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草稿(短篇)李昕
李昕
1
我从没见过这个女孩子,这和我不太识脸有关系,当然也和我对人类没什么兴趣有关系。
反正我一卧倒她就开始说了,除了必要的“您是不是要换条裤子,泡什么药水”之类这两句话之后,我长达九十分钟的陪聊生涯就开始了。
“你的手机壳很好看啊。”她边往木桶里倒水,边和我搭讪。
“女孩子啊,就是这样,就喜欢漂亮的东西。”我熟练地把脚放在木桶的隔板上,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
当我把脚完全放在热水里时,我几乎有点昏厥了,因为太累了,又很困。
“前段时间我买了条牛仔裤,和你这条差不多哦,你这个多少钱?”我勉强支撑开眼睛,她一脸兴奋地问。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并不是十分漂亮,但五官倒也算标致。最重要的是,那张脸上充满光芒,这种光芒只有年轻人的脸上才有。
“我怕我买贵了,要两百多呢。”她对我说,可在我来看,更像自言自语。
我也不好意思不说话了。“还好吧,挺便宜的,一条裤子,也差不多了。”
“嗨,你说的是呢,哈哈,我也觉得,而且摸摸质量还挺好的。像那种专卖店,肯定不止的。我觉得我捡到大便宜啦。”
我只是努力笑了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你平时买衣服都哪买啊,我网上买的,那个叫酷客,还是凡客什么的。”一阵清脆又快乐的声音。
“你的裙子很好看啊,今年好像很流行这种,复古?哈哈我也不懂,总之这么深的绿蕾丝很少见啊,我多数看到的都是白和黑的。我喜欢白的,纯白那种。”
我感觉我是从噩梦中惊醒了,或者说根本从头到尾就没睡着。这回也彻底睡不着了。
“不是网上,是那些淘宝店上货的地方。”我简直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昨天基本没怎么睡过。
但她显然听力很好。“哇,真的啊,在哪啊,改天我也去逛逛,网上买虽便宜,但看不出料子啊,总归肯定没有看到实物好了。”她越来越兴奋了,边按摩我的小腿,嘴角都咧成月牙了。
“嗯,在城东,你知道有片服装市场,就那里。”
“哈,我知道了,我要去!这周休息我就去。”她手劲还挺大的,但却从没问过我力度怎么样。
“是哪栋哪个,那边很大的。”
“橙色的那个,对面。”电视也没开,不过我不在乎,反正也没力气看电视。
“都是哪个年纪段的衣服啊,大妈那种我可不要!”
“不是,就你这个年龄段的。”
“哎?哈哈。你怎么知道我几岁,看得出来吗?”她看了我一眼,准确地说,是第一次看了我的臉一眼,开始都是在看衣服。
“放心,我知道。”我简直能看到自己毫无表情的脸上的,那看不见的,一丝微笑了。
“唉,老啦老啦,我都二十七了。中年妇女啦哈哈。”她咯咯地清脆地笑着,还蛮开心的样子。
“女人哦,真的老得很快啊。”头一次说了一个短句子。
我已经彻底清醒了。“二十七还老啊?呵呵。”
“老!真的。我儿子都两岁了。”她拉着我的腿,跟拉弹簧似的,沙发椅子很滑,我差点被她像扫把一样拖下来。
2
我稳住神,自助调节了下椅子。“不老,而且这么漂亮。”虚伪这种面具随放随戴。咱也得与时俱进啊。
她听了显然更高兴了。“不过买那么多衣服也不好,浪费钱啊。”
我能感觉这番话并非真心。
“怎么会,女孩子么,你不在乎,丈夫也在乎啊。”
在我说这句话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难得的,但也就半秒的沉默吧。那个光芒也稍微暗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正常了。
“呵呵,也可以给男朋友看啊,都一样的。”这回我说得挺认真。
“嗯……他啊,他一个月也见不了我几次面啊。”那个光又慢慢调亮了,虽然语气还没转折那么快。
“做什么工作呢,很忙吧。”我缓缓道。
“嗨,他开车的,就那种,大客车,长途客车。很累的啊,而且休息日也特别少。”这回光芒越来越亮了。
“那也是要见面的嘛,也还是要漂亮啊,毕竟女孩子啊。”我拿起玫瑰花茶喝了小口。
“哎呀好烦的好烦的,男人就是麻烦,反正我也无所谓的,他嫌我不漂亮,那就找别人呗。”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怎么不觉得你不在乎他呢。”我小心翼翼道。
“有什么啊,你知道么,他都四十岁了,好老的,都老头了啊。我怕他什么,爱找找去好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唱卡拉OK啊,他不想去,嫌吵,不过后来又说我要去就陪我去好了。但后来还是先走了,恨死我了。”她笑着说。
“不过他啊,还真是挺细心的。回来还问我玩得开不开心,又给我做夜宵吃。我说你做得好难吃呀,他就带我出去吃了。”我还没来得及接,她无数句就跟上来了。
“很烦的,有时我就直接说,大叔,你好烦人啊。哈哈。”
“你几月份生的?”
她显然对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略惊讶了下,但转瞬还是哈哈哈哈了。
“八月份。八月六号。”我可没问这么详细。
“你是狮子座啊。”
她说是吗,我不懂这个,星座我没研究,狮子座好么?
“挺好的。”我简洁道。
3
“你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么?”这时她已经完全乐开了花,小脸跟花骨朵似的,尽管现在是冬天。
“我们是在长途客车上认识的啊,太神奇了简直,哈哈。我其实平时回家也不一定会坐长途客车的,有时也坐火车。但偏偏那次,就坐了客车。上去一看,就后面有个唯一的空座,我赶紧坐过去了。可后来,一个男的走过来了,说你怎么能坐这?”
“我说我为什么不能坐这啊?后来他说算了算了,这时正好我旁边一个座位的人下车了,他就坐下了,就在我旁边,后来一聊,你猜啊,你猜,太神了。他居然是这个客车的司机。而且啊,他是跟我开玩笑的,我都没反应过来。他们司机,是两个,轮班的。有空座就可以坐,也有啥专座什么的。笑死。”说完,她又是一阵哈哈哈哈,光的亮度几乎已堪比阳光灿烂的中午了。
这时她突然问我,空调是不是有点冷。我说可以,没事。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两个月。他都跟我回过我老家了。你知道,他平时很节俭的,有时我花好几百买衣服,他会说我几句。我也觉得有道理,挺浪费的,钱应该花在正经地方。但他跟我回家哦,带我和我表妹去超市,买了好多东西,那么多好吃的,出来时还问我表妹够不够,还想要什么。”
“那他肯定见过你爸妈了吧。”我问。
“见过了啊,我妈对他印象挺好的,说他看上去好像挺老实,也不怎么说话。和我前夫是完全相反的性格啊。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回来时,我注意到,她加了件白色厚毛衣。
“他有小孩么?”
“有,也是男孩。三岁。我想培养感情还来得及,他说我很擅长和小孩鬼混在一起啊。”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就是怕他有别的女的,除了这个,其他我也不担心什么。他对我挺好的,对我儿子也是。想想也奇怪,我怎么会和那么老的人在一起呢,原来从没想过啊,但感情好像真挺奇怪的,其实也有很多年轻挺帅的男孩追我,但我就是喜欢他。”她终于开始说实话了。
“他这个工作,收入怎么样,两个小孩呢。”
“一年有五六万,挺稳定的。再说我觉得钱不是问题,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再说我也会赚钱啊,我很厉害的,还学过推拿,原先还做过服务员,还领班呢。总之,我觉得我挺自信的,我不靠别人。”
她说到这,我突然觉得空调确实好像有点冷,但当然我也懒得说什么。
“他没带你见过他父母吧。”我又喝了口茶,水已经有点凉了。
“没有,但我们交往时间还短啊,再说他也确实忙,累死啦,回来有时跟我都说不上几句话。来年过年时再说吧,我也提到过这事,我觉得他也有道理。过年也不用请假,大家都方便。”
“哦。”我听到自己只是从鼻子,发出了一点,很像某种声音的,语音。
“他机会太多啦,好怕。”但转念她又高兴起来,“真没想到,缘分就真的是有的啊,我坐过无数次长途客车,就碰到了这种事。哈哈哈哈,越想越神。”她甚至忘了给我按背,眼睛里有无数道光照耀着,很像明亮的太阳。蓝天白云里灿烂的太阳,发出的那种,光。
九十分钟好短,平时都觉得挺长的。
4
这件小事之后,我生了一场很重的病,很恍惚,身体和精神都是。我去了三亚,独自在海边坐着,什么都不干,就是干坐着。一个海边照相,就那种景点快相的,一個男孩。他注意到了我,在无数次问过我“要照相不?”之后。
后来他有时也跟我一起坐一会,我们聊到老家,我说东北,他说山东。东北的雪特别好,冷也特别好,你到了哈尔滨,才会知道什么叫冷,那个“冷”不是我们打出来的字,普通《辞海》意义的那种冷,那种冷,干脆,利索,爽朗,哈哈大笑。“我明白了,你说的根本不是冷,是暖和。”小杨,他叫小杨。
由于每天在海边,他晒得很黑。他跟我说了很多事情,相当地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他说起他女朋友,甩了他的女朋友。那女孩当着他的面牵了另外一个男孩的手,他居然什么都没说。在无数次争吵之后。
“那天晚上,我拿了瓶小二,坐在个破公园里的秋千上,荡秋千,就那么荡了一整夜。”他黑黑的脸有一丝古怪的,是笑容,或是别的,什么。
“你没哭,我不信。”我佯装笑意地说。
“哈哈哈哈,我哭什么,我有什么好哭的。女人么,就那么回事。”说完他甚至都没跟我打声招呼,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一动不动。走着走着,他就跑起来了,而且越跑越快。
第二天我们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聊,依旧天南海北,他依旧是开心的小杨。那天那件事像没说起过似的。广西啊,桂林,好风光,和兄弟们跑到外地去玩,偷了一笼肉包子,跑太快了,撒一地。又被兄弟们笑罚小二。
我们就那么每天躺在沙滩上,使劲浪费时间。后来就不怎么说话了,因为该说的也都说了,他给我拍了很多快照,穿皇后服的,穿皇帝服的,穿仙女服的,居然还有海豚服,和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
那些照片拿回来后,放在了家里的,某个地方,后来,就再也找不着了。
在无数个平静的日子之后,直到有一天,我们还躺在沙滩上目视空的天空,四周都是游客的声音,谁会注意到呢,小杨的头被一只脚踢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从海滩上弹了起来,是个女孩。
我觉得小杨像被什么突然定住了一样,但这持续了不到三秒钟。他几乎是拔腿就跑,女孩在后面追,没想到女孩子跑得是这么快的。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然后,然后,最诡异的事发生了,小杨跳到了海里,拼命游,游着游着,影子都没了。我使劲看使劲看,他的红T恤,刚开始还有一个红点,很像一滴血,后来,就彻底消失了。
那女孩在海边乱叫,尖叫,叫了很久。
小杨彻底消失了,我觉得很失落。
5
没过多久,我就回到了原来的城市。我在飞机上拿起那些照片看,走之前,我问过海边管理所的管理员,他也很惊讶,小杨在这里几乎做了八年。而据我了解,他在来这里之前,从没有一个超过三天的工作。
回来后,一切他妈的还是那样。我爸到机场接我。在地下车库里,我觉得我简直要窒息了,我不知道一个塑料袋套在头上是什么感觉,没试过,但在我想象力所能及的范围,也差不多就是那样了。
我看过一些电视剧,那些罪犯用塑料袋闷死一个人的。那些临死之人,在死之前,眼睛都睁得很大。有些人认为是由于恐惧,但我总觉得,说不定是看清了一些什么,从前从没看清楚过的,他们确认了,看到了真相。于是他们就跑了,跑得很快,因为太快了,最后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们了。
他们只是一些失踪的人。
某天我心血来潮,又来到了,其实也就是在我家附近的,那家足浴店。
在前台,他们问你有熟悉的么,我说有。9号。
确实,还是那姑娘。但也确实,不是她了。
她似乎不认识我了,不过一年而已。
服务很周到,不像上次了。腿,脚,上身,后背,颈椎。从始至终都没开口,当然我也还是老样子。
我觀察她,她变了,但不是变老了,也不是变丑了。
哦,忘了,有两句。“泡什么药水?水的温度怎么样?”
我在中间睡着了,我终于睡着了。中间她甚至体贴而又商务地给我拿了条毯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醒了。她居然就侍立在旁,吓了我一跳。“给您袜子。”她简短地说。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你男朋友。我还记得你说,他正努力赚钱,要开个灯具店,让你过舒服日子。让你做老板娘,不再做这种事情了。我甚至还记得你说当时钱也筹得差不多了,他跟你说的,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无聊的话,但反正就是脱口而出了。
她直瞪瞪地看着我,我们互相对看了一小会,就那么一小会。我完全没预料到——
她甩了我两耳光,转身就跑了。
我特么差点没被她打昏头了,这个房间离前台十分之近,那么大的动静几乎惊动了所有人。我被围观了。店长道歉,消费免单,但到哪都找不到,9号了。
店长坚持让她道歉,我说算了算了。但显然这事我说了不算。
第二天我又去,这家店甚至免费给我办了张半年卡,还推荐了最好的足浴师。我说我要9号。
他们说我们把她辞了,我说我就要9号。我显得那么愤怒,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他们说我们实在觉得这不合适。我说我就要她。
最后他们妥协了,但显然是因为人手不够的缘故。
到第五天,我终于又见到了她。她还是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做完了一切。
“孩子还好吧。”我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得也真是奇怪极了。
半天,她总算冒出了一个字。
“好。”
哦,我说,那就好。
再后来,我每天都去,每次都找她。但她也,每次都一样。
半年过去了,前台问我还要续卡么,我问9号还在么?她在我就办。
他们面面相觑。
以下都是后来我听说的。
那姑娘失踪了,但在她的出租房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具体点说,是一个死掉的小孩。用塑料袋闷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些警察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四岁了。
她被全国通缉。
6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事,当然,每个人的生活,都会不断地发生很多事。一次偶然的出差,我又回到了三亚,那个我和小杨傻逼浪费天空和海滩和,自己的,地方。
相当高档的海边酒店,半夜我被噩梦惊醒。
我走到了那片,就是我们拍快照的那片海滩。大海一片黑暗,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从那里出生的,活着,活下去,并等死。
哈,你早在了啊,我惊促回头,发现我,小杨,和9号。我们三个,并排躺在一起,谈笑风生,或久久沉默。
我向那向我涌来的巨浪踉跄着,退了几步。小杨突然跑了,接着是9号,只有我一个人躺在漆黑的沙滩上,我没法动,动不了。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跑得很快,但很快乐。
先开始是一个红点,再后来是穿着白色厚毛衣的一个小白点。
我想去追他们,但就在这时,我从我厚厚的高档羽绒大床上,跟个弹簧似的,弹出了那两个点消失的,窗外。
大海明白一切,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的。
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