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雄 | 扶桑,扶桑……

王国维《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中有两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句子:“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这样霪雨连绵的夏日向晚,独看西阳台栏杆下的那盆扶桑花,蓦地就在记忆的屏风上闪出王国维的这两句。

开过的扶桑花,像一团行将熄灭的火焰,瑟缩着,坍塌着,如土委地着,皱皱巴巴着,零落在盆里。

她辞别的枝桠上,三三两两的新蕾,坚挺着,探头探脑着,仿佛讶异地在询问:“多么美,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儿?”那默立的树干,油绿的叶子,似乎在微雨中报以忧伤的答复:“有什么办法?能红多久,都是天注定的。”

是的,扶桑朝开暮落,这种命定的自然节律,岂能任人随心所欲地改变?

把开败的花儿掐下,或者让她自行凋零,这都是顺生之举。零落成泥,化而为肥,也是在为新的绽放积蓄力量。朝开暮落,落已复开,如斯前仆后继,是扶桑家族的薪火传承。

一朵朵扶桑,灼灼似火,绵延不绝地开放,那金屑般的花蕊,在日光下,烁人眼目。自三月到十月,属于她的花期之内,每天都芳华烂漫。这一场又一场的青春焰火的狂欢,狂欢之后的寂灭,寂灭之后的遐想,都足以让我在劳作之余的闲暇里独自啜引诗意与哲思的醇酒:扶桑花白日里鲜衣怒马的青春,蓬蓬勃勃,何其狂放不羁,都是一阕阕浪漫主义的诗歌啊!而暧曖凝云、苍茫日暮里的扶桑花,那种不堪把握的萎靡,那种等待蜕变的从容,何尝不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庄禅般的悠游?

其实,你我何尝不都与扶桑一样逃逸不了时间的奴役。或许,一些人蠢蠢欲动的背离时间或者超越时间的妄念,在这暮雨浸淫中的扶桑看来,又是多么地可笑。

扶桑花内隐的植物的某种秩序,是愚妄之人所无法撼动与修改的。或者说,任何撼动与修改的企图都是一种徒劳,因为在生命秩序的严肃感面前,每一个人都脆弱不堪。

扶桑,别名佛桑,又名朱槿、赤槿、日及。李时珍《本草》中曰:“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此花光艳照日,其叶似桑,因以比之。后人讹为佛桑。”李时珍考证了扶桑花的得名,其“日及”之称,我尤其喜欢。向日而生,花如烈焰,如此昂扬、激越的进取精神,确乎是人子可以师法的。

当然,她亦有日夕而没的自觉,如此淡然、平静的洒脱风度,也可为凡夫俗子的借鉴。曹植诗云:

扶桑之所出,乃在朝阳溪。中心陵苍昊,布叶盖天涯。

日出登东干,既夕没西枝。愿得纡阳辔,回日使东驰。

曹子建也谛视到了扶桑花一朝一夕之生命乐章。或许他是爱怜扶桑荣华之短暂,而忽然萌生出一种祈愿:“愿得纡阳辔,回日使东驰。”日东驰,是自然的;而明日之扶桑,显然已非今日之扶桑。轮回的新陈代谢中,即便才华横溢的曹子建,也无法让已开过的这一朵扶桑就此停驻,恒常地保持那一种灼灼的姿态。

既然,时间这只蹦跳的蟋蟀已然无法按住,那么可以弥补的最好方式或恐是静观。恰如美国画家惠斯勒之所言:“Art Happens.”艺术自然而生,艺术自会出现,这或许是摆脱时间奴役的一种可能的方式,是逃脱现实世界里一切僵硬而令人窒息的组织化的因果律的暗道。

写此文时,窗外正雨声滴答。我知道,此刻扶栏下的那朵凋谢在雨中的静默的扶桑花,也应该是满心的感恩与欢欣。

余生有定,当知取舍,恰如扶桑,循着一朝一夕的定律。不妨惜取余闲,在与自然之观照中获得一种澄明,一如司空图小诗所言:

镜留雪鬓暖消无,春到梨花日又晡。移取扶桑阶下种,年年看长碍金乌。

在“春到梨花日又晡”无法抗拒的时间秩序前,与其徒对镜中鬓雪长吁短叹、顾影自怜,不如种上一盆心仪的扶桑,年年看取她迎接太阳的向上姿态,这又怎么可以轻易地从生活的册页里删除呢?!

2019年7月10日暮初稿于余闲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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