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牛连欣的风流事 连载56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二十七章  亲本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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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保国的腿伤,在他那胖老婆张妍的悉心照料下,奇迹般地一天天给日渐康复起来,现在已经基本上能够撇开拐杖走路了。他这条腿,目前虽然可以断定日后出不了大力了,但也能看得出来是不会落下什么明显残疾的,不碍大事。按理说,这对他已经是一件很值得庆兴的事了,但谁知道,最近不知道怎的,他竟然整天怎么也还都给高兴不起来,心情反倒愈来愈抑郁不乐,情绪一天比一天低沉,脾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平和了。细究其原因,这病症根子原来并不是肉体上有什么苦痛,而是扎在内心深处,精神上觉着气儿总有点儿不顺,不舒畅。虽说阶级斗争后来对他抓得都是够宽松了,可是他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不满足,对自己整天在村子里走路抬不起头,没人正眼瞧他,内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这还不消说,忍耐着点儿他也是能够勉强过得去的,而让他特别恼火的莫过于在自己家里,不管怎么样都咽不下牛百善那口气。
本来是完整一座三间门面的四合院,早年和哥哥牛保民分家时,二一添作五,弟兄俩一人一半儿,继而在院中间儿砌了一道下半截儿用砖做、上半截儿用土坯做,通前至后,六尺来高的墙,这以来把原本的一座宅子,彻底就给切割成了两院儿。
51年土地改革,自家被定成了地主成分,而哥哥牛保民家道比自己还殷实,却在定成分时化险为夷,安然无恙,定了个上中农成分。紧接着村上斗地主、分田地,把他家的这间半院儿宅子,前房分给了一个原先在城门洞里住着,看守西城门的河南籍孤老头儿李氏;李氏是五保户,病故后无儿无女,无人继承这份家业,庙东村生产大队就把牛保国家这前房修葺修葺,当作大队部用了。前半院的两间厦子房分给光棍老贫农牛百善,从那时起,至今牛百善就一直都在里面住着。这样以来,牛保国一家人出来进去就都得要从大队部门口儿和牛百善门前经过,一举一动都在大队革委会干部们的眼皮子底下,同时也都受着老贫农牛百善的无情监督,很不自由、舒坦不说,让他最受不了的还是耳朵里听到的总是牛百善那极其难以入耳的不三不四叫骂:“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屋子里住着哩,有我毛爷爷撑腰,我在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肏地主沟子(屁股)都由我着哩,他谁也管不着!”
你说,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忍忍也就作罢算了,可是几十年来长期整天听着这些侮辱人的不堪入耳话,牛保国心里怎能想得通?气不平,然而想发作又不敢发作,不发作窝在心里吧,憋得实在难受。在高压政治的氛围里过日子,他心力交瘁,着实没办法。
牛保国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一辈子老这样窝窝心心活下去怎么行呢?这种局面熬到啥时候才算是个头儿呀?怎样才得以改变这烦人窝憋的现实呢?”他束手无策,一时怎么也都想不出来个行之有效的锦囊妙计,但还是暗中下定决心,拼死拼活也必须得想出一个应对这种尴尬现状的办法来。这办法不管是好办法还是坏办法,只要是办法,只要能有效改变目前这种难以忍耐的状况就行,哪怕是给人磕头、变鳖、叫八爷呢,反正长痛不如短痛。
这种局面要是再不改变,长此以往下去,不要说自己在村里当缩头乌龟,就是到儿子、孙子手里,也别想能抬得起头来,出口顺心气儿,过像人样儿的日子,恐怕连重孙子长大以后,也都得要成龟孙子了,祖祖辈辈、一举一动,受人歧视,被人欺负。坚决不能让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社会大局,自己当然无力回天,但庙东村这块儿小乾坤,自己还是得要破釜沉舟地设法去扭转扭转,
总之,牛保国不甘于老是处在目前这种残酷折磨身心的境地,就这样永远一成不变地装鳖度日月。他竭尽全力想使目前这种状况有所改变,辗转反侧,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煞费心机地琢磨着。
又是一个夏收开始了,村外田野的麦子被一个晚上的东南风给吹得一片金黄,正如一首革命歌曲里所唱的:“麦浪滚滚闪金光,……社员心里喜洋洋。”农民们从去年秋季一直忙活到今年仲夏,辛辛苦苦、黑水汗流地战天斗地多半年,到头来为的就是这一料庄稼,这料庄稼几乎可以说是他们一整年来的辛勤汗水之结晶,全部希望之所在,现在好不容易熬到收获季节了。俗话说:“蚕老麦黄,秀女下床。”中唐时期的白居易在他的《观刈麦》诗里不是也这样写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农村人要是一进入夏收大忙季节,那生活氛围骤然就不一样了,节奏无形中也都加快许多。
你看,一大早,天刚麻麻亮,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社员群众一个个就都手里拿着前一天晚上在磨刀石上早磨得锋芒利刃的镰刀,像蜂拥一样走出村子,小跑儿向田地里奔去,开始动手收割这一望无际的麦子——进军夏收。
按庙东村生产大队之惯例,割麦子时,成年人不论男女,每人每次都得要割播种时所播的四行(垄)麦子,且一旦动手割开了就巾帼不让须眉,人人争着向前,惟恐自己落后。这活儿一般是责任落实到人的,谁先从地这头儿割到地那头儿了,谁就坐下来休息,通常是不会主动帮助他人的。当然,如果你一味贪图速度快而不顾所割麦子的质量,把麦茬留得过高,或者麦子遗得太多了,那也是不行的。生产队专门安排了个得力干部,手里拿着把镰刀,在割麦人背后不停地来回巡视督察。你要是所割麦子的质量太差劲儿,人家马上就会指名道姓地喊你,指责批评,要你立马扭回头,采取有效的补救措施,予以返工;让你没面子,当场下不了台不说,进而还得扣你工分,所以在这方面,人们就都谁也不敢过分的敷衍塞责了。
牛保国尽管腿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还多少有点儿瘸——这也算是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实施强有力的阶级专政,给他留下的光荣印记吧,但在这生产队的三夏大忙季节、非常时刻,他也不得不要干部指派或者上门催叫,自觉拿起镰刀,就也到地里割麦子来了。
社员们一到地头儿,就自觉地摆开了“一字长蛇阵”,投入急如星火的麦收工作。你看,他们一个个镰刀挥舞,技术娴熟,手起麦割,嚓嚓有声,节奏音乐感强,动作颇有情趣,你追我赶,互不相让,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再和谁去逗笑儿寻乐子说闲话了,人人手头儿上都在使劲儿,彼此比着看谁麦割得快,能抢到前边去,先割到地那头儿,坐下来休息,以心理享受割麦行家里手这一殊荣。他们此时的劳动姿势可谓优美好看极了,像百数只白鹤晾翅,又像是沙场秋点兵,整个合起来,简直就是场面极其壮观、气势无比恢弘的集体舞蹈表演。
牛保国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群体劳动中,尽管是竭尽全力的在豁出命干,但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本不在行,且上了年纪,几经折腾,元气有伤,腿疾初愈,尚在恢复等等,所以难免显得颇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是怎样地使出浑身解数努力,但还是越来越没底气、后劲儿,无法赶得上割麦的整个群体,一步步渐渐被落了下来。一时心急上火,禁不住抬起头,茫然朝四周围看了看,“唉”的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地长长叹息。可是有谁知道,在这长叹之余,他眼睛无意中朝前一瞥,突然隐隐约约发现,割麦冲在最前边的那个二十啷当岁的青年精干小伙子,此时已经都快割到地那头儿了,而他自己这会儿还像只蜗牛,在地中间儿一步步慢腾腾往前挪,人家把他几乎都甩了多半截子。这小伙儿手起镰落,动作异常潇洒,割起麦子来像飞一样直朝前蹿。
“这人是谁呢?干活儿手脚咋这样麻利,真不简单。”牛保国望洋兴叹,暗自夸赞着,但由于距离太远,前边又有许许多多还没割倒的麦子遮挡着视线,那人的大半个身子都看不见,时不时只能见到他个弯腰割麦的脊背,因而一时难以辨认出来究竟是谁。
眨眼间割麦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割到地那头儿了,坐在那里歇息缓气儿,为下一番的割麦劳作生产生产力,准备应对即将开始的新一轮角逐——这角逐真让人有点儿当堂不认父的残酷感。可牛保国这会儿还在离地头儿很远很远的地中间儿,手脚并用,像只乌龟一样,死活都快不起来地跪在那里,往前使劲儿割着,爬行。他被落在麦地的半截腰里,老牛拉破车,心里着急得跟着火了似的,可是光着急顶什么用?割麦这活路,是人命活儿,要来实的,得要靠真本事,又不是讲理论,只要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不着边际地说几句大话,就能解决问题的,反正自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割不到人前边去,你说有什么办法?只能听其自然,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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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在他“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谁能料想得到事情竟然给奇迹般的出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地头儿稍事休息的割麦人中,有人看着牛保国手忙脚乱、丢三落四、顾此失彼那狼狈相,心里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开始心疼起来。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割麦最快的小伙儿他妈,也是我们早已熟悉的那个莲叶。她禁不住开口对自己儿子数落说:“连欣,小伙子家,歇息多长时间是个够?去,快到那儿帮你保国叔割两下麦去,娃娃家嘛,身强力壮的,多干点活儿能把你什么给干没了?现在正学人哩,再别一天那么懒的,偷奸耍滑。”
“谁懒了?谁偷奸耍滑了?我一点儿也没比别人少干!”牛连欣强辩着,虽然心里对他妈的唠唠叨叨,不住指责不服气,不大满意,但仅仅只是嘴巴上把他妈淡淡地顶撞两句,而行动上还是不急不忙地拿起他自己那把镰刀,起身远远迎着落在麦地中间的那牛保国,给割起牛保国所割的那四行麦子来。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牛连欣身后,似乎是戏谑地冲牛连欣大声喊着说:“连欣,小娃儿勤,爱死人;小娃儿懒,狼吃都没人撵。你学雷锋,做点儿好事呗,助人为乐嘛,接接你保国叔怕什么?”
这周围的人,谁都能听得出来这人说这话的实际用意,分明话里有话,言在此而意在彼,但大家都装作像没听出什么来似的,谁也不肯说破,只是哈哈一阵笑,应和着说:“连欣,这话说得对着哩,谁又说不是的呢?”这才是:各自都有心中事,大家俱在不言中。
牛保国正苦于自己割麦没法儿割得快,割到前面去,一下子被落得这么远,这一晌工夫,怎么才能赶得上人呀?他四顾看看自己所割的那四行麦子周围,其他人所割的麦子,早已全都倒在地上,一堆儿一堆儿放得整整齐齐的了,而惟独自己所割的这四行麦子,还像一条长长的金色防风林带,孤零零地留在这块地的当中间儿,把原本是完完整整的一块麦田,从中间给分成了两半爿儿,心里熬煎得不行。
他正在不顾一切地拼命加速往前割着,猛一抬头,没提防看见一个小伙子,旋风般地割着他所割的那四行麦子,迎头朝他接来,且转眼间就割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顿时惊喜不已,觉着这真是吉人天相,雪中送炭,禁不住对其感激涕零,继而心里一下子就再也没有割不前去、撵不上人的那种沉重负担了,浑身上下都轻松起来,就像三伏天喝了碗冰镇汽水儿,哪儿都觉着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就在这当口儿,他心里突然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对这个前来接他割麦的小伙子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亲切感,因为他猛地一眼,认出来这个前来接他割麦子的小伙子是谁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莲叶的儿子牛连欣。从牛连欣那潇洒的一举一动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身影、风姿:这娃干活儿手脚这麻利劲儿,岂不酷似自己当年那风华正茂的身手?现在他名义上虽然说是苟良的儿子,但牛保国心里比谁都清楚,在牛连欣体内流淌着的那血,实质上有一半儿都是他自己的基因。
不管怎样说,即使走到天尽头,这世情还是一个“亲”字掰不开,遗传这怪物,虽然人手摸不着,眼看不见,现如今理论上也不信这个邪,但从古到今,却一直都不无时无刻地在起着威力无穷的作用。不是小说上也经常这样写吗?《杨家将》里的杨宗英,压根儿连他父亲杨七郎是什么模样儿,都没见过,杨七郎是在为父杨继业搬兵的路上,与杜氏女俩成的亲,花烛洞房也仅只一个晚上,后来就被奸贼潘仁美绑在高杆上,用乱箭穿心,残忍地给射死了,就那,杨宗英长大以后,还不是不畏艰难险阻,千里迢迢地奔赴边关,认祖归宗,和杨家满门一条心,协力杀敌,为国效命去了?
牛保国心想,牛连欣,不论咋说,不论说到哪里,实际上也还都是自己的亲骨血,自己播下的种,是自己这根藤上结下来的一个瓜,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他家现在成分,虽然说不上是贫、下中农,可也是个普通中农。普通中农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尽管不是革命的依靠对象,可也是革命的团结对象呀,从政治上是不能说有什么疤痕的。这娃,从目前的各方面素质来看,还是根能扶得直的竹竿,如果把他扶持上去,让他在生产队里大小担任个什么职务的话,那日后肯定对自己错不了,大有好处,搞好了说不定还能成为自己一个不错的代言人,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呢;好些不便于自己直接出面说的话、办的事,通过他,那都有可能能办得成,达到预期的目的。
牛保国这样想着想着,不由得越想越入神,越想越称心,越想越乐滋滋,越想越觉着自己前景艳阳高照,莺歌燕舞。一时间,他那满是汗水和着泥土的脸,不知不觉的就布满了甜蜜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儿。他心里已经是好久没有过的万事胜意了,似乎一切美事很快就都会遂心如愿,变为现实,顿时其它什么苦、累、痛,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周身立马充满一种幸福感,一个长期以来难以构成的远大设想,宏伟蓝图,这时候在他心里已基本上经绘制成形。
看来还是伟大领袖的教导正确英明:世界上人是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前两天,庙东村生产大队那些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儿的麦田,这才仅仅经过大约五六天时间的人海鏖战,竟然就被人民公社那些无往而不胜的社员群众,三下五除二,给神奇地割完,运回到村西头儿如镜面平整的打麦场上,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这回得到了充分、彻底的体现。生产队的夏收工作重心,很快就由收割转入到了麦场碾打这方面来。
一时间,生产队的全部劳力,就都空前集中在打麦场上,他们用公社农机站派来的一台大型拖拉机碾场。这台大型拖拉机曳着好几个大碌碡,在一个有几十亩地大小而且坦荡如砥的场面上,带着呼呼风声飞跑,把摊开放满在场面上,有半人多高那么厚的麦子,反反复复地碾过来、碾过去,不知道要顶多少头牲口在干活儿呢。
两三个会木工的社员,手握斧头、凿子等工具,目不转睛地站在一边,专心察看,不时地在忙碌着修理碾场过程中碌碡架子所出现的问题。
待拖拉机曳着碌碡把那些摊满一场面子的麦子碾过多遍,麦秆儿碾成短麦秸,麦粒基本上全碾下来以后,场面上立刻就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齐动手,开始启场了。他们由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两人一组,合伙使一把推杈,呐喊着在打麦场上发疯似的地来回奔跑,一杈杈把妇女、老头儿——一些体弱一点儿的劳力,用木杈挑到一块儿的麦秸,从场中心往场面四周围边儿上运。
牛保国这会儿一边不紧不慢地用手里那柄木杈,不住把场面上经拖拉机碾过了的碎麦秸和麦粒往分离的挑,一边不断头儿地用搭在脖子上那毛巾,揩拭额头上浸出来的汗水,同时还不失时机地抽空儿在一个劲儿向他周围的人,不厌其烦地夸赞这时正在打麦场上生龙活虎,来回奔跑,用推杈拉运麦秸,干得正起劲的那牛连欣。
牛连欣和牛保国的亲侄子牛德草搭伴儿,合拉一把推杈干活儿,两人站在一起,牛德草比牛连欣明显要人高马大得多,然而牛连欣的机巧、有心眼儿,窍道儿多,却一点儿也不逊色牛德草。他们俩一人手持推杈的一边儿,行为举止,配合默契,在这满是厚厚麦糠和麦粒混搅在一起,使人走起来都非常艰难、费劲儿的场面上,气喘吁吁地奔跑着把麦秸往场面边儿上运。
推杈伴随着他俩一声声气吞山河的“嗷儿——嗷儿——”长啸,向场面上那些被人挑到一块儿,挑得像一堆堆小山头似的麦秸堆插去,满场面的麦秸旋即就被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从场中心给拉了出去。这麦秸尽管说分量很轻很轻,但是在推杈上一下子插得就像座山丘似的那么多,也把推杈压得“咯吱咯吱”一个劲儿不住直响,给打麦场平添了一派非凡的热闹气氛。
是的,在场面上,这些众多拉推杈的小伙子中,牛连欣和牛德草显然是干得最出色、最漂亮的两个佼佼者,工效明显比其他人高得多。而牛连欣和德草搭伴儿,如果不是心细的明眼人,不十分留意观察,在他俩之间绝对是分不出高下雌雄来的,只知道这俩人合伙干活儿,配合默契,活路干得非常利索,却难以知道牛德草在干活中比牛连欣舍得出力,而牛连欣却比牛德草工于心计,有门道儿,他完全是借助牛德草的实力,四两拨千斤,彰显自己的,其实根本就没法儿能配得住牛德草。
对此,牛保国可心里可清如水、明如镜,你看他这会儿不住口地“啧啧”连声夸赞说:“喂,你们看,那两个年轻娃,干得多欢实。别看连欣那小伙子,个头儿比德草低好一些,可干起活儿来,却一点儿也都不比德草差,手脚麻利,有心眼儿。这要是给另一个人,与牛德草搭帮干活儿,我怕还真的没法儿陪得住呢。连欣这娃不简单,真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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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不留神,不细想,猛然间还轻易听不来牛保国这话的醉翁之意,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夸谁,牛德草还是牛连欣。于是有人不解其意地立马应和说:“你别看,德草那小伙子,就是家庭出身不行,活活把娃前途给影响了,其实嘛,这娃干什么都很出色,听说在学校念书,一直到高中毕业,学习都很优秀,还当过全校学生会的什么副主席,可惜考大学差一步没赶上趟儿,把一辈子的事,硬是给耽搁了。回到家这几年,在生产队劳动锻炼也出息多了,有文化又好动脑子钻研,干啥活儿都在行,有窍道。唉,只是顶什么用呢?出身不赢人,把块儿好材料活,生生窝农村都给埋没了,有啥办法。”
然而又有人不以为然地接着说:“那你话可别这么说。现如今人家世事到这儿了,没赶上机会的人多着哩,窝在这农村,把你是条龙,即使有通天的本事,又能怎么样?现在不管干什么事,人家都讲究的是以家庭出身论优劣,定弦儿;亲不亲,阶级分嘛,谁管你有知识没知识,有本事没本事那些破事儿,谁又敢没事寻事,重用他?他也就直老四个牙了呗,还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停地继续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跟咱一样,埋头一心一意修理地球呗?”
牛保国一听马上附和说:“你这话算说对了。”他话说得很平和,褒谁、贬谁,蕴含其中,但又不显山、不露水,如果不是很有心计的人,一忽儿还真听不来他的实际用意在哪里。
场启出来了,混搅一起的麦糠和麦粒,很快就被众多社员群众七手八脚地用碾场那一套农器家具,在场面上集中到了一块儿,堆积成像小山岭一样的大长堆子。妇女和年老一点儿的社员,也都用扫帚把场面打扫得一干二净的了,眼看紧张的扬场活路,瞬间就要开始。
扬场,这活儿在当时农业上,可算是四大技术活路之一。这一带人,把这从事农业四大技术性强的活儿,用一句口头禅概括为:“提耧,下芟,铡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如果谁有本事把这四样儿活路都能全拿下来,那么他们就把这人叫做庄稼活儿上的全套把势。
这时,生产队长把一部分人分流出去,让他们去把麦秸垛进一步整理整理,堆积好,以免夏收季节天气多变,雷阵雨多,说来眨眼就来,下雨时雨水灌了进去,把麦秸浸湿、沤坏,因为生产队里的那几十头牲口——农业生产的主要动力,全年还指靠着这些麦秸作粗饲料呢;而留下另一部分干活儿有技术或者是有眼色的人,干扬场这活儿。自然,牛德草、连欣、保国、郝芙蓉——牛保国那儿媳妇等一大帮人,都被留了下来。
牛德草、牛连欣一些小伙子为了避免在扬场的过程中头顶儿上落麦糠,弄脏了头,以致回去难洗,就各自给头上戴顶草帽或者包块头巾,分两拨儿,面对面站在所要扬的麦堆子两头儿,用手里所持的木锨,一下一下地开始扬起场来。牛保国等一些干活有心眼儿,有一定经验的老年人、妇女,站在上风头,配合这些小伙子们的扬场,用扫帚不停地把风吹不出去的那些夹杂于麦粒儿中的短麦秸秆儿及没碾彻底的生麦穗儿等杂物,往出掠。
事情说来倒也凑巧,这会儿正好天随人愿,刮起东南风来,牛连欣不像牛德草那样遇事深沉、厚诚、寡言少语,不爱张扬,可能这也是他人生旅途比较顺当,没有受过什么政治运动冲击的缘故吧,性格很是外向,赶紧抢上风站在麦堆子南边——站在这样的位置扬场,不大为尘土杂物所眯,这也是他这人遇事心眼儿多、善机变的一个具体表现细节,不等生产队长拴牢发话,他就主动冲在场的所有人大声喊道:“风来了,大家伙儿手上都来点儿劲儿,抓紧时间,赶快扬吧!”麦堆子周围的那一帮帮子扬场的人,也没有谁顾及他当没当干部,有没有资格发这话,指派人,一个个潜意识就都顺从地应和着,挥动手中的木锨、扫帚等工具,随着这一声喊,劲头儿十足地干起活儿来。
牛保国对牛连欣这一十分适时的发话,以及这话所起的积极效应极其赞赏,自然响应着一边挥动手中扫帚,自己加劲儿奋力干了起来,同时又一边鼓动他身旁的人说:“连欣这娃说这话对着哩。消停的生意,紧张的庄稼。咱们趁这阵儿风来了,赶紧把脚手都放快一点儿,干吧!”
牛保国近来为了在社员群众中替牛连欣树立声望,可没少费心思,总在处心积虑地抓住一切可乘之机,不失时机地作舆论引导:“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连欣这娃,人家还就是能行,对农活儿路路精通不说,干起活儿来这心眼儿还真够数儿,说话也有号召力。这不,你看,他刚说一声‘干!’一下子就把大家伙儿还都给全吆喝起来了,人人闻风响应,个个立马动起手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群众中多有榜样性和感召力!大家伙儿要是能把他推举出来,让在咱生产队大小当个组长或者什么干部的话,不是我夸,那肯定是把不可多得的好手。有他这样的庄稼活儿把势,给咱大家领头儿、带路,生产队的那生产,保准呼呼呼,一溜风就上去了。”
牛连欣、牛德草他们一帮年轻小伙子,站在麦堆子两头儿,生龙活虎地在扬着场,一瞬间扬出来的麦粒金灿灿的就在他们面前厚厚落了一层,但这还不够干净,尚达不到晒干后入仓所要求的标准。要想把它彻底扬干净,那就还得要再有一道工序,他们这里人把这道工序叫做“戗场”。干戗场这活儿,不仅费力气,而且还要讲究有相当的技术,它是一道很有亮点,很能显能耐而又颇引人注目的活路,一般人干这活儿是很难被大家看得过眼的。
牛连欣生性好表现自己,自然当仁不让,不要生产队干部指派,就主动抢先上阵,着手干起这活儿来。牛德草干活儿历来任劳任怨,心中颇有城府,此时虽然一声不吭,但心里对牛连欣这种好张扬、爱显示,却很看不惯,于是暗中有意要和他比试比试,把衣袖往上一挽,朝手心儿吐了口唾沫,就也走上前去,拾掇戗场了。
你看,此时两人俱舞动手中木锨,你前我后,犹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直把那金粒子似的麦颗儿,一锨紧过一锨地擦耳贴肩抛撒向空中,扬了起来,形成一道道层出不穷的弧形扇面,在夕阳的照耀下,看起来黄亮亮、金灿灿,美丽极了。
牛连欣不用说,出手麻利,动作洒脱,举止适度,花哨得简直就像在翩翩起舞。而牛德草呢,紧随其后,当然一点儿也不含糊,手里攥着还是他父亲牛保民在世时经常使用的那把上好的桑木木杴,左右手交替,不住倒换,使得呼呼山响,风强低撒,风弱高扬,动作得体自然,变化遂心如意,颇为得心应手,技法娴熟得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且招招来得实在,下下又都正在点子上,令人叹为观止。他把那麦粒一杴杴向头顶上撒去、扬开,即刻就形成了一道道金色的晚霞,一落到地上,那就更是一阵又一阵的珍珠雨了。
这会儿他俩人借风力,风助人威,好一场比试。两人虽然说都是庙东村做庄稼活儿最顶尖儿的名将高手,但还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凡是长眼睛的人,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牛德草的表现,处处都比牛连欣要略高一筹,手中出活路;尽管举手投足他可能还没有牛连欣那么花哨,近似舞蹈动作,但工效可要比牛连欣高多了,招招儿来得实在、有力度。
居心叵测的牛保国,不用说心里一切都明明白白,但别有用心,这会儿为了实现自己的既定方针,就又适时地开始了他的舆论宣传:“你们大家看,你们大家都快看看……连欣这娃活儿干得多美,多利落!哎,不是我又夸呢,说实话,在他们这一帮帮子年青人里面,我怕如今还没一个能敌得住他的。”
最近,牛德草在紧张的劳动中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二大牛保国这样故意歪曲事实,言过其实地评议牛连欣,一开始他还不以为意,但后来越来越觉着牛保国之所以这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用心,另有图谋,这以来就愈觉得牛保国把话说得越来越有点儿离谱儿、出格儿、邪乎、肉麻,让人听着恶心,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只是审时度势,觉着一时还没有必要由自己去点破,招嫌惹疑,因而仅仅只是鄙夷的看了牛保国一眼,朝一边吐了口唾沫,什么话也都没说。
不过,世上这事情往往是过犹不及,要知道,这话说三遍,比屎还臭。牛保国类似这样的话说多了,其他人即使再笨,也就都能察觉出他话说得有失公允,太得极端,未免过分溢美了牛连欣,于是心里就直觉怪怪的,总感到有些蹊跷,来头不正:明明是牛德草扬场要比牛连欣强多了,这牛保国还是牛德草的亲叔父呢,像他这样精明的人,咋能连亲疏远近,都给分不出来了,昧着良心,胳膊肘儿朝外弯,疏近亲远,一味说牛连欣是庙东村生产大队青年人中的凤毛麟角。他这样做是无意中的过失呢,还是有意而为之?其用心究竟又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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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社员群众中也有一些灵醒、聪慧一点儿的人,心知肚明这里边的奥妙,暗暗不住赞叹牛保国这人处事深藏不露,棋高一着。德草与连欣哪一个与牛保国血缘近,在牛保国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这还用谁说?于是他们就都瞅着牛保国不说话,只管一个劲儿讪笑,想把自己心里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全都用这一笑,尽情表露出来。
其实,牛保国这人也不蠢,精灵极了,他立即发现人们这异样的眼神和笑,多多少少有点儿味道不正,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原委真情,赶紧就自我解嘲、掩饰,没话找话,把大家注意力往开的岔说:“快,风正了,咱们都别只顾说话,耽搁了活路。赶紧趁风,抓紧干活儿要紧!”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会儿只管说话、斗心思了,牛德草和牛连欣俩一阵子猛扬,没经过掠行(hang)的麦粒已经积聚得老多老多,几乎把他们脚面都给深深掩埋住了。麦粒堆子像条金灿灿、黄亮亮的大鲸鱼,躺在那里;被风吹不出去的那些生麦穗子、短麦秸秆儿,夹杂其中,随着麦粒不断继续的在粮食堆子上落,有不少都已经被麦粒埋住了少半截儿,让人看着十分扎眼。于是大家就都紧张起来,着忙干开了活儿,再也没有谁有心思顾得上和他人扯闲淡、聊天儿,啄那些没颗儿的食了。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什么事情都经不起旷日持久的浸染、侵蚀、同化,其作用也是一样万万不可低估的。有一些事情,其面目本来往往不一定就是那个样儿,但如果有人歪曲的话说多了,舆论渗透、说得时间一长,人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一种不正确的潜移默化,慢慢地习惯于某种现成的说法,不再去劳神费力,考虑其本来真相,而会随声附和,人云亦云起来,三人成虎,顺理成章地认可其成说,积非成是。这样以来,黑的也往往就被人误当成了白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能说的就是这种异常现象,牛保国夸赞牛连欣一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例。
一开始,好一些人对牛保国的过分夸赞、褒扬牛连欣,多少还都有些听不惯,很不以为然,常持异议,颇多微词,但随着斗转星移,日月更替,久日久之,牛保国不厌其烦的那精神,喋喋不休的说道,就使得好一些人慢慢地耳熟能详起来,所以不可幸免地也就受了他的感染,潜意识不得不背离事实的真相而接受其观点,觉着牛保国所说的那些话,也似乎言之成理,不无道理,牛连欣在某些方面确实要比牛德草技高一筹,更强一些,尤其是他那见人的谦恭、随和,在他那些同龄人中,确确实实还算得上是个鹤立鸡群的凤毛麟角,这一点,牛德草说什么也都望尘莫及。
再说了,牛德草他即便真的在各方面都比牛连欣还强一些,然而那又能怎么样呢?有什么用?单家庭成分这一样儿,就把他压弯了腰,压得永世都抬不起头。反正不论怎样说,他都是块儿上不了席面的狗肉,说好听一点儿,席面上能离得了的胡萝卜,为他和人争高论低伤和气,白惹人嫌,划不来账!于是,慢慢地,慢慢地,牛保国的看法,在庙东村生产大队不知不觉就占了上风,成了不刊之论。
又一年开春,生产队召开社员群众大会,调整干部领导班子,选举作业组小组长。全生产队的社员群众聚集在饲养室内的牲口槽前那过道儿里,在牲口不住吃草的“咔嚓咔嚓”声中,酝酿起今年该推举哪几个人担任生产队作业组的小组长这一职务来。
生产队作业组小组长,别看其职位小,连个生产队的队委会委员都够不上,然而在推举候选人时,对其各方面要求的条件,可是够严格的了,不仅所推选的人要出身好,而且还要精通务庄稼的各类活路,是个能带领群众冲锋在前,身先士卒的实干家;必须由一个既很有组织才能,又具备很强指挥能力的人来充当。
别看一个生产队,少说也有好几百号人,可是真正要在这么多人中间儿,挑选一个这样六头儿都能占得住的好苗子,那可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当然作业组小组长这官儿,你别看,他名分不大,级别也不高,没有什么品阶,可是所管的那事儿却不少,实权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挺大的,在生产队的日常事务中,各种具体活路,几乎全都由他出面安排协调,一天分派谁干什么活儿呀,哪个社员一月的出勤日该定多少天呀,甚至谁有点儿些许小事儿要请个假呀什么的,等等,这些基本上都由他一手经管着的。生产队召开队委会,他大都也能参加,而且在会上还多少有些发言权,所以社员群众对这个职务还都是挺看重的,谁不想推举一个既能走得到人前去,胜任这项工作,又能代表自己利益,替自己说话,为自己谋事儿的人来担当呢?
你看,这会儿会场气氛可活跃了,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聚讼纷纭,嗡嗡嗡,到处都是一片像蜜蜂采蜜一样的说话声,让人莫衷一是,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在这节骨眼儿上打头炮,轻易率先站起来发言。他们都担心自己要是一马当先,提出个候选人,立马就会成了众矢之的,进而被其他人后来所另提的某个候选人给取代,否定了,因而都特谨慎,持一种观望态度,等机会,看火候,以图后发制人。
对此,牛保国眼睛不由一亮,心里暗想:“何不趁众人举棋不定、莫衷一是的这个大好时机,自己主动出击呢?”然而他又考虑到自身成分问题——地主、阶级敌人、专政的对象,觉着如果亲自赤膊上阵,率先提名个作业组小组长候选人的话,不要说自己有没有这个发言权,即使有,恐怕这样做也不仅不会有益于事,反而还会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狗,自讨没趣儿,使结果适得其反,因此他不敢草率行事,贸然轻举妄动。
然而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应该当断即断,怎么能首鼠两端,犹疑不定呢?牛保国后来着急得实在忍无可忍,有点儿憋不住了,于是只好挖空心思,谋划别出心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曲线救国了,决定自己出面,去活动另外一个人,让其打头炮,按着自己意图发言,然后自己相机行事,出面擂鼓助阵,摇旗呐喊,以促其事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牛保国主意一定,立时抓住这一难得的机遇,毅然决然地暗暗朝牛百顺跟前靠拢、凑去。
牛百顺这个人,可不像他哥哥牛百善,是个政治风向标,总看风使舵,遇事顺乎潮流,光浮上水,把形势一味跟了个紧,脑子转弯儿快得甚至让人都觉着似乎缺了点儿什么。他这人不仅为人刚正不阿,敢说敢当,而且还是一根儿筋,相当的有人情味儿,向来老觉着自己哥哥牛百善分了牛保国人家前院儿的那两间厦子房,多年来一直都住在里面不说,还对人家牛保国一家人是那么一种态度,实实无端搅扰了人家的日常生活,给人家平添了不少没必要的麻烦,因此在牛保国面前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感。他这个老贫农,根子正,天不怕、地不怕,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往往心里想啥就会说啥,从不考虑得罪不得罪哪个人,也不怕他人说三道四,只要是自己认准了的,就满碟子满碗一盘端,一炮放;身上的缺点就是平日鲁莽了些,性急了些,往往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些,动不动说风就是雨。
牛保国借口向牛百顺讨火点烟,顺势就坐在牛百顺身旁,别有用心地给牛百顺递了一支香烟,装作漫不经心地跟牛百顺套起近乎来:“来,百顺,尝尝我这烟咋样?”人有敬意,须当领之,这是常理嘛,不然是会伤对方脸面的。牛百顺想到这一点,扭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且笑容可掬的牛保国,嘴里尽管一个劲儿地谦让说:“不抽,不抽。我这儿有我自家地里种的那旱烟叶子呢,我抽习惯了这东西,抽你那烟,没劲儿,不过瘾。”但手还是在牛保国的一片“别见外,别见外,都自家人嘛,客气什么呢?”声中,情不自禁地把牛保国给他递过来的那支香烟就给接住了,脸上同时流露出了些许友好神色,“唉,你看、你看……我这咋好意思好事无干地抽你烟呢?”
“我说你这人呀,看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一下子说得那么生分的?这谁还不知道尘世上‘烟火不分家’这理儿?现在我的烟,你的火,咱俩谁也不沾谁的光。你说是不?”牛保国一边虚情假意地嗔怪着牛百顺,一边向牛百顺要过打火机,点着自己所要抽的烟,然后又热情有加地去给牛百顺点烟,同时单刀直入地就把话引入了正题,“喂,百顺兄弟,我想跟你说个事儿,没看成不?”
“行嘛,咋不行呢?咱俩,有话你就尽管说。”牛百顺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着。
“依你看,咱们生产队今年这作业组小组长,究竟选谁当好呢?”谁知道牛百顺一听这话,把他那双牛眼睛一瞪,事不关己,不以为意地随口说:“我管他妈嫁给谁去?反正不管他选谁,谁当了这个鸟组长,把我能怎样?”
“哎,你看你这人,着什么急呢?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是和你商量着说,咱们把牛连欣这小伙儿,推选成咱生产队的一个作业组小组长,你没看咋样?”牛保国嘴里叼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表面极悠闲地缓缓吐出一股乳白色烟雾,似乎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他实际上是蓄意在试探牛百顺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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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奈牛百顺这人,向来就是个口无遮拦、快言快语的直肠子,对牛保国今天所说的这话,连过脑子都没过脑子,根本没多加考虑,就随口回答说:“行呀。那怎么不行呢?反正对我来说,选谁当都一样,都行。那娃我看,干农活儿,历来还都挺麻利的,遇事也蛮有心眼儿,特别是接住人那热情、和气劲儿,有啥说的?没问题。”
牛保国一看牛百顺满口答应,上路了,知道他这人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只要话一出口,就是撞死到南墙上,也都不肯回头,于是赶紧乘胜扩大战果说:“那你怎么还不站起来,赶紧提他名儿呢?”
“我?……”牛百顺一时被牛保国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其实他这人一般是很不擅长在人前说话的,在大众场合,嘴就像让驴踢了一样,迟早心里一着急,就总是爱以行动表示,这会儿你看他急得直挠头抓耳朵,呼吸急促。
“怕什么?你老贫农嘛,革命的依靠对象,又不像我……”牛保国步步紧逼地煽动说。
“嗳,我怕……我怕过谁?又怕什么了?有什么可怕的?还不就是怕一时说不准了,惹大家笑话嘛。”牛百顺此时十分为难地禁不住咧了咧嘴,显出一副颇不好意思的神色。
“哎,准不准,那有什么关系?现在队长不是让大家先提个候选人吗?又不是最后表决。你说谁,提名哪一个,那是你个人的看法,关他谁什么事儿?队长这会儿正愁没人发言,鼓励大家发表意见呢,哪一个人敢把你嘴捂住?说不定队干部见你发言给大家带了个不错的好头儿,还会当场表扬你呢!”牛保国给牛百顺灌一肚子米汤,随即又给牛百顺在头上戴了顶很高很高的高帽子,一下子就把个牛百顺捧得给飘飘然起来,头脑一热,忍不住激情冲动,热血沸腾,立马儿手一举,高声说道:“队长,我给咱提一个小组长候选人,行不?”
正如牛保国所说,生产队长拴牢这会儿正在为大家都只是小声嗡嗡嗡,在下边议论,而没有一个人肯站起来,带头发言而着急、犯愁呢的,一听这话,马上就十分高兴地说:“好啊!咋不行呢?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让我们老贫农牛百顺,给咱先提一个作业组小组长候选人!”
牛百顺于是应声站起身来,干咳两声,由于情急,似乎有点儿窘迫,脸一下子居然都红到脖子根儿上去了,直憋得半晌才结结巴巴、吭吭哧哧地说了句:“我……我看连欣那小伙儿行,给咱当个作业组小组长没问题。”说完扑通一声,马上就又坐下了。
当时,农村人文化水平普遍都不高,有好些人没自己的主见,一般都是随大溜儿、走顺水。凡事只怕没人起头儿,只要有人起先一带头儿,他们马上就都会一窝蜂似的闻风响应、随声附和、顺水推舟,一般是不会有人再提出反对意见的。因为谁都担心如果自己提了反对意见而不顶事儿,那就把人可给白得罪了,先提这人,要是一旦当选,走马上任,那肯定就会给自己穿小鞋儿的,更何况牛连欣这事,牛保国此前已经在群众中间都做了好长时间的舆论工作,一个劲儿地给吹喇叭,大家头脑里多多少少也都有了一些先入为主的思想意识,再加上今天又是牛百顺这个倔棍子在会上率先提出这个人的,人们谁愿意执拗,给牛百顺红脸看,没来由给自己惹对头?所以当牛百顺一打破僵局,率先提名让牛连欣当作业组小组长候选人时,会场上经过一瞬间的沉默后,大家马上就都七嘴八舌,乱哄哄地抢着说:“行啊,让连欣娃给咱当这个作业组小组长,那是好事嘛!这谁还能有什么意见?”
“就这样,那咱们也还得再提上两个候选人啊;不然的话,我们这民主选举该怎么体现呢?”队长拴牢进一步引导大家说。
接着就有人依照生产队长拴牢的心意,再又提了两三个小组长候选人。生产队长拴牢以候选人提名的先后为序,主持让大家进行举手表决。由于牛连欣是队长第一个让大家举手表决的小组长候选人,所以人们理所当然地就都给他举起手来,投了赞成票。牛连欣担任作业组小组长这事,就这样,顺顺当当的给选定了。
牛连欣这小伙儿,心眼儿灵活,为人一贯乖巧,素来就有人给他送个绰号,叫“钻眼”,这回自然知道这事多亏牛保国暗地竭力所为,同时也是众人对他的青睐,因而在这种场合,就没有做作什么过多的推辞,马上高高兴兴的当会向大家表态,一定要把生产队的事,当作一回事,一心干好这项工作,多为社员群众服务、谋福利;第二天立马就走马上任了。他一着手工作,还真的表现就不一般,立时赢得了不少人的交口称赞。
当然,牛保国嘛,也天遂人愿,在牛连欣的暗中关照下,自此,不仅再没有干过那些劳动强度大的重体力活儿,而且在生产队里也很少有人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更不要说明里暗里还另外得到了好一些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无可非议的惠顾。现在嘛,他整天不是赶着两头很温驯的毛驴儿犁地,就是手里拿着把铁锨,给用架子车往地里运粪的那些年轻人帮忙装装车子,打扫打扫粪场底子,干干辅助性劳动。
时间不长,牛连欣在牛保国的惨淡经营、精心策划、极力奔走、巧做手脚下,很快由作业组小组长就又给提升为生产队的副队长了。这样以来,他所管的那事儿就更多了,手中把持的那权力当然也就更大了。牛保国在庙东村生产大队里,头上的那顶保护伞,无形中悄无声息地自然就越发的更能为其遮风挡雨了;在众人眼里,再也没有谁把他当作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阶级敌人看待,更不要说“专政”二字了。
这年秋天,天气反常,连阴雨一直下个不停,社员们下不成地,而只能猫在家里,没活儿干,闲坐。对此,谁都着急得要命,担心天雨要是再像这样继续打搅下去,到月底生产队给自己所规定的那出勤日完不成,队里分粮时扣自己口粮怎么办。这年头儿,家家吃粮紧缺,如果无端再一被扣,那就只好干瞪眼,等着饿肚子、喝西北风去了。因此,吃过早饭,男社员一个个就都冒雨走出家门,站在自家门口儿的房檐底下,静静观望,默默等待,专一侍候着,殷切盼望生产队队长从家里出来了,能给自己多少找点儿什么活儿干干。
他们这些人,站在各自家门口儿,一直心急火燎地等着、等着,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望眼欲穿地好不容易才把生产队队长拴牢从家里给盼了出来。可是谁知道他从家里慢腾腾走出来后,伸伸懒腰,对眼巴巴等在各自家门口儿的那些社员群众,一概视而不见,谁都不理睬,只是冲已经担任生产队副队长了的牛连欣,简短地说了句:“连欣,让保管员把仓库门打开,你给咱派上几个干活踏实、认真、得力的社员,把里边那粮食倒腾一下,看有没有因天雨时间过长而发霉了的。如果有的话,等天晴了,咱还得想办法把它弄出来再晾晒晾晒。另外,叮嘱他们在倒腾粮食的过程中,注意给过些日子所要收回来的秋粮作物堆放,把地方腾出来。”说完一扭身儿,懒洋洋地就又回自个儿家去了。
站在各自家门口儿等活儿干的那些社员,听队长把话这么一说,一个个立马把期盼的目光,就都刷一下投向了生产队副队长牛连欣,眼巴巴希望他能够把自己放在心上,照顾一下,也算上一个人数儿,指派去干这活儿。可是谁能料到,牛连欣这会儿对谁都不感兴趣,只是早已心中有数地径直走到他叔牛保国跟前说:“保国叔,我看,你就给咱带上你这一块儿的这几个人,到仓库干那活儿去吧。记着,给咱可把活儿干仔细,干好啊!”
“那行嘛。那有什么说的?”牛保国情随理归,十分简短地答应了一声,再也没多说什么,就爽快地招呼他身旁的那几个人说,“咱走!都赶紧回家取家具去吧。”扭过身儿,回家取了所用的工具,就到仓库干活儿去了。
这下子可把在场的其他人给全看傻眼,晾到那里了,他们一个个忌妒极了,然而只能干瞪眼,谁都没一点儿办法。
“贫下中农狗熊了,地主阶级走红了。到底说,人家还是亲本家亲嘛。”那个在庙东村生产大队一直很驰名的“头上长角角要硬、身上长刺刺儿要尖”,敢碰硬、敢造当权派反的牛战斗,此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发发牢骚而已。虽然以前他的斗争性总是很强,稍见不合理、不如意的现象,动不动就举起拳头,喊口号,发脾气,与之坚决斗争,血战到底,但是到这会儿看来也黔驴技穷,没辙了,只好忿忿不平地撇几句凉腔,无可奈何地一转身,悻悻走开。
其他人一看,今天这事,云里彻底没雨了,即便是在这儿继续再等到天黑,恐怕也都不会有什么指望,于是只好各自散开,回家干自己的家务活儿或者是借这个空闲工夫,搂着自己婆娘,在她身上狠命发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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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连欣这人,以前人们并没有看得出来,自从当上生产队的副队长以后,这才发现,说话、办事还很主观的,生产队所有活路,基本上都得他一个人说了算,听不进一点儿不同意见。好些人对此很有意见,然而谁叫大家当初把他一齐使劲儿给促上了台呢?如今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绑到老虎尾巴上了,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事不由己,这能给谁诉说?后悔,也只能是有看法、没办法;想要把他再拉下台,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人说话、办事,贼精贼精,挺利落的,能把生产队的各项事务,给你安排得一条一行,没一点儿不到之处,又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尽管无不存有私心杂念,但也让你因找不出他丝毫破绽而白害肚子疼,说不出口。
令人意外的是牛连欣因为有牛保国的暗中巧做手脚,整日价撺掇一些人在时不时地给抬轿子、吹喇叭,竟然也能赢得不少人的空前支持,说好话,在生产队里还日见红火。那些平素本来就是势利眼的人,一个个对他趋炎附势,极尽巴结之能事,拉拢他,想方设法地和他套近乎,靠近他,进而依附于他,其目的不外乎是希图通过他,在生产队里干活儿时能多多少少占上那么一丁点儿小便宜。
牛保国儿媳妇郝芙蓉,就是这类人中最典型、最突出、也最刺眼的一个。她依仗自己得天独厚的社会关系,当仁不让,一马当先。人们说不清楚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自己公爹和牛连欣他妈有一腿的那档子隐私,反正看得出来她总直观地感觉到牛连欣对他们一家特别好,甚至好得非同一般。由于她这人生性机灵,干活总爱拈轻怕重,挑三拣四,偷奸耍滑,所以生产队以前那些干部对她总都十分的看不惯,嫌弃她,防她像防贼一样,把她盯得死紧死紧,在好些事情上,都让她死活伸展不开手脚,于是一见牛连欣得势,如今就特想靠近,图谋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使其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她把头削得尖尖儿的,屡屡主动向牛连欣骚情,常不常用一些非常轻佻的言语、行动,挑逗牛连欣,企求以此赢得牛连欣对她的好感、青睐。
“连欣,过来!到嫂子这边儿来,跟嫂子说说话儿。快给嫂子说说,夜儿个黑了回去,跟你媳妇亲热了没有?”郝芙蓉正干着活儿,一眼看见牛连欣朝她这边走来,老远就嬉皮笑脸地和他搭讪,“快嘛。喂,赶紧到嫂子跟前,来跟嫂子说说,昨儿个晚上你把媳妇拾掇了几回?”
“哎哟你这人呀,赶快干你的活儿吧,别再一天见人,没大没小、没高没低的,只管说那些少盐缺醋,没滋没味的话了。”牛连欣一本正经,十分严肃,全然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儿,但不管他表面上怎样做作,然而内心里还是仍然无法掩饰得住自己那股子自鸣得意,说着话,不停脚地就从郝芙蓉身旁款款擦肩而过。
“哎,哎,哎——你还没回答嫂子的问话呢,怎么连停都不停一停脚,扭身就走了?”郝芙蓉没话找话,冲着牛连欣后背,对其一个劲儿地纠缠不休,磨叨说,“谁一天到头没大没小,没正经的了?今日你得给嫂子把话说清楚,不然,你看,我不会饶你的。”
那年头儿,虽说社员群众在生产队里,上工一窝蜂,干活儿打糊弄,工效很不景气,但一天到晚打疲劳战,把那上下工时间,倒还抓得死紧死紧。社员白天不停歇地在地里要干一整天的活儿不消说,到晚上,常不常还得下地再加几个钟头的夜班。最近一段时间由于秋收快开始了,种麦子的大忙季节又紧随其后,于是生产队就不得不抢先一步,把一些可以提前干的农活儿分散开来,尽量往前赶,天天晚上都加夜班往地里运粪。
生产队运粪这活儿,因为干的人手太多,架子车少,不够用,所以就只好让好一些男、女劳力,担担、肩挑或者两个人搭伴儿,用笼抬着把粪往地里运送。每天晚上生产队都派一个专人,坐在地头儿,统计每个加夜班人所运粪的趟数,以此来给他们计工分多少。
牛连欣是生产队的副队长,统计社员运粪趟数这一既省力又干净又有实权的工作,自然是非他莫属了。每天晚上,社员们加班运粪的时候,他就都坐在地里的粪堆旁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钢笔,借助手电筒的光亮,给往地里运粪的人画“正”字,计趟数。尽管当时劳动日价值低得可怜,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到年终决算、分红,仅仅只能分得人一角多钱,甚或连一盒很不体面的“宝成牌”纸烟都买不下,但社员们还是靠工分吃饭,所以把工分这东西看得很重很重,常不常为晚上加班能多挣那么一分儿、两分儿工而斤斤计较,像挣命一样在运粪路上往返疯跑,贪求一个夜班比别人能多运上那么一趟、两趟,多挣得那么一厘、半分工。
郝芙蓉这人,是个既吃饱不知道放碗,又不屑与人凭实力硬碰硬拼的主儿。她想多挣工分,又不想比别人多出力下苦,自然每次加夜班往地里运粪的趟数就老没人多,但还总要没完没了地为此纠缠说,计趟数的人给她把那趟数计错了,以图谋从中投机取巧,多赖得那么一趟、两趟,可是时间一长,这事往往就被检举而让人识破,结果弄巧成拙,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以致落了个没人待见的很不好名声。
有一天晚上,加夜班的社员群众又在往地里运粪,经过两个半钟头的激烈奋战,一个个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似乎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巴不得队长能够皇恩大赦,让他们早点儿散工,回家睡觉。就在这时候,主管此项活路的副队长牛连欣善解人意,顺天应人,恰到好处地发话说:“一人最后往地里再赶运一趟,然后咱就散工回家睡觉。”
他这话刚一出口,所有运粪的社员群众立马就像钟表又上足了发条,你追我赶,抢着往前跑,完成他那运最后一趟粪的任务。一眨眼工夫,加夜班往地里运粪的人,基本上就都再挑了一趟,完事而回家去了。
牛连欣这时候也合起本子,收好笔,起身把自己往地里来时所拿的那些东西,往一块儿收拾,打算向回走。可就在这时候,却见郝芙蓉一个人挑着粪担子,像喝醉了酒似的,左摇右摆,踉踉跄跄,孤零零地才往地里运送她那最后一趟粪来了,而且还边走嘴里还边不住娇滴滴地呻吟着:“哎哟,哎哟我的妈呀,把人乏死了。”
“快点儿,快点儿!没见过你这人,干活儿老是落在人后边,也不知道心里着急不着急?”牛连欣一见就没好气儿的数落起来。
“你眼睛长哪里去了,还是装裤裆里了?谁说人家不着急了?然而这又不是光着急就能解决问题的事嘛,着急顶什么用啊?乏得人实在走不动了,有啥办法?”芙蓉嘟嘟囔囔,十分委屈地说。
“你乏?你走不动了?你说,加夜班的人,他们哪一个不乏?哪一个又都像你,这样腰吊肋子稀,干起活儿来拖拖拉拉的?你也不长眼睛看看,人家都回去完了没有?黑更半夜的,地里就剩你一个,也不怕来个狼,把你叼去给吃了?”牛连欣急着要回去,一个劲儿没好气地催促郝芙蓉,要她动作放快一点儿。
“哟,哟,哟?看你这人,一下子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狠毒的,盼不得人死似的。人家也是乏得实在走不动了,没办法才落到后边的嘛,你以为是谁愿意这样呢?世上这人谁像你,使唤起社员群众来,比旧社会的地主使唤长工还心狠。地里没狼则可,到时候要是真的来个狼,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也就只好让人家狼,大口小口地吃去呗。我看,狼要一下子把我给吃了,那倒也省事儿,给有些人把眼睛刺就拔了,好让像你这样没良心的人称心,省得人见不得,一天见了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眼黑。”郝芙蓉说着这番发牢骚的话,一边往苞谷地里的粪堆上倒粪,一边趁势身子一歪斜,就往牛连欣身上轻轻给蹭了一下,“我说,你也别看笑话,其实咱俩是一条绳子上拴着的俩蚂蚱,狼来,只要跑不了我,那也就别想跑得了你。”
“唉,你这人呀,叫我说什么好呢?真要是乏得跑不动了,撵不上人,那干脆就少运那么一半趟不就得了?大不了少挣点儿工分,怕啥?总比把你人绊缠住,吃不消强得多。喂,你动作能不能放快点儿,人家还等着回家睡觉呢!”牛连欣颇不耐烦,不住的催促郝芙蓉说,只是口气明显比刚才缓和多了。
“睡觉?嘿,笑话儿,你这人,整天咋恁无聊呢?着哪门子急呀?就说你跟你媳妇睡那么长时间的觉了,到现在难道还能都没睡够?我就想不来,你们这些男人,老抱着自家那一个破媳妇睡,有啥意思?我怕媳妇那上边都让你给磨出老茧来了,还能有什么新鲜感、刺激性?哪比得上得机会了,换个改样儿的,变变口味儿,尝尝鲜儿,来劲儿?”郝芙蓉只管不住地和牛连欣磨牙拌嘴,说骚情话,哪里肯动手把自己挑来的另一笼粪,往粪堆上去倒?
牛连欣见状,就只好一边忙着帮郝芙蓉去倒粪,一边又继续数落她说:“你一天就知道个嘴里胡乱说,再还能知道个啥?心里把干活儿哪当回事儿了?我给你说,把粪一倒,赶紧往回走,再别在这儿一个劲儿地瞎磨蹭。”
“急什么?你急什么?我才不着急呢。看把你急得就像跟扶女生(伴娘)拜天地去呀?现在我反正是落在人后头了,‘鞋烂不勾,麦烂不收。’‘虱多不痒,账多不愁,’‘破车落雨地’,也就不在乎回去迟,回去早了。你说是不?”郝芙蓉一见牛连欣急着催她往回走,就越发地迟慢起来,拉住牛连欣胳膊不顾一切,一个劲儿地说,“哎、哎、哎,我还有点要紧事儿,要求你帮忙呢。你看,我这担钩子,今儿个晚上挑粪挂笼的时候,不知怎的,咋总一个劲儿挂不上?好使不上劲儿哟,把人一下子就都能给急坏坏,颇烦死。麻烦你耽搁一会儿工夫,动手帮我把它就赶紧给拾掇拾掇吧。”
209
在地里加夜班运粪的那些人,这会儿早已都走回去得一干二净的了,四周里黑漆漆一片,冷清清的,只有运粪人在苞谷地里所踩踏出来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孤零零、静悄悄躺在那里,从粪堆跟前一直延伸到地那头儿的大路上,它上面早已没了刚才那人来车往,肩摩踵接的热闹景象。地中间儿粪堆周围,尽长的是一人高茂密葱郁的苞谷,黑地里把野外的什么都给遮挡得严严实实;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啥都看不着。在这苞谷地深处的粪堆旁,这时候也就只剩下郝芙蓉和牛连欣他们两个。
这会儿牛连欣只是一味急着想回去,推托郝芙蓉说:“有什么要紧事儿,明天了再说。你看,现在黑咕隆咚的,能看见个什么?还是抓紧时间,把笼里粪一倒,快往回走!”
“不嘛,不嘛。人家偏要你现在弄,人家就是要你现在弄么。”郝芙蓉拉住牛连欣胳膊,身子不住来回扭着,往牛连欣胸部蹭,撒娇,故意把“弄”字语气说得特别重,意在言外地一个劲儿喋喋不休,死活都不撒手牛连欣。
牛连欣被郝芙蓉磨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拿起她挑粪的那担,帮她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担上那挂笼钩子的毛病来,然而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检查得出来担上那挂笼的钩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于是颇不耐烦地说:“这黑地里,一时实在看不清楚。你放心,明天,到明天了,我保准给你把它拾掇好。现在,咱还是赶紧往回走……”
谁知道这郝芙蓉还没等牛连欣把话说完,突然一只手按着自己脊背,“哎哟”一声,就给惊叫起来。
“咋了,咋了?你这人,又咋的了?”牛连欣禁不住连忙问道。
“你看看,你看看,你快给我看看……我这脊背不知道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从袄里边给钻了进去,把我美美儿给咬了一口。好疼呀!”
初秋的晚上,野地里虫子多,猛不防钻到人贴身儿的衣服里,狠狠咬一口,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只是郝芙蓉这会儿娇气得不行,一个劲儿地要牛连欣赶快上前,帮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没的说,牛连欣只得转身放下手里所拿着的那些东西,连忙隔着郝芙蓉上身所穿的那件很单薄很单薄的衣服,一边在她手按着脊背的那块儿地方来来回回摸,一边不住声儿地问:“哪儿呢?在哪儿呢?快说呀!你快说嘛,虫子到底钻哪儿了?”
“在我手底下按着哩。快点儿,快点儿。我不敢松手;手稍一松,它就到处乱跑开了。你把手从我袄底下伸进去,赶紧帮我把它逮住,给捏死。”
牛连欣一时情急,也就没顾得上再去仔细多想,立马把手从郝芙蓉衣服底下,贴着她光溜溜的身子,伸了进去,在郝芙蓉那细嫩而滑腻的脊背上到处摸起来,帮芙蓉找钻进她衣服里的那虫子,同时还一个劲儿的问:“在哪儿呢?虫子到底在哪儿钻着呢?”摸着、摸着,他禁不住异性的诱惑,下身情不自禁的就有些躁热起来,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在一个劲儿加快。
“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哎哟,我说你个瓷锤,怎么连这么大个东西都找不着。”黑地里,郝芙蓉一边笑嘻嘻地嗔怪牛连欣,一边用另一只手,猛一下抓住牛连欣伸进自己袄里,正在光脊背上乱摸,帮她找虫子的那手,轻轻一下,就拉到前胸,按在了自己那高高突起、丰腴而富有弹性的乳头上,“这不是嘛!看你那傻样儿,在那里一个劲儿只顾乱摸啥呢?没看世上还能再找得着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瓷货找不着?”说着就一头扑进牛连欣怀里,且隔着牛连欣裤子,用手紧紧攥住牛连欣下边那东西,呢喃细语说,“我握着你下边这东西,硬邦邦的,都比你聪明得多。我说,你连那东西都找不见,还能再找见个什么?赶紧拾掇吧,不然,还等什么着呢?”
这声音像燕泣,如莺语,是那样的柔情蜜意,缠绵无尽,勾魂摄魄,叫人难以抵御。牛连欣一听早已不能自已,何况郝芙蓉这会儿边说已经边迫不及待地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替牛连欣开始解起裤带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牛连欣这会儿再也沉不住气了,心想:“此时更深人静的,在这苞谷地里无论干什么,也都是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了,送到嘴边儿了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吃了不也就白吃了?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于是就十分有力地一把搂住郝芙蓉那纤纤细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郝芙蓉立刻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浑身稀软成一团棉花,也不管地上脏净,顺势一下子倒在了刚刚运来,倒在地里,还能觉着有点儿微微热气儿的粪堆上。她手握着牛连欣那硬得跟根棍子一样的东西,来回不停地轻轻儿抚摩着,嘴里不住气喘吁吁,喃喃自语说:“急死了,急死我了,我急死了……”迫不及待地隔裤子把牛连欣那东西就往自己下身里硬塞。
牛连欣三打五除二,两下子就解开了郝芙蓉裤带,抹下她裤子,把她那两条修长的腿给揭了起来,扶直,折得都快要挨着她头顶儿了,使得她那滚圆滚圆的屁股蛋子,撅起老高老高,自己嘴里急促地喘着粗气,对郝芙蓉一个劲儿说:“别着急,别着急,让我来,让我来。你让我给你往里放。”“砰”一下子,就把他那东西给郝芙蓉劈头盖脑地深深猛插了进去,直捅得郝芙蓉忍不住娇滴滴十分邪乎地大叫一声:“哎哟妈呀——你轻点儿嘛,难受死人了。”
这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凝神屏息,世界上现在似乎也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在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他们俩尽情地在做着爱,肆无忌惮地狂欢着。由于郝芙蓉会煽情,善风骚,牛连欣觉着十分过瘾,趁势尽兴把她翻过来、倒过去地不住来回折腾,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出气呼哧呼哧像拉风箱,随之禁不住嘴里不住声“嗨哟,嗨哟”的叫起来。
郝芙蓉就像死了一样,软瘫在粪堆上,连动都不动一动,任凭牛连欣在那儿纵情摆布,只是嘴里一个劲儿不停地在呻吟着说:“哎哟我的妈呀,我实在吃不消了。哎哟妈呀,我吃不住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大工夫,郝芙蓉这才慢慢缓过气儿来,抱怨躺在自己身边,大口大口还直喘粗气的牛连欣说:“你这人,没见过谁像你,就跟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骑到人身上,像头恶狼,凶得简直都能把人给吞到肚子里,活活儿吃了。这不,我险些还叫你给弄死了呢。”
“谁叫你一天总爱骚情、占人便宜?我今儿个非得叫你把便宜占够不可!”牛连欣说着就把手食指和中指一起塞进郝芙蓉那里面,又发疯地来回戳弄起来,戳得郝芙蓉禁不住又是一声接一声地连声嚷闹着求饶:“行了行了,紧行了。你赶快住手,快住手吧,我再也不敢了行不?没见你这人,心就跟刀子一样,残忍死了一样,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心疼人——我给你说。”
谁知道芙蓉这娇声娇气的抱怨,不仅没能有效制止得住牛连欣那如洪水猛兽般的性行为,反而还给牛连欣已经渐渐熄灭了的欲火,又猛浇了一瓢油,把牛连欣那股子邪火再一次给撩拨起来。
牛连欣分开郝芙蓉两条像莲藕一样白嫩的大腿,掰着她那朵盛开的芙蓉花说:“再骚情,你再骚情看我不把这塑料手电筒子,给你塞进去,让你今儿个舒服得死在这里才怪咧。”
“不敢,不敢,那可实在不敢。那东西粗得就跟叫驴的一样,你想,谁能吃得住火?咱俩今儿个在这儿趁机耍一下就仅行了,赶紧往回走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的,迟早你想闹了,爱闹几回闹几回都行,可今日千万别叫人再给发现了。”
于是两人卿卿我我,就一路向回走去,一直走到村子城门口儿,这才回味无穷、恋恋不舍地分手,各自回家去了。
万事开头难,但按世情,凡事只要有了第一回,那么第二回、第三回……一下子就都顺顺当当,一发而不可收拾了,牛连欣和郝芙蓉偷情这事儿,自然也是这样。自从和比他几乎要大成十岁的郝芙蓉,那一天晚上加夜班运粪时,偷偷好上以后,牛连欣一下子就像魂儿被勾走了,总觉偷着在郝芙蓉身上,人不知、鬼不觉干那事儿,情韵无限,美到家了,有一番在自己媳妇身上,死活都找不到的刺激感觉味儿,心在胸膛里嘣嘣嘣跳得就像要蹦出来似的,所以怎么也都丢舍不开郝芙蓉这个半老徐娘,心里老回想着那天晚上,郝芙蓉那无可比拟的娇气、火暴以及痴情、浪漫。
有一次,因为天旱,已修成的孟峪水库,管理委员会给庙东村生产大队分了一段时间的水,让他们浇地。这是水库大渠放水浇地,所以一旦轮到了哪个生产队,这个生产队就得黑天白日不停水地一股劲儿灌溉农田。这样以来,不仅白天得要有人看水、浇地,而且晚上也照样得派人去干这些事情。
对此,作为生产队副队长的牛连欣却早已成竹在胸,运筹帷幄。他吃下午饭时来到牛保国家,对牛保国儿子牛连学说:“学哥,今儿个晚上咱队浇地,你给咱到干渠二号闸门那里看水去。我给你说,看水这活儿轻松确实是轻松了点儿,但责任重大。闸门那地方迟早一旦要是出了问题,渠被打破,让水跑脱,那么黑灯瞎火的,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一晚上的地,咱们也就别想再浇得成了。我因为信任你,这才把这么重要的活儿交给你干,你可得给咱争气,负全责,千万别弄出什么闪失来,让人指着我脊梁骨骂娘。”
210
其实,浇地时看水这活儿是最轻松最轻松不过的,基本上就等于到那儿往水口子旁边放倒身子一躺,尽管地休息,渠里的水一般是不会打脱而流出来的,跟白捡工分儿一样。更不要说夏天晚上干这活儿,与其说是劳动,倒不如说是乘凉享受,一般人是争不上的。牛连学怎能不知道这是牛连欣在照顾自己,而不乐意去呢?立马就甘之如饴地答应下来。
不过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看水这差使,轻松固然是轻松得不能说了,但人一到那儿,接了班后,就别想再能脱得开身子,因为在那里虽然没事儿可做,净坐着哩,但你预测不来哪会儿会出问题,一旦问题出来了而你没在跟前,那责任可就大啦,怎么也都推卸不掉。
牛连欣办事乖巧也就乖巧在这里,他不显山、不露水地把牛连学就这样给支开,一下子死死钉在了那里,给自己晚上办事儿创造了一个十分安全、便捷、良好的有利环境。
这天傍晚,牛连学手里拎着把铁锨,胳肢窝里夹着条装化肥用过的塑料袋子,早早儿乐滋滋地就朝二号闸门走去看水了。
牛连欣一到晚上,也就同上夜班灌溉秋田禾的社员群众,一道儿到地里去浇地,一切都情理自然,顺理成章,天衣无缝,没有任何得以引人起疑心的反常现象。
在地里,牛连欣前后不停地到处忙碌着巡视、督催社员们引水浇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先到浇地的各个工作点儿上,齐齐转了一圈儿,无比认真地检查着各处的灌溉进展情况,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反复给浇地人逐个儿叮咛着晚上干活、浇地,应注意的一些事项,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颇显处事有方,扎实严谨,俨然是一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形象。凡是碰见的人,他对其无不关怀备至,恩威并用,既和气可亲,又让人免不了有几分畏惧感。
这样完了以后,牛连欣不露声色地就开始往回走,当他走到地头儿入水口的时候,看见牛德草赤脚站在水渠里,正在那儿紧死赶活地用铁锨铲土,堵一个被水打开来的豁口子;旁边有好几个人,都拿着手电筒在为其照明。牛德草力气十足、动作麻利,一锨一锨地从水渠旁边,铲来泥土,使劲儿猛地堵在水渠的豁口子上,准确无误,招招见效,水渠帮上不小的一个豁口,眼看着很快就被他堵得越来越小起来。借手电筒余光,牛连欣清清楚楚看见,牛德草本来挽得很高很高那裤脚,在他紧张地堵水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给散开,垂了下去,浸泡在渠水中,然而牛德草此时对此却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或者说已经都知觉了,而只是因为一时忙于堵水,竟顾不上把它再往上去挽一挽。
看着牛德草干活儿的这副泼辣、卖力架势,牛连欣禁不住寓庄于谐地跟他打趣说:“德草,没见你给生产队干活儿还这么舍得出力的哟?你这样做好固然好,但千万可别只顾干活儿,铲土时一不小心,把锨铲到脚面上,把自己脚指头给铲掉了。那咱可是吃挂面不调盐——有言(盐)在先,到时候弄出工伤事故来,我可不负责给你看病啊!”
“赸远!滚你妈那头儿去,大这头儿不要你,别在这儿打搅子。没见大这会儿正忙着吗?挨球的,一天嘴里就没有说过句吉利话儿。”牛德草反唇相讥。因为他俩是上不差一、下不差二的同龄人,再加上牛连欣往日那两下子本事,在牛德草眼里根本就不上秤,牛德草压根儿不服气,所以把他也从来就没当生产队长敬重过,当场毫不留情面地就回敬了他几句。
“喂,德草,我可给你说正经的,你再忙也得赶紧把你那裤脚往上挽一挽,看它都掉到水里给浸湿了。另外呢,你给咱把你这一块儿的这几个人领住,一会儿要是水堵住了的话,就让他们坐在一边儿歇着,可不敢胡乱跑,千万不要让哪个人一丢眼,抽空儿回去,摸你媳妇李腊梅那光屁股去了。那事要是让我知道了,倒不要紧,但要是让龙王爷给知道了,那可不得了,神会嫌手不干净,怪罪的,绝对不会饶过你哟。”牛连欣寥寥数句简短的话语,既显示出他那卓越的领导才艺,又让人看到他那不同凡响的与众亲和力。
牛连欣滴水不漏地把生产队浇地的所有环节,挨个儿都检查完一遍之后,看看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万事大吉,自己再没事儿可做,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高枕无忧了,于是趁没人注意,赶紧忙中偷闲,悄悄溜回到村子里,轻轻推开牛保国家的那二道门。
这时候的牛保国,已经和他胖婆娘张妍,早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因为生产队晚上浇地,牛连学到二号闸门处看水去了,牛保国一家人唯恐牛连学在看水中途,偶然有个什么要紧事,会给回来,嫌那时候人睡得正迷离恍惚的,起来给他开门麻烦,所以家门根本就没有关,郝芙蓉把她卧室的房门也都是虚掩着的。
牛连欣把握住这个难得的大好时机,一声不吭地进入牛保国家,把郝芙蓉卧室的门掀开一道窄缝儿,一侧身,就钻了进去。黑地里,他极力分辨着卧室内的情况,摸黑儿走到炕沿边儿,模模糊糊地看见郝芙蓉在炕上仰面躺着,这会儿睡得正香,于是心花怒放,黑灯瞎火地立刻爬上炕去,抬腿跨在郝芙蓉身上,两手抓住郝芙蓉那对儿大乳房,开始揉捏起来。
郝芙蓉酣睡中朦朦胧胧也觉着有人在逗她,但怎奈睡意正浓,似真似幻,实在懒得去弄清楚,哪管这会儿肏她的人是谁,只是贪图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天气凉爽可人,做起爱来身上舒服,就一边嘴里十分娇气地哼哼唧唧呻吟着,一边忘情地用手到处胡乱摸那骑在她身上,与她做爱的人。她从她身上骑着的那人臀部,一直摸到脖颈子上,然后就紧紧抱住那人肩膀头儿,没命的把屁股往起翘,抬起头,使劲儿噙住那人嘴唇,只顾狠劲儿吮吸起来。
古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牛连欣在郝芙蓉的惬意配合下,偷偷尽兴把她玩儿了有个把钟头,好像一个饿汉子美餐一顿,酒足饭饱,心欢意满后,这才又惦记起浇地那档子事儿来,操心自己不在地里,如果突然有个什么事故发生,人们一时找不见自己,该怎么办?要真那样,岂不就露马脚了?唉!小心无大错,诸事还是谨慎些好,于是赶紧匆匆跳下郝芙蓉那炕,咂摸咂摸嘴,蹑手蹑脚从牛保国家走出来,就又向城外人们浇水灌溉的那块儿田地走去。
第二天,庙东村生产队的妇女们摘棉花,上午下工时郝芙蓉汗流满面地提着自己所摘的那满满一大竹笼子雪白雪白的棉花,抢着往回跑。当她追上也是下工往回走而在前面的牛连欣时,毫不客气地就把自己所提的那重重一竹笼子棉花,往其怀里一塞,轻声说了句:“给,拿着,不拿怕便宜你了。”
牛连欣见状,禁不住立马警惕地向走在他周围的人很快扫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俩隐私,就顺从地接过郝芙蓉递来的那棉花笼子,不声不响地帮郝芙蓉给提上。
郝芙蓉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候不用提那沉重的棉花笼子了,非常惬意地长长吁一口气说:“哎哟,这笼棉花就跟沉死了一样,把人一下子压得气儿都上不来了。”这话说得似乎落花无心,流水有意,让牛连欣一听,怎么也都觉着言在此而意在彼,另有所指,不由得脸唰一下子,就给红到脖子根儿上去了。这事幸亏在他前后左右走的人,都没能察觉得到。
“喂,我问你……”郝芙蓉歪着头,一脸的媚笑,轻声对牛连欣说,“昨儿个晚上,是你呢还是你学哥?”别人当然听不来她这话是在说什么了,可是牛连欣心里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他故意清白装糊涂说:“咋了?啥是我还是我学哥?”
郝芙蓉把嘴一撇,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对了对了对了……别再一个劲儿装洋蒜,一天把谁当傻瓜着哩。你学哥穿的那是老式布衬衫——直领子,我昨儿晚摸着那人穿的衬衫分明是的确良翻领的,你说,这不是你,还能有谁?瓮里能把鳖给跑了不成?那会儿我是懒得理你,你以为谁吃馒头不记数儿了?再说了,要是别人,吓死他狗胆,也不敢不吭声儿就上我炕。”说着她趁牛连欣不提防,用手在他腰眼里就狠劲儿给拧了一把,一下子把牛连欣拧得差点儿没叫出声来,“挨球的心就跟残忍死了一样。你没看人家吃得住吃不住你那一阵子疯狂,就跟叫驴似的,把你那硬得跟橛一样的东西,拼命往人家下身里戳。就说,你也放轻点儿嘛,插进去捅得跟深死了一样,一点儿都不懂得温柔体贴人。我看你从我那下边戳了进去,难道都还想从我嘴里又给再捅出来不成?实话给你说,你学哥那东西,压根儿就没你那长,你还以为谁感觉不来呢?吃食昧食,真没良心的货。”
他俩一路上厮跟着边往回走,边不住地悄悄打情骂俏,嬉笑缠绵,好不柔情蜜意。
日子过得也真够快的,紧忙慢忙,秋收就开始了。这一段时间,生产队又天天晚上都加夜班,剥玉米,然而报酬却不是计工分,而是给所有加班来的人,临结束回去,一人发一个纯麦面杠子馍(两个连在一起,有半斤来重的大馍)。这年头儿吃粮紧缺,一般人全年除了过春节那几天能够勉强吃得上几顿麦面馍外,几乎一年四季全都吃的是粗粮,小孩儿一见麦面馍就跟急疯了一样。何况苦苦干上一整天,一级劳力(最棒的男劳动力)挣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分红才分得一角来钱,就这还得是好年成,在当时还远远买不来这一个杠子馍的,所以人们就都觉着加这样的夜班划算,谁都想利用晚上加加夜班,给自己娃挣个杠子馍,拿回家去,让其解解馋。于是晚上加夜班来的人就特多,甚至连那些平日推托有病,白天从来都不下地干活儿的人,也都来了。生产队场面子上,几乎全都坐的是人,大有一番沙场秋点兵的恢弘气势。
211
大家伙儿坐在一块儿,一边剥玉米干活儿,一边又说又笑,好不优哉游哉。每当这时候,一晚上三四个钟头的加班,时间不算短,然而不觉得也很快就到点了。散工的时候,社员们当然个个争先恐后地就都去抢着领生产队给自己所发的那加夜班报酬——杠子馍,你拥我挤,似乎谁都惟恐到自己跟前把馍发完,领不到手了,场面子立时一片吵杂混乱。
生产队副队长牛连欣负责给大家发馍,他手里拿着本子和笔,一边可嗓门儿逐个儿喊着领馍人名字,一边在本子上记已经领走馍的人。发馍的炊事员,被抢着领馍的人一下子给围得里八层、外八层,严严实实,在按照牛连欣所叫到的人名儿,一一分发着杠子馍。
郝芙蓉这时候自然是夹在人群中领杠子馍,往前挤得最欢势的一个了。她不屑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去排那长长的队,而是只顾拼死拼活地往前挤,好不容易奋力挤到离发馍人不远的地方,在前面还隔有十来个领馍人呢,就当仁不让地可嗓子一个劲儿大声喊叫起来:“连欣,快!把我名字写上。连欣,先快把我名字写上……”颇让人觉着她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优先权,从而对其生厌。但事情果不其然,牛连欣出人意料地没有先写站在郝芙蓉前面的那成十个人名字,而是手边在本子上写着,嘴里就边高声喊道:“郝芙蓉——领!”
站在郝芙蓉前面的人,马上就有意见了,强烈反对说:“我们来得比她早,在她前边呢。”
牛连欣对这人微微笑了一笑说:“你看你这人,怎么这一点儿鸡毛不上两的事情,还都斤斤计较呢?迟早这能差多大一会儿工夫?哪儿在乎三两分钟?与人争来吵去的值吗?郝芙蓉家里有娃哩,咱照顾照顾怕啥?”似乎这人还倒没理了。
“她有娃,谁家没娃?就只有她该照顾得是?”这人很不同意牛连欣的一面之辞,然而牛连欣不再理睬这人了,故意示威似的,又一次放大声音重复说:“郝芙蓉——领!”郝芙蓉隔着她前面的好几个人,连忙使劲儿把胳膊从前面人的肩膀头儿上,伸了过去,嘴里不住地喊叫说:“给我,给我。我在这儿呢……”
谁知当发馍人按规定给她手里递了一个杠子馍时,她却又连声说,“两个,两个——还有我婆婆一个。”发馍人解释说:“各人领各人的,生产队有规定,谁都不准代领。你婆子妈的馍,让你婆子妈她自己来领。”
这时只听牛连欣对那个发馍人低声说:“给她,给她。让她拿上馍赶紧走开算了呗,再别一天为这么点儿些许小事儿,让她在这儿一个劲儿磨缠,耽搁时间,颇烦人。”这话猛然一听,似乎是牛连欣在批评郝芙蓉哩,对她这会儿在这儿喋喋不休地只管纠缠颇为反感;然而细一琢磨,味道却又好像多少有点儿不正,或许也还是在指责这发馍的人,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影响本职工作。
既然主管队长都发话这么说了,发馍的炊事员再还能说什么,只好也就灰溜溜地再取一个杠子馍,递到郝芙蓉手里。
芙蓉一手拿俩杠子馍,扭身立马儿挤出人群,向家乐滋滋走去。可凡是见她手里拿着两个杠子馍的人,心里就都无不跷蹊:“她怎么一个人就领两个杠子馍?”
也有领馍时紧跟于郝芙蓉前后的人,对此立马解释说:“人家郝芙蓉说,她还替她婆子妈领着哩。”
“生产队不是明确规定,不准代领的吗?再说了,她婆婆今儿个晚上,压根儿就没见来嘛,谁见来了?”解释归解释,不过还是少不了有人对此百思而不得其解。
“你们都别再为这事劳神费力,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个劲儿鵮没颗的食,闲议论了。世上这事儿有什么样儿?袜子鞋有样儿,那事情可亘古以来,压根儿就没样儿,死秤活人捉嘛。人家两家是亲本家,你知道不?这亲本家亲!”前几年是造反派,一直闹腾得最凶的那个牛战斗,这会儿似乎也省事多了,不再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敢顶敢碰,敢革不正之风的命了,而是戏谑地拍拍站在他身边的牛德草那肩膀头儿说,“德草,你娃别看你个熊,和牛连学是亲伯叔弟兄,可这事儿要是同样打到你头上,那就不行了!这尘世上历来就都是‘事看谁办哩,法看谁犯哩’!你以为啥?人家比你亲!”
“去去去!你这熊货,狗嘴里就吐不出来个象牙。”牛德草没好气地飞起一脚,闹着玩儿,朝牛战斗屁股猛踢过去。牛战斗一见连忙躲闪,同时似乎觉着自己今天好不容易在牛德草身上占了个大便宜,于是说了句:“老人言,没错传。”嘻嘻嘻哈哈哈地笑着跑开,回家去了。
在农村,秋季,尤其是收秋季节,杂活儿多,家务又忙,社员们每天都得不仅要一晌不缺地参加生产队里的集体劳动,以保证完成给自己每月所规定的那为数不少的出勤日天数,而且还得要抽空儿、挤时间,利用饭时,收获各人家里自留地的那一丁点儿操心田庄稼——苞谷、豆子,卸自留树上的柿子,并且进一步把它深加工成柿饼。一句话,回到家里活路可忙啦,常不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做,没空儿吃,往往是给生产队急如星火地饱饱干一晌活儿,好不容易熬到下工了,到家里后又得气儿不喘一息,水不喝一口,操起农具,马不停蹄地就又往自留地跑,在自留地里再去“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地猛干上一阵子私活儿。
这样以来,紧死赶活地干了一阵子私活儿,结果到家后,刚刚端起饭碗,就会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呢,生产队催人上工的铃就又给敲响了,人们不得不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正吃了个半截子饭的那碗,一个个慌里慌张,狼狈不堪的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吃的馍,边吃边从家里往出跑,健步如飞地一个追一个,又赶着往地里去给生产队集体上工干活儿。从这一点,你就能想象得来人民公社的广大社员群众,在生产队里生产、生活,是多么的紧张而有秩序,那简直就跟上火线打仗一样激烈、紧张。他们就这样成年累月的在为实现伟大而神圣的理想——共产主义社会,走共同富裕道路,战天斗地,抓革命、促生产。
这一天,生产队的上工铃都敲响好大一会儿工夫了,郝芙蓉这才蓬头散发、手忙脚乱地从家里出跑来。此时的她,连上衣的纽扣,也都是有的系上了,有的还没来得及系,慌慌张张,上气不接下气地一门心思跑着追赶那些已经上工都到地里去了的生产队社员群众。好不容易她才追上上工社员的后尾巴,看别人都在以不同的眼光看她,就也为自己上工经常来迟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一边狼狈不堪地扣着纽扣儿,一边自我解嘲地说:“唉,我那娃,一天就跟黏死了一样,拉住人死活就都不让走,怎么哄也哄不下。喂,咱脚下都放麻利点儿,赶紧往地里走哟。我恐怕走在前面的人,人家这会儿都已经到地里干开活儿了。”
“这怕什么?你有你亲本家呢,跟我们这些黑癍颡(头)可不一样,即便是去迟了,也不打紧,谁又敢把你怎么样?还不是看个两眼半,又得原样儿一动不动地给放下?”腰吊肋子稀的造反派牛战斗,这时也松松垮垮地落在人后面,往地里紧赶慢赶地走着,正愁自己去迟了,没个做伴儿的人陪绑,一见郝芙蓉从后面仓仓猝猝赶来,心情马上就释然了,没了精神负担,和颜悦色地和她搭上话茬儿,毫不留情面地一语破的,戏言说,“嗨,今儿个有你和我厮跟着,做伴儿一块儿去地里,我这心一下子就塌实多了。”
郝芙蓉听着牛战斗说这风凉话,味道不对,话里有话,脸微微一红,就有点儿不自然起来,说:“你看你这人,把话说哪儿去了?谁跟谁还都不一样?我去迟了不照样儿也得挨批评,扣工分?”
牛战斗颇不认同地打趣并挖苦说:“嗳,那到底不一样嘛,你有你亲本家护着,他谁心死了,还是连眼睛都装裤裆里去了?敢!吓死他娃的狗胆。”
“亲本家亲,到底还是亲本家亲嘛!”在一般情况下,人们也都只是在背后地里,把这当做茶余饭后开心的逸闻趣事,闲聊一聊,可还没有谁敢这么赤裸裸地当着牛保国或莲叶这两家人的面儿,公开说呢,而今天牛战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吊子货、造反派,却给顺口说在了郝芙蓉当面,左近的人禁不住为此还都捏一把汗,唯恐芙蓉一时接受不了,会和牛战斗翻脸,大吵一场,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郝芙蓉对此并没有表示怎么样的坚决反对,是不是内心里还多少有一点儿荣耀感、自鸣得意,那也就没人能够说得出来了;反正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经牛战斗这天当郝芙蓉面这么一说,郝芙蓉没太反对,这事竟然还就给异乎寻常的公开化了,成为两家人众所周知的秘密。再往后,大家说得多了,时间长了,谁也就都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不再把它当回事起来,迟早只要是一说起“亲本家”,不仅说的人和郝芙蓉他们知道,就是大家,也都知道这话是说谁与谁呢。有些平常爱和郝芙蓉开玩笑的人,一见郝芙蓉,只要老远喊声“亲本家”,郝芙蓉不仅不羞赧,不反感,反而还会自自然然、爽爽快快、响响亮亮地朗声答应一句“唉!”
人们见了牛连欣,同样也只要问他一句“你亲本家今儿个怎么没见来?”牛连欣当然也就知道这是在说谁了。久而久之,“亲本家”就成了他们两家人之间相互的一个代名词;在庙东村,这个词的本来意思似乎日渐淡化甚至进而泯灭,而人们给它所赋予的新概念却后来居上,反客为主了。
于是,“亲本家亲”,也就成了人们从日常生活实践中所提炼、总结、概括出来的一条颠扑不破的人生哲理。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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