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坐忘斋”主姚克
知道姚克的大名,在整整四十三年前,笔者还是高一的学生。那时“文革”风暴席卷神州大地,戚本禹继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之后,写下了他的“鸿文”《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批判锋芒直指电影《清宫秘史》,影片编剧就是姚克。 到了三十三年前,笔者有幸参加1981年版《鲁迅全集》书信卷的注释工作,发现鲁迅晚年通信的文学青年中,姚克的名字赫然在内。现存鲁迅致姚克的书信竟有33通之多,最早的一通写于1933年3月5日,最晚的一通写于1936年4月20日。而姚克与鲁迅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同年9月22日,是日鲁迅日记云:“下午姚克来并赠特印本《魔鬼的门徒》一本,为五十本中之第一本。”二十七天之后,鲁迅溘然长逝。 可见鲁迅是赏识姚克的。鲁迅逝世之后,姚克与后来以《西行漫记》闻名世界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共同署名敬献挽联:
译著尚未成书,惊闻殒星,中国何人领呐喊;
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旧雨,文坛从此感彷徨。
斯诺不谙中文,这副沉痛的挽联当出自姚克手笔无疑。而鲁迅丧礼,姚克又担任司仪,并与巴金、胡风、萧军、黎烈文、黄源、靳以、张天翼等为鲁迅的抬棺人,更可见姚克与鲁迅关系之密切。
然而,1949年之后,姚克的名字悄然消失了。到了1967年,重新提到姚克,却被扣上炮制“卖国主义”影片的恶名。直到“文革”结束,电影《清宫秘史》的原作———话剧《清宫怨》剧本重印出版,才“为被诬的作家姚克恢复名誉,并让作品本身,来说明它到底是'卖国主义’的,还是爱国主义的”。
鲁迅器重姚克是有道理的。姚克(1905-1991),原名姚志伊,学名姚莘农。他祖籍安徽歙县,因从小在苏州长大,自称苏州人,晚年撰文明确表示“苏州是我的故乡”。姚克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文学系,终生与文学和戏剧结缘。他的文学生涯有好几个维度,每个维度都有声有色。首先,他曾协助斯诺编译《活的中国———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为翻译此书而与鲁迅订交。斯诺称他为“能干的合作者”,肯定“他是一位有才能的青年评论家、剧作家和散文家,并且是鲁迅的知友”。姚克并非左翼作家,但他对鲁迅的敬重始终不渝。他写过多篇感人至深又颇具史料价值的回忆鲁迅文章,特别是他1967年在台北《纯文学》第七期发表的《从憧憬到初见———为鲁迅先生逝世三十一周年作》,意义非同一般。当时台湾的“戒严令”并未解除,鲁迅的书是禁书,也不可能正面谈论鲁迅。《纯文学》敢于冲破这个禁忌,刊发鲁迅油画像和姚克此文,固然出于主编林海音的胆识,林海音还称此文“出自当代'文章高手’”,是“一篇难得的”“谈论鲁迅的文字”,但姚克撰文让广大台湾读者认识“鲁迅这个'人’”,更功不可没。
其次,他1936年7月担任温源宁主编的上海英文刊物《天下》编辑,先后把曹禺话剧《雷雨》、昆剧《贩马记》和京剧《打渔杀家》等译成英文,又出版萧伯纳剧本《魔鬼的门徒》的中译本,为沟通中西文化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他还担任明星影片公司的电影《清明时节》的编剧。抗战爆发,姚克参加“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赴莫斯科参加苏联戏剧节,又到美国耶鲁大学攻读戏剧,从而成为中国戏剧界名副其实的新锐。
姚克1940年夏返沪后,一面在圣约翰大学执教,一面与费穆、黄佐临等合作创建“若干剧团”,大力推进“孤岛”话剧运动。他对历史剧有浓厚的兴趣,先后创作了《清宫怨》、《楚霸王》和《美人计》,还创作了现代剧《银海沧桑》。《清宫怨》1941年7月由费穆执导上演后,大受“孤岛”观众欢迎,连演三个多月之久。姚克后来为《清宫怨》出版单行本所写的代序《独白》中说:把史实改编为戏剧,并不是把历史搬上舞台;因为写剧本和编历史教科书是截然不同的。历史家所讲究的是往事的实录,而戏剧家所感兴趣的只是故事的戏剧性和人生味。
还强调指出:时间是作品的最严酷的试验。许多曾经轰动一时的戏剧现在都被人们遗忘了。在时间的试验中,一切宣传,标榜,捧场和机智,都成为无用之物,只剩下剧本自身的真价值。证之以《清宫怨》以及姚克1948年根据《清宫怨》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清宫秘史》所遭受的坎坷曲折的命运,不是洞若观火吗?
再次,1950年代以后,姚克在香港继续倾全力倡导话剧运动,不但创作了大获好评的历史剧《西施》、《秦始皇帝》和现代剧《陋巷》,还导演了英译《雷雨》,撰写了大量颇有见地的话剧和电影评论文字。同时,他在联合书院执教,钻研明清戏剧,发表了《明清戏剧散论》、《<出使中国记>之戏剧史料》等论文;又钻研希区柯克、奥尼尔和法国现代剧,发表了《关于希治阁及其他》、《论法国的现代剧》等论文,均自成一家言。后来他又任教美国夏威夷大学,在此期间,翻译了阿瑟·密勒的名剧《推销员之死》,并对李贺诗歌作了精深的研究。作为戏剧家的姚克,是香港1950、60年代话剧运动的代表性人物,成就卓著,可是直至今日,各种香港文学史著作仍鲜有提及,显然是严重的缺失。
1967年11月,香港正文出版社出版了姚克的评论集《坐忘集》。“坐忘”出自庄子的《大宗师》,姚克认为“坐忘”是庄子哲学思想中的崇高境界。他服膺庄子,故以“坐忘斋”命名其书斋。现在这本《坐忘斋新旧录》,沿用“坐忘”作为书名,“旧”是指姚克1930年代的旧文,“新”则指《坐忘集》问世以后姚克所作的未及结集的新文。当然,也从《坐忘集》中酌选了数篇。
改革开放以后,除了1980年6月重印《清宫怨》之外,姚克的作品再未与读者见过面。我们与姚克睽隔太久了!值此鲁迅诞辰130周年、姚克逝世20周年之际,辑印这本小册,既是对鲁迅和姚克的特别的纪念,也希望重新引起喜爱话剧的读者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对姚克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