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探古

何永胜

天渐渐黑了下来,一团团乌云在山脊上翻滚。凉飕飕的晚风扑进阴翳的山谷,裹挟着氤氲的意。我不止一次经历过巴山大峡谷的秋雨,铺天盖地,像一个吹口哨的少年,来得急,去得也快,一盏茶的工夫,便从这座山头赶到另一座山头。山头与山头之间的逼仄盆地,星散着一座座人迹罕至的古村落。借今年战友40年聚会,我徒步探访大峡谷古村落,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是继续进山,还是趁早回头呢?进退维谷间,只见一辆皮卡车冒着黑烟,吃力地朝我开了过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乡握着方向盘,猛然间看见我,一脸狐疑。我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老乡警惕地盯着我,直到确信我并无恶意,才开门跳下车,露出一口白牙,不相信地说,“你一个人啊?胆子不小哈。山里面还是山,一点都不好耍……”我递过去一支烟,“山里面还是山,你这话很有意思啊!”他接过烟,将过滤嘴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用力戳了戳,麻利地点上火,饱吸一大口,笑容舒展开来,眼角的皱褶像一把打开的折扇,“快下雨了。山路不好走,快点上车吧……”

这是愿意带我了,我感激地握着老乡的手,转身钻进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地向凹凸的山顶爬行着,犹如一位醉酒的汉子。崎岖的碎石乡村公路,裸露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像一条干涸的灰白色的河床,铺陈于山谷,蜿蜒于山腰。皮卡车的箱体已经颠坏了,底板上的铁皮山路一样凸凹,纵横交错着五六道手指粗的裂缝。我坐在副驾上,一面张望着绵延不绝的山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和老乡攀谈。“我姓王,大王的王。这山的人大多姓王,他们都叫我大大王。”大大王算是土家族人,自祖辈湖广填四川以来,一直就住在这片大山里,好几代人了,一直没有搬下山去。近些年来,扶贫搬迁,大多数人陆陆续续搬走了,大大王的两个儿子也在三十里外的乡镇上置了房子,老大开了一家小面馆,老小办了一个汽车修配厂,日子过得很红火。两个儿子都劝他老两口下山一起住,但他不愿意下山,夫妇俩就守着一幢空荡荡的石头房子,种着两亩薄田,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起,和大山深处萤火虫一样的灯泡一起,快乐地生活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们不干涉。人啊,也就几十年好活,怎么活,魂都不能丢。我讲你懂嘛……”我自然是懂的,却不好接话,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止是代沟。“山里,苦吧?”我原本想说“寂寞”,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嗓门忽然大起来,“苦啥子?不苦。住习惯了,哪里都一样。楼房我住不习惯,人飘飘忽忽的。这是实在话……”

大大王很健谈,也或许,他是在山里住久了,没有人交流,而我,恰好是一个合适的听众而已。山里不缺米,不缺柴,也不缺蔬菜,缺日用品。因此每隔十天半个月,他总要下一次山,帮邻居们办采购,顺便去看看两个儿子。我俯身看去,车箱里果然四散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桶和塑料袋,塑料袋里分类装着一些零散的物品,香烟、洗衣粉、肥皂、食盐、糖果、卫生纸、牙刷和牙膏等等;几个大塑料桶分别装着菜籽油、老陈醋和白酒。

“坐好啰!”话音刚落,峰回路转,车子甩了一个很大的急弯,天地间豁然开朗,层层叠叠的群山迎面扑来。短暂的欣喜之后,我惊愕不已,身侧竟是几丈深的悬崖,皮卡车走的已经不是什么山路了,而是山腰上的一条白练。大自然的鬼斧劈掉了半边大山,残存的山路挂在绝壁上,像一个不服输的人,和风雨对抗,和时间赛跑。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生命越卑微,意志越顽强。我提心吊胆地盯着大大王,双手紧紧抓住扶手,狂乱的心脏敲起激越的鼓点。

车子慢了下来。空山无人,左边依旧是悬崖,右边依旧是峭壁。稀稀疏疏的竹栏杆形同虚设,大部分已经断掉了。大约三十分钟过去(或许没有那么长),一言不发的大大王忽然停下车,贴着峭壁蹲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两根压瘪了的香烟。他看出我的胆怯,一边点烟一边憨笑,说,“我开好几十年了,摸黑都开过。你坐稳就是了,没事的。”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手脚僵硬,后背透湿,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峭壁,慢慢挪下车。扶住峭壁我才发现,峭壁上怒放着一丛丛蛋黄色的、乳白色的野山花,香气清洌。我贪婪地饱吸着山泉般清洌的香气,顿时心旷神怡。大大王停车的地方无遮无挡,周遭一览无遗,纵目望去,一座座石墙灰瓦的老房子,散落在对面的山坳里,绿树扶摇,炊烟缥缈;远处的山峦跌宕起伏,如一匹脱缰地奔向远方的野马。

远方究竟有多远?我不知道。我一次次远足,大地永无尽头。

天忽然亮了几分,一抬头,穹顶露出一个豁口,圆圆的,像一口古井。豆大的雨点劈面砸下来,漫起一股土腥气。大大王立即扔掉烟头,轰轰轰,皮卡车向对面的山坳盘旋而去。

雨,密密集集地下着,雨刮器高速转动着,大雨顺着车窗飘进驾驶室,湿透了我俩的衣服。那一段开了多久呢?我没有印象了,寒意占了上风,也仿佛没有了恐惧。等我感觉车子差不多快要散架时,大大王说,到了。

是一幢外墙斑驳的石头建筑,左右两扇花窗都是精制的木雕,上下嵌着两大块砖雕。地基很高,拾级而上,门槛石两边遍布青苔,檐下的雨帘后面,站着一个中年妇女,青铜色的脸上浮着一抹恬静的浅笑,像一枚陈年的核桃。大大王走在前面,说着土家方言,妇女没有接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朝我弯了弯腰。

七八个乡亲围了上来,有人穿着雨靴,有人拖着凉鞋,还有人光着脚板。令我诧异的是,乡亲们的脸上都挂着宠辱不惊的笑容,那种从容与淡定,我很少见过。

大巴山区的天,黑得很快,大大王将我安顿在小儿子住过的偏房里,并再三嘱咐我晚上不要出门。七点钟过后,夫妇俩就睡了,我站在窗前,隐约可见灰白色的山路从雨雾里浮出来,像系在草绿色的裙裾上的一条窄腰带。雨下了半宿,除了雨声,周围太静了,最后,连雨声都是静的,一滴,两滴,三滴……我恍如置身一口大池塘,一滴雨声过后,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一滴雨声,又一滴雨声,雨声和雨声之间,是长夜般深邃的寂静。这悠远的雨声让我心神恍惚,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草叶,飘然入梦。

雨声什么时候住了,耳畔响着此起彼伏的雄鸡报晓声。我半寐半醒地躺在床上,不见天光,屋顶上的亮瓦还是暗的。大大王夫妇俩已经起来了,房间有了烟火的气息,洗漱声,咳嗽声,柴火燃烧时的声音,以及柴火的突然炸裂声。我躺在床上,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那些与世无争的早晨太安逸了,外面的世界,忙碌在我的世界外面。

赖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绿叶清亮,烟雾在山巅盘绕。

大大王拎了根木棍,陪我在村子里转悠,说是村子,其实就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着,串起十多栋老房子。路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卵石中间,还蹦达着几只近乎透明的石虾子。小溪的源头在半山腰,泉水汩汩,从岩石缝里蹿出来,形成一条瀑布似的山涧,“水很甜。夏天透心凉,就是冰水。”大大王年轻时上去过,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上山了。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没有人知道,路是在柏树、松树、青?树、马桑树、荆棘和山石间消失的。如今,大家也不敢贸然进山,山里毒蛇多,五步蛇,断尾蝮,也有竹叶青和眼镜蛇。从大大王记事起,至少有八个砍柴人被蛇咬死了,大大王的父亲是其中之一——人还没下山神智就昏迷了,揪着草皮抽搐,被蛇咬伤的手指肿成了茄子,伤口周围隆起一个黄豆大的血泡。两个小时不到,人就走了……那个盛夏的午后是大大王最痛心的记忆,二十多年后重提,他依旧红着眼圈,摇头叹息。

菊花。栀子花。梨树。桃树。李树。垂丝海棠。木芙蓉。花团锦簇。一蓬蓬蔷薇热热闹闹地翻过墙头,一团墨绿,浓得化不开。仔细看,山墙上还蹲着一只鸡,懒洋洋的,左顾右盼。一条黑狗卧在墙脚,大吼一声,突然弹起来,看到大大王,又箭一样射过去。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木槿,一人多高,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家家户户地基都很高,大门洞开,大大王朝屋里打着招呼,一路散着烟。大巴山区的方言太难懂了,他们之间的交谈语速很快,像枝头叽叽喳喳的鸟语。我再次看到那些素净的笑容,从黑黝黝的户牖里,皮影一样闪出来。

有老人,刚起床的样子,面目模糊,裸着上半身;也有乱蓬蓬的妇女,跑出来,接过烟,却不看大大王,旋即转身离去。

每下一次山,大大王都能揣回一两包软盒装的好烟。“儿子给的,他们都抽这个烟。抽这么好干嘛?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我没有接话,他的口气听上去像是炫耀,又像是埋怨。

小路尽头的山坡上是一片低矮的茶园,茶园四周,围着一大片茂盛的向日葵。阳光从对面的山脊上瀑布一样泄过来,葵林一片金黄,亮得耀眼。没有风,丛林深处不时爆出一两粒鸟鸣,大山里,回声清亮。时间仿佛停滞了,大山静寂,静得能听到草叶的呼吸,能听到流云拂过树梢。我出神地看着洗刷一新的白墙黛瓦,屋顶上炊烟飘拂,像一条条透明的纱带。

午饭过后,大大王开着皮卡车送我出山。青山如洗,鸟鸣深涧。坐在皮卡车上,绝壁上的山路仿佛开阔、平坦了许多,山坳里的小村渐渐远了,终于又消失在绿荫深处。快下山时,大大王忽然亮起嗓子唱起了山歌,悠然自得的旋律回荡在空山,如万壑松涛,排空而来。我不知道大大王此时的心境,在我,像迷恋童年一样迷恋那种静谧,是突然想留下来做一个山民,在山坳里盖一间小房子,种一亩水稻,栽一亩红薯,再辟一片茶园、开几垄菜地……这简单的愿望又是多么奢侈啊!时光飞逝,如今我已中年,依旧一身疲惫,两手空空。

有些地方,我们一辈子只有可能去一次。那座人迹罕至的小山村,我竟没能记住它的名字。也或许,它原本就没有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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