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江西龙母信仰

中国民间信仰研究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话题,学者的研究方法与视角日趋多元,学科交叉现象逐渐明显,成果较丰硕。就龙母信仰研究而言,学者多聚焦于龙母信仰的发源地广东德庆,讨论其源流、信仰传播及其地域特色等问题,对广东之外的龙母信仰传播虽有涉及,但对其在传播过程中的祖庭认同与变异则未有深入关注。本文拟讨论唐代以来江西仕宦对龙母信仰接受时的复杂心态,以期揭示正统文化对民间信仰的统摄聚合作用。

卢氏与唐代江西龙母信仰的确立

龙母信仰最早见于南朝宋沈怀远《南越志》记载发生在秦朝岭南。大约于唐中期从岭南德庆传入江西地区,唐代卢肇撰《阅城君庙记》对此有明确记载:

昔者秦毒天下,鬼神乏主,英精怪质,潜跃失次。故龙遁乎涨海之涯,托乎嫠姥之室……姥既耽之在手,覆之以衣。一夕,威灵欲震,雷电皆至,龙遂育焉。厥后,姥以母,龙以子,提护萦绕,如乳如嬉……而姥亦逾乎鲐鲵,克慎厥化。姥无姻戚,阅城人葬之水涯。惟龙乃寓形于人,衰杖如瘵……谓人曰:藏我母卑矣,他日潮水啮之,非葬之所也。其将假尔马牛为役,以迁于垲爽。一夕,风雷大至。明日视之,则姥之封若覆夏屋矣,在于山巅。……阅城人立姥及龙之象,以礼祠之。

卢文是目前所见最早详细记载江西龙母信仰源自岭南的文献,将龙子葬母于涨海之涯的山巅,阅城人“立姥及龙之象”祭拜。从秦发展到唐代,“今乃有龙伯、龙叔、龙季焉。伯则旧也,叔、季不知何代相踵而来也,今皆在阅城。……姥,温姓,阅城人也。阅城为秦南越邑,民谓之曰龙母。龙母古矣,其言甚质,吾思以文之,追书姥为阅城君焉”。说明阅城龙母祠建于秦朝,到唐代又添加了叔、季两条龙。卢肇的“阅城君”即是秦朝南越龙母温氏。唐代岭南官员刘恂也说:“温媪者,即康州悦城县孀妇也”。卢、刘皆为唐人,但记载龙母生活地却有“阅城”“悦城”的不同。卢肇或许是误写,却为历代江西士人所继承。

卢肇是唐代宜春人,其祖上为范阳人。唐初属大族,贞观颁布《氏族志》后,江西卢家地位有所下降,卢肇在给弟弟的诗中说:“去日家无担石储,汝须勤苦事樵渔。古人尽向尘中远,白日耕田夜读书。”读书是为了科举,目的是提升家族地位,卢肇本人于“唐武宗会昌三年(843)以词赋魁天下,仕至集贤院学士,歙州刺史”。卢肇能中状元,与族叔卢萼督促分不开。

卢肇文的依据来自卢蕚,“予于府君为宗侄。予为儿,而府君多之曰:乃异日其闻乎?故悉始终龙姥之事,及载府君置祠之旨焉”。府君即卢蕚,唐元和中游宦南越,“尝梦龙伯谓之曰:君将宰邑江西,其致我焉。许之。及太和五年(831)岁在壬子,府君来宜春,遂立祠于邑东昌山津右。”据南宋《宝刻类编》记载,卢肇文于唐大中三年(849)十二月立碑于阅城君庙内。时距唐开元年间张九龄开通大庾岭已过百年,说明江西阅城君信仰是经大庾岭入赣江传入宜春。

卢萼任职宜春令间,又得到龙伯护佑,“始至,遇邑大饥,令豪族以陈积周赈贫民,故得不佻不病,不横不流,民从其化矣。夫神物莅乎阴,府君之美政,惟龙之辅乎?”卢蕚的“美政”,被认为是龙伯相助。通过卢蕚受龙伯护佑的演绎,龙母信仰渐渐在士民间传播,唐代士人咏“厚颜苍水使,深谢阅城君”。苍水指今两广交界的西江,阅城君则指宜春昌山龙母。据此可知,唐代江西龙母信仰来源于岭南西江流域。

卢肇在文中还突出龙之孝,“伊姥何慈,惟龙克孝。如持天纲,示越人教。涕洟封树,有礼有容。岂惟神物,是谓孝龙。孝龙之灵,宜崇宜荐。……龙有孝思,俾民敦睦”。这可能与唐武宗灭佛有关,时灭佛理由之一,就是佛教倡导“天子不朝,父母不拜”,这与儒家忠孝观格格不入。孝龙无疑对官员理政和民众行孝有积极意义,迎合了王朝忠孝观,确保了龙母信仰的正常传播。

可以说,唐代龙母信仰在江西的传播,与卢氏家族有密切关联。而龙母信仰传播扩大又加强了卢家的社会威望。卢蕚为宜春令,卢肇是当地首位状元,叔侄两人对龙母信仰的唱和,为卢家赢得了社会资源,卢肇子卢文秀,“咸通中进士,为长安令,有声”,其声望不在卢肇之下。卢肇族子卢邈于唐末举进士。与此同时,卢氏又与当地名宦联姻,据雍正《江西通志》卷72《人物》记载,卢文秀与宜春易重家结秦晋之好,易重为唐会昌进士,官至大理评事。卢家构建的这一网络,对龙母信仰的进一步传播有正面意义。宜春阅城君因卢萼的梦、卢肇的记而流传,卢氏在江西借龙母信仰以及科举而成为地方大族。

宋元江西仕宦形塑龙母的细微变化

两宋时期,王朝试图通过对民间祭祀神祗的敕封来加强对地方控制,悦城龙母不断受到朝廷敕封。庆历年间,江西新喻人进士萧注任番禺县令、邕州知州,他少时随父亲到过德庆龙母庙,“少侍父之官康州,过悦城,题□□□:五龙兄弟古英名,今日拏舟过悦城,莫向草茅久盘屈,早施霖雨治苍生。”反映了康州(即德庆)祭拜龙母的场景。

从北宋开始,江西行政建制有所调整,宜春县的神龙、招贤、丰乐、文标等10乡被划出设分宜县。悦城君祠因此被划入分宜。皇祐五年(1053)袁州知州祖无择作《次分宜》诗云:“分得宜春地,东偏一昼屏。洪阳仙洞古,龙姥故祠灵”。其中“洪阳仙洞”系“世传晋娄阳葛洪修炼于此”,“龙姥故祠”指龙母。至于“阅城君庙”何时改龙姥祠,史料阙如。龙母故祠灵应反映了龙母信仰在当地获得了官民认可。南宋江西龙母信仰又由北宋“龙姥故祠”变为“圣姥庙”。淳熙五年(1178)进士、丰城人甘同叔(字叔异)曾于岭南桂州、荔浦任职,撰《题昌山圣姥庙》诗描述分宜龙母如下:

分宜古县环清溪,重冈复岭如奔驰。行逢山断水流处,越城庙枕山之西。我来落日在前岭,摩挲一读卢肇碑。……

砀山云气望不见,神物乃降江之婺……

庙门开阖风飔飔,千年万载龙居之……

好施膏泽与六合,岂止但慰袁人思……

诗中的秦朝、卢肇碑、阅城庙等,明显将分宜阅城君与德庆龙母信仰联在一起。而“砀山云气望不见,神物乃降江之婺”,则暗示龙母诞于婺水,“庙门开阖风飔飔,千年万载龙居之”,显然指始建于德庆的龙母庙,但作者隐去卢肇“涨海之涯”的字样。“好施膏泽与六合,岂止但慰袁人思”,强调龙母施泽天下,因此对之思念也不限于袁州。甘氏的描述明显存在龙母诞生在江西的印象。

南宋将分宜昌山龙母祠称为“圣姥庙”,在绍兴年间临川曾季作《题昌山圣姥庙》又得以再现,“峤南道上阅城边,发露光芒自神姥。当年龙为神姥儿,人耶龙耶媪未知……媪方知儿是龙子,扼腕嗟呼愁不已……里人相率为封树,孤坟突兀濒江边。龙为人形服衰麻,哀哀念母情如加。……由昔至今过千岁,媪犹庙食江之涘。”宋代朝廷赐德庆龙母庙额“孝通”,封永济夫人,故悦城龙母庙多称“孝通庙”或“永济宫”。明清广东方志一般以“龙母庙”名之。曾氏描述的昌山龙母与广东悦城几乎一致,但实际是指昌山圣姥庙。龙母知龙子身份的桥段在南宋张维描写德庆悦城龙母时即说:“(龙子)久之复来,遍身生文鳞,有五色,头有双角,夫人与邻里始以为龙”。而“峤南道上阅城边”的“峤南”“阅城”,让人联想到德庆。但从诗名看,整首诗描述的是分宜昌山龙母故事,作者有意模糊江西龙母的源头。

宋元江西龙母信仰除分宜外,与分宜毗邻的新淦县也有龙母庙。其与分宜龙母之关系,史料不详,但与德庆龙母关系密切,“孝通庙在新淦县南八十里峡江镇。相传秦时有温媪经程溪,得巨卵,蔵于家,生七龙,放之江。……媪死,葬程溪,将圯。一夕,雷电迁之高冈,乡人为立祠。唐赐庙额曰孝通。元揭傒斯有记,舟人往来必致祷焉”。这则明初史料提及元代江西丰城人揭傒斯(字曼硕),其“曾祖光朝……累赠嘉议大夫、礼部尚书、上轻车都尉,追封豫章郡侯……父来成以邃学笃行,见推前辈,先赐谥贞文先生,赠中奉大夫、江西等处中书省参知政事护军,追封豫章郡公。”元代江西还以揭来成谥号建贞文书院。揭家在江西是名门大族,揭傒斯《孝通庙记》为明代以后粤赣书写龙母的重要文献之一。节引如下:

临江新淦之上游有镇曰峡江镇,有龙母祠曰孝通之庙。古祠在今徳庆之悦城镇,峡江受吉、赣、南安诸水,又豪商大贾之所会,两山如束,水势湍悍,岁数坏舟楫,必有尝受神赐于岭海之间,而分祠以厌水患,然不可考矣。凡舟楫上下,水旱疾疫,必祷焉。至大二年(1309),镇民唐文寿既倡义以敞其楼,延祐改元(1314),王友忠复新其殿。至元二年(1336)丙子之夏,余扈从上郡庐陵龙立忠始介、临江孔思济及其郡人李源,请志丽牲之石。夫作于始封之庙,则有唐宋之碑,今作于分祠,必概见神之始末,俾乞灵者知所本也。按唐李景休、赵令则碑,为秦温氏之媪,渔于程溪……

宋之时,吾里有孙先生伯温者摄象州,守部饷襄淮,渡巢湖,大风涛,几覆舟,先生朝服拜于舟,龙若出,答拜水上,风立止。

从至大二年唐文寿“敞其楼”看,峡江孝通庙可能建于南宋。揭氏既没有提及卢肇,也未沿袭宋代江西士人的分宜“圣姥庙”,而是回到了宋大观二年(1108)朝廷赐德庆龙母庙额“孝通”。他所言的程溪、唐宋碑,在北宋元丰乙丑(1085)春,德庆州判张维撰《永济行宫记》有说明:“永济夫人龙母温氏者,晋康郡之程溪人也。其先不可得考记……唐太和中,李景休、会昌赵令则刻文于碑,详矣”。

可见,元代新淦龙母庙在名称上与德庆孝通庙同名,且揭氏所引论据也是德庆龙母。据康熙《新淦县志》卷1《舆地志》记载,新淦县设于秦朝,峡江镇隶新淦县辖。宋元新淦由吉州划归临江(军)路管辖,元朝升新淦县为州,峡江镇属新淦辖,为吉、赣、南安诸水相汇之地,最终进入赣江,成为南来北往豪商大贾汇聚地,所以才从德庆悦城龙母庙“分祠”峡江“厌水患”,具体情形已“不可考”。

因峡江镇孝通庙为分祠,故揭文对德庆龙母庙详细追述。作者在文中穿插宋代丰城人孙伯温在岭南象州运输粮饷遇风涛,因祭龙而获平安,无非是表达岭南祭拜龙母的普遍及龙母对舟楫之人求助的灵应,为峡江从德庆“分祠”提供证据。仔细阅读揭文还发现,他并没有提及宋代江西士人一直引述的卢肇文,尽管新淦县峡江、分宜在元代分属临江路、袁州路管辖,两地毗邻且都处于赣江支流,但揭氏却直接证明峡江孝通庙从德庆分香,这可能与德庆龙母历来受朝廷敕封有关。揭氏之说还与德庆当时已划归江西行省管辖有关,时江西行省设置已50多年,赣粤边界的模糊使江西士人书写龙母时没有了约束。

可见,宋元江西龙母信仰已不限于分宜昌山,而又出现新淦的峡江镇。从源头看,两地龙母庙都从德庆分香而来,但宋代士人对分宜阅城君庙与德庆关系的描述明显没有元代直白,可能是宋元江西和广东在行政建置上的变化有关,元朝江西行省覆盖了包括德庆在内的广东绝大部分地区,揭氏对龙母书写没有必要像宋代那样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承认江西龙母与德庆一脉相承。也就是说,从唐至元,江西仕宦在书写本地龙母信仰时有所变化,唐代与元代均直指江西龙母分香于德庆,而宋代则有些模糊。

宋以后,江西龙母传说已不限于分宜和峡江两地,其他区域也有龙母传说,但与此两地的传说已经有了本质不同,龙母为江西本土故事有所上升。北宋吕南公于熙宁中著《灌园集》记载建昌军南丰县龙母墓,“熙宁间,农夫游,贱妻刘浴于溪,遇黄犬,迫之有娠,产两鲇鱼,以大缸贮之。须臾,雷电晦暝,鱼失所在。后三日,刘亦死,葬溪东矶阜之上。数日雨,溪大涨,众见两鱼循绕墓所,疑以为龙也。”吕氏未用俗传等字样,但所言并未逃脱德庆龙母故事的涨水、龙绕墓等母题。南丰龙母墓后续如何,文献缺失。

至少从元代开始,南昌府武宁县伊山又流传伊叟豢龙故事,情节与之前龙母传说类似,“俗传有伊叟独居山中,织履为业。一日,石洞湫水涌出一卵,其大如碗,叟得之以为宝。朝夕爱护,岁久,出一蛇,弃之不去,遂养之,久而渐大。叟死,蛇成龙,涌回沙石瘗之乃去。”“俗传”显示了故事久远。而从洪武二年七月武宁县令盛文郁作《叩龙湫祷雨》,可判断伊叟故事至少始于元代。明嘉靖初年伊山还建伊叟祠,“以为乡人祷雨之所”。康熙六年(1667)《武宁县志》收录了明代一系列有关伊叟与龙的诗。伊叟故事在乾隆时发生微妙而关键的变化,即伊叟被上溯到秦朝,与德庆龙母接轨。

伊叟,秦时人,避地武宁山中。尝于石湫拾一卵,大可数升,五色晶莹,异而伏焉。岁余,产一龙,仅尺许。鳞角差具,养之湫中,甚驯狎。后叟死,乡人痊之宅左,此龙盘旋墓道,状若悲戚。是夕,风雨大作,涌溪石为叟成坟而去,其石垒嵌甚固,至今马鬛若新。这里去掉了“俗传”,直接说伊叟为秦人,除地点和人物不同外,其他关于龙的故事与德庆龙母没有区别,伊叟和龙母皆独居,死后均有“乡人”安葬。伊山伊叟与德庆龙母故事情节有太多重合。伊山除了有伊叟墓、伊叟祠等遗迹外,后又发现伊叟旧宅,道光《武宁县志》卷17《古迹·伊叟旧宅》记载,“县西北三十里伊山之巅,遗址至今存焉”。伊叟豢龙的源头是德庆龙母,“按《袁州府志》卢肇记,唐时有温媪者,经程溪得巨卵藏于家,生七龙……媪死,葬程溪,水冲击。一夕雷雨迁之高冈,乡人因为立祠,额曰孝通庙。事与伊叟相类。伊叟墓石垒嵌甚固,尤为奇特”。这个引述表明温媪为德庆程溪人,伊叟传说从侧面反映了民间信仰在传播过程中的复杂性。“伊叟”故事的关键是将龙母由女性演变为男性,这个改变其实在卢肇《阅城君庙记》已见端倪,卢肇将龙母书为“阅城君”,同时说卢蕚托梦是龙伯而非龙母。唐代以来江西龙母信仰与其说是龙母,不如说是龙伯,“祠当祀龙伯,而旧名龙母,盖崇其所报也”。江西建构了以“龙伯”为主角的阅城君庙,广东则以“龙母”为主角的孝通庙。但不管江西对龙母祭祀形式如何变化,却始终强调“孝龙”,因而又不断向德庆孝通庙看齐。

明清江西龙母信仰认同过程中的杂音

明代以来,赣粤两省各为政区。元明鼎革之后,明初江西仕宦开始对峡江镇龙母庙进行修葺,明代天顺三年(1459)成书的柯暹《东冈集》对此记载说:

世莫不以文章之托于金石者为最坚也。今观侍郎周公跋元揭文安公《孝通庙碑》谓:旧碑既毁而墨本尚新,乃重刻石,命其子立于峡江镇祠,则其寿于天地间者不在于金石,而在于文章也。……又其弟恂友、子仁俊,求中书许公鸣鹤所书。

峡江孝通庙揭氏《孝通庙碑》在明初已毁,周侍郎命子重刻竖立。“侍郎周公”即周忱,江西吉水人,永乐二年进士,曾任工部右侍郎、巡抚南直隶等职。许鸣鹤,江西庐陵人,官中书舍人,“行草沉着可爱。”柯暹于宣德七年(1432)任吉水知县。据此,这项由官宦共同力的工作大约在宣德年间完成。

明正德以后,江西士人在梳理龙母信仰源头时,其心态也较复杂。严嵩纂正德《袁州府志》卷5《祠庙》以卢肇文为蓝本,“相传有阅城人温姥者,产龙伯,有灵异,阅城人祀之。唐太和间,卢蕚尝梦龙伯……卢肇记。”严嵩是分宜人,他书写分宜龙母即以卢肇文为基础,但并未明晰与岭南的关系。嘉靖《江西通志》卷22《祠庙》则分别记载了峡江孝通庙和昌山阅城君庙,前者完全抄录《大明一统志》,不赘;后者“在分宜县西昌山渡,相传有阅城人温姓者,产龙伯,阅城人祀之。唐太和间,卢蕚尝梦龙伯……”。嘉靖《临江府志》孝通庙也抄录《大明一统志》。嘉靖《袁州府志》则抄录严嵩版方志。可见,正德、嘉靖年间江西方志对龙母信仰来源记载都没有像卢肇和揭傒斯那么直白。

嘉靖之后,江西方志甚至对前人记载的龙母故事产生怀疑,隆庆《临江府志》直接“存疑”峡江孝通庙,“此事诚茫昧。然据揭傒斯记谓,温媪慈而龙报以孝,此断幻以理者也”。这种不自信,与同一时期广东形塑龙母形成对照,嘉靖时德庆州“四乡皆有行祠,累朝封赠,各有诰命。洪武初封曰程溪龙母之神”。“洪武初”指洪武九年竖明太祖《奉天承运碑》,每年五月初八“有司致祭”,形成龙母诞;又传说永乐间德庆州判官徐行夜梦龙母而塑龙母像。梦遇龙母应是广东士人沿用卢肇文的情节,广东士人还强调唐李景休、赵令则刻碑记载悦城龙母,李景休生活年代较卢肇早两百多年。广东士人还在康熙、乾隆、嘉庆多次纂修《悦城龙母庙志》,坐实悦城龙母庙为祖庭的地位。

明中叶以来,江西龙母信仰出现的不同说法,影响了民众对龙母的印象。康熙初,袁州知府施闰章考察分宜龙母庙说:“土人呼曰圣母,问之莫知所”。清代江西龙母信仰已从原来的袁州府分宜、临江府峡江等地逐步向江西南部延伸,如吉安府庐陵“孝通庙在儒林乡第十都,即龙母祠”;南安府“龙母祠在府治东一里广化院左,郡人水旱疾疫求嗣者祷焉”。南安府与广东南雄、韶州接壤,韶州仁化县至少在宋代就建庙祭拜龙母。史料对吉安和南安的龙母祭拜较简单,清代江西士人仍关注分宜和峡江的龙母。施闰章《孝通庙记》在描述将分宜圣母庙改为孝通庙缘由时引述卢肇文说:

自览郡志得卢肇氏《阅城君庙记》,其言颇怪。……袁州介在江西险僻之境,旧称蛟龙窟宅……昌山峡古来谓之伤山,以其石齿銛厉,度舟多破溺也,迄今舟人上下恃神以无恐……庙当祀龙伯,而旧名龙母,盖崇其所报也。卢氏改书阅城君,谓母阅城人也。考《方舆图记》古越城在广东之德庆州,有温媪墓,载媪死瘗江阴,龙子尝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与卢记小异。又按揭傒斯作《峡江龙母祠记》称大观二年赐额曰孝通之庙。古祠在悦城,卢以悦为阅者,误也。余谓孝通之名正而可风,乃更榜曰孝通庙。

施氏说卢文“其言颇怪”,是基于对宋元文献考辨的结论。他指出龙母古祠在岭南,且大观二年赐额孝通庙也是针对悦城而言。他认同揭傒斯的峡江龙母信仰源于德庆说,故把昌山阅城君庙更名孝通庙,这就使江西与岭南在祭拜龙母脉络上相通。施闰章的碑记写于康熙六年,后由继任者袁州知府李芳春率手下官员将之立碑竖在孝通庙内,说明清初官府对龙母信仰的重视。昌山龙母庙历经多次变革,终于在康熙初又回到岭南孝通庙的轨道上。

峡江镇处在多江汇合处,嘉靖五年(1526)由镇升格为县。康熙《峡江县志》记载的孝通庙则抄录揭傒斯《孝通庙记》,但有意删去“古祠在今德庆之悦城镇”、“分祠于此”等与广东相关信息。也就是说,当分宜在积极认同德庆龙母时,原本认同德庆龙母的峡江却开始了离心倾向。乾隆《峡江县志》编者对此批评说,“按《文安记》称古祠在今德庆之悦城镇,德庆州属东粤地。峡江既无程溪水名,又无龙母旧墓,则文安公所称必有尝受神赐于岭海之间,而分祠于此,以压水患者,其说信矣。佟志于记,节去此段,殊失考”。所谓“佟志”即康熙《峡江县志》。乾隆版认为佟志删除揭文古祠在德庆“殊失考”。乾隆《峡江县志》主修之一张九钺曾任南丰、峡江县令,并作《拟龙姆乐歌六章》颂扬昌山龙母,但在引用卢肇文时却将德庆龙母墓说成是移葬昌山:

昌山峡龙姆庙,唐卢肇《阅城君庙记》叙姆温姓,秦时人……姆以寿终,乡人葬之江岸。忽有丈夫衰绖来,悲哀尽礼,葬毕,墓为江涨所啮,夜徙之昌山巅,遂立祠祀姆,以龙配飨。唐赐额曰孝通庙,历著灵异。余数往来豫章,无风波之恐,感神德,乃作乐歌六章,纪其事焉。

作者援引卢肇文,但并未明说龙母信仰源于德庆,而“夜徙之昌山巅”则误导温媪墓在昌山巅,明显在剥离昌山龙母庙与德庆的关系。《拟龙姆乐歌六章》后被收入同治《分宜县志》时改名《湖南张九钺昌山龙姆歌辞六章》。这一改动并非张九钺原意,而是同治方志编者所为。

江西士人首次有意识地将分宜、峡江和德庆龙母信仰联系起来考辨,是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江西分宜人林有席撰《分宜昌山龙母事状辨》:

予邑以宋时分自宜春得名。邑治上游二十里有昌山山脉……下有阅城君庙,唐宜春令卢公蕚所建也。邑人卢公肇字子发,与蕚叙族谊,自称宗侄,应命为之记,而系以铭,书龙母事甚悉。考江西通志》临江府辖邑之峡江,亦有龙母祠,改称孝通庙。元丰城揭公傒斯作记。国朝湖西守道施公闰章……道经分宜之昌山谒神祠,刻卢公阅城君旧碑记于庙闑门左,援峡江例,易名榜曰孝通庙……余既为此辨,又得唐代刘氏恂《岭表录异》三卷,首卷内龙母一条,与《广东通志》有同有异……

林有席指出卢肇文存在的错讹,证明了昌山龙母与峡江、德庆的传承关系。与林有席同一师门的严思濬曾在廉州府灵山任职,他在《阅城君庙寻卢子发碑》中表达了相同的态度,“嬴颠刘蹶几兴坏,阅城君庙岿然在。……涨海孤厓云气白,何年婺母降幽宅。……我来再拜媪龙祠,摩挲更读卢公碑。”严氏承接卢肇“涨海孤厓”,明示昌山龙母源自岭南。晚清江西士人主动将江西龙母向德庆龙母靠近,最典型的是同治《分宜县志》在龙母庙后附广东《悦城秦龙母墓碑原文》并加按语:“此碑与唐卢子发《昌山庙记》亦大概相同,而此较详焉。于唐宋明封号历历可稽,则更补卢、施二记之所未及者也”。也就是说,分宜县龙母庙中竖立了广东悦城的碑文,以此补之前文献的缺漏。即便如此,分宜县至少自晚清以来,其龙母诞还是与广东德庆分道扬镳,“昌山为邑之上游,当吴楚之冲。唐立有龙母阅城君庙,每逢八月十三日圣母诞辰,朝谒晋香,古庙为之塞道路,络绎不绝”。而广东悦城龙母诞则在五月初八日。据此可知,民间信仰经过仕宦长期的形塑而发生了变化。

结语

江西龙母信仰自唐中叶由广东传入,经历了由宜春阅城君庙到宋代分宜龙姥故祠、圣姥庙,明代圣母庙,直到清初才改称孝通庙。与分宜毗邻的峡江自宋代以来龙母祠庙一直使用王朝敕封德庆的孝通庙。分宜和峡江的龙母信仰源头最终被追到广东德庆。与此同时,宋元以来,武宁伊叟传说尽管与德庆龙母信仰有差异,但故事情节始终有德庆龙母的影子。从唐代至清前期,江西各地龙母信仰在传播过程中,由于地理空间分布的不同而出现变异,但大多没有摆脱德庆龙母本源的痕迹,江西籍仕宦对分宜龙母信仰怀有一种本地化倾向,试图抹去德庆元素。不过,由于宋代以来朝廷敕封龙母始终是德庆,所以他们在处理分宜龙母时,又总是对德庆龙母采取若隐若现的态度。元代德庆归入江西行省管辖,揭氏在书写峡江孝通庙直白表达为德庆龙母分祠。明清江西籍仕宦对本地龙母信仰与德庆的关系并没有取得一致看法,但对德庆龙母认同却占主流。美国学者詹姆斯·沃森在研究妈祖信仰时提出了精英人物在文化整合“标准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江西龙母信仰中,士人基本上按王朝所允准的德庆龙母信仰“标准化”元素进行宣传,但时有杂音出现,致使龙母信仰在民间社会发生变化。这说明精英人物有时也会从各自利益的考量对“标准化”做些微改动,但始终含有最初母题的痕迹。

本文作者:刘正刚   王熳丽

原文标题《唐代以降江西仕宦形塑龙母信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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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龙母祖庙为什么不在云浮在德庆

    据晋朝<广州记>载:"程溪浦口有蒲母养龙,列断其尾,因呼掘龙,时人见之,则土境大丰而利涉之." 后晋<旧唐书>载:"都城,汉端溪县,东百步有程溪, ...

  • 藤县龙母庙和龙母文化

    藤县龙母文化系列之二: 藤县龙母庙和龙母文化 周 雄 龙母生于楚怀王辛未年(公元前290年的古藤州一都水东街孝通坊(今藤州镇胜西村),距今有2300多年. 民间相传,龙母率领百越群众与自然灾害斗争,让 ...

  • 看宗教最多的地方 感受中国民间信仰 各位也谈谈自己的感受

    看宗教最多的地方 感受中国民间信仰 各位也谈谈自己的感受

  • 谈谈我眼中的江西是怎么样的?

    作为一个江西人谈谈我的感受吧.如果要比的话,江西显然比西北一些省份要富一些,但谈到江西穷,主要谈的是其与周边邻居的对比,以及对其发展现状达不到预期的一种感受吧,这种地理上与时间上的反差,就是对江西会很 ...

  • 谈谈外地人对江西的误解,其实江西发展还不错

    提到江西,最先想到的是拌粉瓦罐汤,还有井冈山庐山.瑞金,都知道江西是个旅游胜地,具有很深的历史文化底蕴,但大多数人都不知到江西的省会城市是南昌,知道景德镇是瓷器之都,却不知道景德镇是个市,以为是个镇, ...

  • 谈谈信仰和艺术

    文 / 金鱼的水 我知道一句话:艺术可能是对信仰的丢失而产生的美好错觉. 艺术是什么呢? 是情感的物质表达,随着对表达的熟练提高,达到了一种认知的审美,就变成了艺术.说到底,艺术是对外界物质的追求. ...

  • 江西景德镇馆藏:明代正德皇帝瓷器

    明武宗正德皇帝名朱厚照,弘治四年(辛亥,1491年)九月二十四日生.明孝宗弘治皇帝长子,母孝康敬皇后张氏. 明武宗朱厚照是位顽童皇帝.他只活了31年,但给历史却留下了三大疑团:一是他的身世之谜,二是他 ...

  • 江西这座山,洞天福地,颜真卿曾在这里写下了“天下第一楷书”

    相传,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皆仙人居处游憩之地.唐朝杜光庭就在<洞天福地记>中详细列出了这些洞天福地. 洞天,道家信仰的神仙居住的名山胜境 它们分布在全国各地,而位于江西的这座山, ...

  • 三星堆考古惊艳世界!而江西的七星堆,对考古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沉睡三千年,一醒天下知".3月,四川三星堆遗址的最新挖掘成果再次惊艳世界,造型大胆的金面具残片.巨青铜面具以及青铜神树.象牙等500余件出土文物都透露着神秘的气息. 三星堆遗址考 ...

  • 厕所英雄,挑战信仰一向非常人所能及也。

    挑战信仰一向不是常人所能及也,故事的主人公就非常人也. 男主由于父亲过分迷信,要找6个拇指的女人才能结婚,于是男主在36岁时还未结婚.不过男主心态也是好,还有着迷之自信,就这样泡到了女主. 女主是受过 ...

  • 一次别离,将亲情,人性,宗教,信仰全都说尽了

    电影一次别离,是讲述伊朗普通民众生活的影片,曾多次获得大奖.通过一次夫妻的别离,道出了伊朗普通民众亲情,爱情,宗教,信仰等问题. 影片从一次离婚事件开始,西敏为了女儿的前途,她决定带着女儿特梅和丈夫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