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老宅”之二 背影远去
“那座老宅”之二 背影远去
父亲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很长,当时懵懂,几乎没有多少清晰的记忆。我出生时,父亲已经50多岁,老来得子,按理说应当是十分宠爱的。但父亲一向为人方正,不苟言笑,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父子之间似乎从来没有那种亲密无间、其乐融融的场景留存。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字憨哉,1903年(清光绪二十九年)农历七月二十三日巳时生人,生肖属兔。无锡李氏奉宋代名相忠定公李纲为祖先,称“锡山李氏”。我二叔在1948年主持修缮过锡山李氏家谱,据家谱记载,父亲那一辈为琳支31世裔孙,是李纲胞弟李维的直系后代,其21世李义、李礼居鸿声镇张塘桥李家里,27世李观智迁居东亭镇,父亲的祖父29世李浩峻因经商又迁居南门,但祖坟仍在东亭,故父亲的籍贯被认为是东亭苏巷。李浩峻生有四女二男,其长女嫁入南门邱家,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以培南小学校长身份为掩护开展革命活动的邱宝瑞就是父亲的表弟。据大哥元奇的回忆录,祖父李渭璋(字仲华)少年时学过一点武术,读过私塾,有一点文化,后来长期在外地工作,做过税务等工作。祖母陈龙云是东亭陈巷人。因为父亲在家中居长,下面有五六个弟弟妹妹,其时家道中落,祖父母年事渐高,所以他和二叔年少时就在仙蠡墩小学等处从教,和父母一起挑起了家庭经济的重担,以菲薄的工资收入支撑家用。后来,二叔开始在无锡政坛崛起,有了些声望和人脉,大家庭的生活开始宽裕起来,但父亲一生恪守自己的人生信条,不党不群,没有加入过任何党派,依然平实从业,安之若素。
抗战时期,为避战祸,我们家族的大部分成员逃难至重庆,老宅中只留下年迈的祖父母,身患外疾、不便行走的大妈和我长兄等7 人。父亲在重庆期间,一开始还是做着老本行当教书匠。当时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成立了流亡人员工作安置机构介绍安排工作,父亲和二叔经登记找到了合川国立第二中学的工作,后来父亲当总务,二叔教语文。在那儿待了大约三年左右时光后,父亲和二叔先后离开学校,父亲到无锡同乡李诚斋开办的美华油漆厂当总务,厂址在重庆南岸弹子石街上。抗战胜利回到家乡后,二叔重入政坛,因他与本邑工商界大佬相熟,便推介父亲到丽新棉纺织厂(即后来的国棉三厂)工作。在丽新厂,父亲也没有担当什么大任,只是在科室里管些琐碎的杂务,一向低调。我识字后,曾在书纸堆中见到过父亲为工厂宣传队写过的一些快板词之类的文字,对于他这一个老式人员来说,能够跟上时代,撰写出如此通俗明了、朗朗上口的文字,实属不易。父亲那一代人,曾经长期的国学滋养,功底扎实,字迹遒劲,可惜我当时浑浑噩噩,没有好好留存下来,现在要想寻觅父亲当年的只字片文,已是不能。
父亲留给我的,除了血脉基因,也许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当然,父亲还给了我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字。我出生时,由于是庶出,没有合法的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随母姓。只到我上初中时,父亲觉得应当为我正名了,就依照家族的排名,给我起了之后成为我人生最鲜明印记的名字。父亲名讳中有一个“白”字,所以我和我长兄名字中都有一个白字部首的字。我的姓名用字都是上下结构,拆开了,就是“比白大可”。或者,这就是做父亲的一种期许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父母的哪一个不如此期待呢!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高大,清癯,严厉,方板,不怒自威。他是家族中的长子,叔伯们对他十分敬重,一向恭恭敬敬地喊他“大阿哥”,我的同辈人更是诚惶诚恐地尊称其“老伯伯”或“大舅舅”。父亲很少上街,偶尔带我出门,由于年龄悬殊太大,相熟的人总会问:“这是你孙子?”此时,父亲脸上会泛起难得的忸怩,期期艾艾。
我记事起,父亲已经提前退休在家,真实原因已无从考证,只知道他的退休工资是39元,这在当年算是不低了。从现在的角度来揣测,我想父亲是觉着累了,心累,当年政治运动接二连三,气氛诡谲,对于他这种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来说,还是早些远离世事纷扰为好。父亲闲居在家,更不想出门,便整天看书度日,当年家中藏书甚多,相当部分是线装竖版的,可惜我年纪尚幼,根本看不懂。文革风云乍起,加之咳痰日重,父亲便索性连床也不起,把一摞摞的书刊叠放在床上手边,翻翻看看,从雕花铁栅栏窗棂间透射进来的惨淡阳光,映照在他日渐苍白的脸上。
然而,他想避世索居,喧嚣的尘世却不会轻意放过。由于父亲背负过过往年代的沉重,文革的巨浪不仅冲刷了一切陈旧,不仅抄没了父亲所珍爱的书籍,还时不时有当地外地的所谓“外调人员”不请自来,一脸严肃地要父亲说清楚当年的那些事、那些人。在父亲的床边,来人气势汹汹,声色俱厉,刨根问底不说,还要落笔为据。父亲已无力书写,只得让我代笔。我还年幼,从未用过钢笔,但那帮身负高大上政治使命的造反派可不管这些,严格要求用钢笔、用蓝黑墨水书写。当年的事,当年的人,那么的曲折复杂,我写不了几个字就出错,几页纸写下来,错讹几十处。父亲没办法,只得勉力爬起身,一行行地审看纠正,再用颤抖的手沾了印泥,在改正处摁上一个个鲜红的指印。
人在病中,加之原本心力交瘁,怎禁得起如此这般的折腾。终于在1968年春天,一个乍暖犹寒的夜晚,父亲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留在我记忆中永远萦绕不去的印象,是医院那条白色床单覆盖下的如干柴般的僵硬腿脚。
(图片选自友人帖子)
2018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