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品先缘识字差(八)

其二:关于铺典之辛弃疾

李商隐固然有“獭祭”之名,然论铺排用典,辛稼轩甚之。岳珂《桯史》卷三云:“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余时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侧,稼轩因诵其语,顾问再四......余曰:'前篇豪视一世,独首尾两腔,警语差相似;新作微觉用事多耳。’于是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予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其刻意如此。”

宋人本就盛行于用典入诗词,岳飞之孙岳珂身处其世还当面指出辛弃疾“用事多”,而辛弃疾本人也认可了这个说法,辛作多典,可见一斑。下举一例: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

——辛弃疾《踏莎行 赋稼轩集经句》

该词出处大致如下:

①《易》:“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②《论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③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④《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⑤《诗经 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⑥《史记·孔子世家》:灵公问阵、孔子去卫⑦《孟子 万章上》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⑧《礼记·檀弓上》孔子既得合葬於防,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⑨《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ǒu )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⑩《论语·宪问》:微生亩问孔子:“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

以上看到,辛弃疾已经不满足于集前人诗句,特选集经句,难度固然加大,而稼轩铺排用典之能,叹为观止。

其三:关于化典之杜甫

杜诗很多名句,皆来源于化用前人诗句,诸如: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

杜甫这里用何逊《行孙氏陵》:“山莺空树响,垅月自秋辉”,因诗意不变,故属正用,然“自春色”较之“自秋辉”,其境更佳,乃是点化使用。

“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宿江边阁》

诗句化用南朝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一“宿”一“翻”,明诗中阴阳之用,上佳也。

以上可见,杜子美化典,更多是化用之新用,有点石成金之妙,无怪乎江西诗派尊老杜为祖。下面从化用的视角,进一步看看杜诗与儒家的关系:

1、“富贵于我如浮云。”——《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

化用《论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2、“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

化用《孟子》“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咏怀五百字》

化用(暗用)《孟子》“狗彘(zhì )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

4、“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

化用《论语·宪问》“骥非称其力,称其德也。”

5、“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秋雨叹 其一》

化用《论语 乡党》:(子)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6、“独步才超古,余波德照邻。”——《上韦左相二十韵》

化用《论语.里仁》“德不孤,必有邻。”

7、“朝光入瓮牖,尸寝惊敝裘。”——《晦日寻崔戢李封》

化用(反用)《论语·乡党》“寝不尸,居不客。”

8、“恐泥窜蛟龙,登危聚麋鹿。”——《三川观水涨二十韵》

化用《论语·子张》“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9、“从弟人皆有,终身恨不平。”——《不归》

化用《论语·颜渊》“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

10、“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凄凉。”——《遣兴五首·贺公雅吴语》

化用《论语·雍也》“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11、“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赤谷》

化用《论语·子罕》“予死于道路乎。”

12、“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病柏》

化用《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及《礼记》“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

13、“南图回羽翮,北极捧星辰。”——《奉送严公入朝十韵》

化用《论语 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14、“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既无游方恋,行止复何有。”——《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

化用《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及《论语·里仁》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15、“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秋兴》

“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

化用《论语·雍也》:“乘肥马,衣轻裘。”

16、“中园陷萧艾,老圃永为耻。”——《种莴苣》

化用《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虽然杜甫在《醉时歌》中自嘲云“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以上例子可见,诗圣之“圣”,一定程度上恰就在于他偏好化用儒家典故,乃成就其诗之“圣”。儒术之于诗圣,何有哉?实有哉!大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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