶儿离别,接着自己和官位、财宝、妻妾、内外宠离别,三十三岁撒手人寰。
戏法人人会变,但是曹雪芹元妃点戏寄寓命运等戏法,却是从兰陵笑笑生学的。
本衙堂《金瓶梅》
流行歌曲对《金瓶梅》描写人情世态起巧妙作用,影响了《红楼梦》。
其实,崇祯本《金瓶梅》开头小说家大段夫子自道,简直就是《红楼梦》“好了歌”和“好了歌解”明代版:
“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但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
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
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湾,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不需要往下引了,《红楼梦》“好了歌”“好了歌解”不过比《金瓶梅》这些话朗朗上口、诗意浓浓耳,它们思想上的紧密联系,现实存在,刀割不断。
更有意思的是,崇祯本卷首诗有两句石破天惊的话:“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我每次读到这两句都有点儿心惊肉跳,《金瓶梅》作者,岂不是提前二百年,把《红楼梦》书名都给预定了?
只不过“红楼”两字没出现,用的是同义词“金屋”,人生不过金屋一梦。
魇胜捣鬼
《金瓶梅》是人情小说,神神道道的事却不少。
当人不能控制环境,不能控制他人时,就拜托鬼神做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于是,占卦问卜、魇胜祈禳、求佛求道,时有发生。
潘金莲跟西门庆处于情人状态时用红绣鞋占卦,想掌握西门庆的动向,做小妾后请瞎子刘理星魇胜,求“夫主”宠爱;
西门庆将独子官哥儿寄名道观谋求长生,李瓶儿拿银狮子请尼姑印经想挽救儿子性命;
吴月娘请尼姑讲经并传授得子秘笈,潘金莲通过掌握吴月娘丫鬟窥探吴月娘“壬子日”得子机密······因为西门府女人争宠固宠保子求子这一广泛市场需求,和尚、道士、尼姑、法师、巫婆,在西门府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骗钱有方,人人捣鬼有术,热闹精彩。说到底,还不是利益所关、金钱交易!?
《金瓶梅》确实把世俗社会的“迷信”和“人情”纠结到家,演义到家,描绘到家。简单看看潘金莲如何魇胜吧。
日本藏绘图本《金瓶梅》
西门庆梳弄李桂姐,李桂姐跟潘金莲争宠,叫西门庆要来潘金莲的头发踩到鞋底。
按照魇胜“理论”,头发代表生命,将头发踩脚底等于将人踩脚底。
潘金莲果然病了,“茶饭慵餐”。潘金莲生病时,还跟吴月娘处于友好状态。
吴月娘请常在西门府走动的刘婆子给潘金莲看病。
刘婆子趁机向潘金莲推荐自己的瞎丈夫刘理星,说他善阴阳算命,会针灸,且“单管与人家回背”,能使失和夫妇恢复和睦。
潘金莲手里没几个钱,却拿一两八钱银子和两件首饰给刘理星,“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
刘瞎子:
“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象,书着娘子八字与夫主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
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沾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
又朱砂符一道,烧火灰,暗暗搅在俨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
瞎子向潘金莲揭秘:
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一般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着紧还跪着你。
用胶粘足,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
甭看刘瞎子眼睛看不到,心却是透亮的。他使用的其实是心理战。
刘理星魇胜后,潘金莲果然与西门庆“如鱼得水,欢会异常”。
其实不是瞎子魇胜起作用,是人物心理起作用。西门庆当然知道李桂姐要头发是巫蛊潘金莲,他心中未必没有惭愧之感,得对潘金莲略施温存和安抚。
特别是,西门庆喜欢说“养儿不在屙金溺银,而在见景生情。”
潘金莲渐渐见景生情,适应新环境、应对新情况,不追求独占西门庆,而想法操纵迎合西门庆,西门庆跟李瓶儿宋惠莲勾搭,潘金莲协助;
因为一次次把柄握在潘金莲手里,西门庆在潘金莲眼前再也举不起马鞭子,有时还折叠腿装矮子,求她提供爬墙跟李瓶儿私会、进山洞跟宋惠莲私会的方便。
西门府经常有三姑六婆活动,特别是那个被西门庆叫胖黑淫妇的薛姑子,她的拿手好戏是所谓“壬子日”求子,
她通过吴月娘敲开西门府大门,堂而皇之出出进进,又把目标对准财主西门庆和富婆李瓶儿。
薛姑子“童子经咒”的话叫西门庆“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什么善念?花几个钱保佑官哥儿平安。
西门庆叫玳安取出三十两银子交给薛姑子印五千卷经。
还说“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薛姑子印了几卷?西门庆从哪儿知道?
精明如西门庆都着了薛姑子的道,既有钱又常做冤大头的李瓶儿更上层楼。
潘金莲夜打秋菊吓病官哥儿,李瓶儿拿出一对压被子的银狮子教薛姑子印《佛顶心陀罗经》。
不久官哥儿死了,给官哥儿印的经成了永远没人再算的呆帐。
到《红楼梦》,人情小说中神神道道的情况仍在继续。当我们看到一僧一道、马道婆、王一帖们,很容易联想起《金瓶梅》的吴神仙、静虚和尚、王姑子、薛姑子。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赵姨娘跟马道婆计划巫蛊王熙凤贾宝玉。
马道婆收了赵姨娘银子欠条后,“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
‘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
马道婆玩的戏法儿多像《金瓶梅》刘瞎子帮潘金莲魇胜的模仿秀。
而贾府至高无上的贾母听到马道婆说大光明菩萨可以保佑她的宝贝孙子宝玉,马上叫马道婆来领灯油钱,也像极了精明的西门庆给薛姑子忽悠了刻经。
三姑六婆在小说里边出现,其实是时代现象,它使得人物之间关系变得错综复杂,也使得小说情节曲折,有趣,好看。
而这类活动,《金瓶梅》启发了《红楼梦》。
本文作者 马瑞芳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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