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慧珍：栀子花儿 / 开普饭

　墨绿的枝叶间，起初是如无名指般粗的花蕾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随着四月雨水的滋润，五月阳光的抚照，经过整个冬天的孕育，花蕾日渐饱满，日渐充盈。由原来的深绿逐渐转为浅绿，鹅黄，直至露白，泛齿。由起初的含羞渐渐变得大胆，张扬，无拘无束。在有着阳光闲暇的下午，一种久违的香味漫过篱笆，漫过圈墙轻盈地沁入鼻间，萦绕着整个村庄。或是清晨，当你还在梦境之时，柔香早早地贴着你的鼻梁，吻着你的脸颊，游走在如漆的发间，你会按捺不住那份惊喜，衣服也顾不得穿，向它奔去——

　　没错，是栀子，栀子花开了，开在五月，起初是一两朵，三四朵开在浓绿又光滑的枝头间，像眨眼的星星，洁白、明亮、清爽。又像是在向人们昭示着五月的丰润。花树底下，一只麻花鸡张着蓬松的双翅带着它的孩子们在刨着泥土。有力的爪子一刨，泥灰散落飞过，红褐的蚯蚓扭动着纤细的身躯，毛绒绒的鸡仔拍打着单薄的翅膀蜂涌而上。一只飞虫恰巧掠过，只见有着鲜艳花冠的脖子一伸，蝶碎粉落，乌溜溜的眼睛警觉地侧看四周，咯咯咯地踱着方步安然离开。一阵叽叽喳喳的小鸡随着咕咕咕的召唤飞雀着奔往开满小花的草丛，不远处齐腰的艾叶努力地伸着笔直的腰杆疯狂地长着。

栀子花的盛开，最早知晓的当然是庭院的主人。后来也会引来屋前房后邻居家的青睐。小时候的乡村，栀子花不仅是女人的专利，也是男人们的最爱。这不，连村北的金桃伯也笑眯眯地手拿着一朵盛开的栀子花边走边闻。一群人笑他：“你怎么也爱起花来?”他一本正经道：“我哪就不是人哪？为何我就不能爱花呢？”说完，还把花放在鼻间重重地嗅一下，引起众婶娘们大笑。他不慌不忙，若无其实地挑着箩担头也不回地往地边走去。金桃伯那时已到中年，还未讨老婆。我问我奶奶：

“为何金桃伯还不接新嫂子呢？”

我奶就会说：“小伢哪，一天到晚，哪来许多话？没接到老婆就没接到呗！”

“为何别人家都有老婆？他就没接到？“

“别人家是别人家，他是他，小伢莫问许多事！哪里好玩，哪里玩去！”奶奶不知道，大人不想让小伢知道的事，小伢们就越想把问题搞清楚。可是问了好多的人，大人们只是笑笑，问多了，大人们的回答与我奶奶回答是一样的。只是后来金桃伯在村口捡来一个媳妇。一年闹水灾，一位老妇人带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到村里讨荒，讨到金桃伯家门口，金桃伯取下梁上晾着的腊肉，在灶边忙活起来。他做了几个拿手的家常菜，好生招待两位讨荒的过路人。此情被到池塘洗衣服的张奶望见，张奶拉着隔壁的细婶，以借米的由头，过来串门。不知是一碗热饭热汤温暖了这对母女，还是经不起左邻右舍婶娘们的一番善劝。母女俩在住过一段日子后，年轻的女子留下来与金桃伯过日子。金桃伯的家里因为有位女子的到来，也显得温馨舒朗。那段时光，金桃伯的眼里流淌着蜜。只是好景不长，那位女子生下一子，出了趟远门就再没有回来。金桃伯在找过那女人后，一门心思养着他的逸儿。那女子去了哪里？为何不愿回来？只听大人们在窃窃私语，小伢们是不知道其缘由的。大人们的事真多，小孩子们总是搞不明白。真累哦！问多了，大人们都说：小伢只要吃饱，不要问那么多的事，等长大了，都明白了。哪里好玩，哪里玩去！后来，只要到了栀子盛开的季节，金桃伯会大言不惭地把开了的栀子花别在他胸前的第二粒扣眼上，无论是闲着还是下地干活。不管池塘边的媳妇们怎么笑话他，他只管一手扶稳肩膀上玩着的逸儿，一手牵着牛朝田畈走去。

金桃伯喜欢花的事，打破了我幼小心灵的误区。原来，男人也是爱花的，只是他们藏在心里不予表露，不予喧嚷罢了。他们把有限的资源留给女人！因为在村里，我还不止看到金桃伯爱花，还有屋后的细嗲与雄叔，他们有时把栀子别有耳朵上或领口边，肆意地闻着。

在乡下，栀子分为两种。一种是山上的野栀子，一种是栽在门前屋后的栀子，村里人称谓家栀子。山里的野栀子花丛矮，花蕾小，瓣单层，比家栀子开得早，开得香。那些开在林间的花儿，也许是因为林间雾气的滋润，受了松树的熏染，听了虫儿的脆鸣，盛开的时候，有着它独特的香味，久久挥之不去。小时候蹲在花丛边，惊讶着它单纯的美，清纯的香。猜想着：那一定是上天赐予人间的宠物，或是天上仙女清晨梳妆时不小心飘落的花粉，星星点点绽开在碧绿间。它是山里妹子年幼时的最爱，也是放牛娃追捧的花神，只要起得早，撒开脚丫，那开着花的林间小丛，全都是你香喷喷的天下。不远处，说不定还有楞头楞脑，举着小伞状的枞树菇在等着你咧！

或许是因为野栀子的召唤，村里的栀子也萌动起来。各家庭院里栀子开的花容也不雷同：有大朵栀子，叶大，花瓣多层，外圈数五到七瓣不等，八瓣也有，宛姐姐家的花属于那种；有植株矮小，花蕾瘦长，淡淡的黄色，开出的花朵，花瓣也略显瘦长，六瓣见多，那是锦姑家的花；有花蕾丰满，枝叶浓绿，开出的花像莲花状，花外层含着翠绿，像祖母手上戴的那朵；有年长的花树，虽然老态龙钟，开出的花仍精神抖擞，耐看经养，那是秀女家的……各家花色因为阳光，施肥，花龄，看护，也各有差别。花大，肥硕，白嫩，娇滴总是受到姑娘们的追捧。村里人比勤快，比能干，当然也希望自家的花开的茂盛，开得滋润。只是有限的肥料只供给广袤的土地。土地没有吃饱，肚子哪来的温饱？没有足够的力气，还有么心思搞花花草草？院里有棵栀子花树，对于一般农村人来说，不亚于一种奢侈。但总有那么几棵花树，那几家人乐于慰藉瘦瘠的笑脸。

我猫在祖母的身边摩挲着她的碧玉镯，碧玉镯上别着香气宜人的栀子花。为了多看一眼祖母手镯上的云，我已经学会了能看祖父的脸色。虽然他老人家大声地喝斥让人生畏，但这并不影响我能自由出进他们家——这在后来我回去问我屋的奶，问我爸才得以的验证。祖父每天不紧不慢地抽着他的旱烟，一小口，一小口，眯着眼慢慢地悠着。一口烟下肚，烟从鼻孔里冒出，让人好生奇怪。那卷着圆粒的烟叶在铜眼里闪过光亮后，被重重地磕在椅脚上。虽然他边吸着烟边念叨着：“活在这世上是受罪的，没走，是罪还没有受满……。”他的唠叨，坐在灶边做饭的祖母好像听见又非听见，不喜也不怒。只是年幼的我听到此话心里无比好笑：真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什么罪不罪的？活在这世间多美好，有吃有喝有玩的，锅里的红薯饼和粥奶奶在煮着，桌上的大叶茶在瓷壶里泡着，况且我现在已经没有带着一群萝卜头冲上冲下，也没有渴了端起八仙桌上的壶对着嘴豪饮一番。说心里话，在外面与小伙伴们一顿疯打后，回到祖母家举起茶壶仰脖牛饮，真是快哉！只是被祖父撞见，必遭一顿喝斥：“哪来的品相!”于是豪气顿没，悻悻然夹着小尾巴溜去。自从翻墙瞄见祖父家的桃园，发现桃园里那棵久慕的栀子花树，我就佩感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人！可是心里有时候有个小人儿在嘀咕着：爷，您别一天到晚虎着个脸，别把我说毛了，惹毛了还真学孙悟空把您那桃园给糟蹋个片甲不留！虽说在祖父面前，我尽量能做到坐有坐姿，站有站样，但总不能收敛着笑不露齿，吃不言语的坏习惯。他的严厉，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偶尔地站在他的茅屋发楞。好在祖母看见，她老人家温润的手拉着我到他的屋里，塞给我几颗糖粒，或是三两朵栀子花，然后我就如燕子般轻盈的飞回自家，把糖呈给在厨房烧火做饭的外祖母。只是外祖母头发花白，有点凌乱有些干瘪的发髻上，总舍不得插上一朵花，她把花留给了我，留给我的母亲。

栀子开时，有着花树的主人总会把花赠给来窜门的女孩，窜门的女孩子大多知趣乖巧。拿着花放在有水的碗里或者瓷钢里养着。房间，因为栀子的到来，弥漫着轻萦的芳香。有的女孩爱花心切，会把新鲜的栀子用发卡别有头上，系在发间。坐在教室里，前排后座都能闻到花的味道，当然也会引起隔壁左右男孩子们的坏笑。讲台上，总有一些刚摘来的花放在那儿。上课的男老师或女老师看到花，心里揣摩着：这是哪位学生的爱心，从家里大老远的捎来？何曾知，讲台下，一颗萌动而欢喜的心随着老师的一举一动而含羞着，驿动着。懂事后的女孩一般发间是不系栀子的，因为农村，父母健在比较忌讳。爱插花的人都是年长的奶字辈或婶娘们，她们可以随便在发间插花。当然就流行着：“会插花插一za(朵)，不会插花满头捺（满头都是花的意思）”的俚语。

那位门前开满娇嫩花儿的宛姐，在漫漫等过四年之后，没有等回她热恋的爱人。望穿秋水的眼波里，一封久候的来信告知：他考上了军校，将有更好的前程。她白皙的手臂如雪白的栀子一样地抖动。那年的雨下得大，下得密，一阵龙卷风把教室屋顶的瓦吹得满天飞。她揣着信，与别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在村里临时租的民户里继续上课。农户家门口的栀子开得热闹，而她却如花一样的黄瘦下去，平时热闹的孩子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在偏僻的山村，一位高中毕业生留校任民办是比较少见的，孩子们怕老师挺不住。她留了下来，红肿的双眼，如浸泡的花蕾，在渴求的眼神里，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得以消褪。平常俏皮捣蛋的同学，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只是现有的知识，无法一下子改变着古老的命运。一向温柔内敛的锦姑，出嫁一年后，与老公伴嘴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再也没有醒过来。

像突围，突围着那个生养的土地，更像一种逃离。随着外面浪潮的涌进，村庄，仿佛像被粘在身上的泥巴，被拼命地甩落，被年轻气盛狠狠地甩在身后——无论背后呼唤的声音怎么沙哑。我们甩落着陈腐，甩落着老旧，甩落着压抑多年的魔咒，一头扎往都市，使着吃奶的力气学会生存。无论是水土不服，还是被淹得挣扎扑腾。好在农村出来的娃天生耐得住热浪，经得起寒暑。一把泥刀砌起一座城，一把斗尺量造一栋梁，赤手空拳撑起一片天，大力神功来源于遥远的土地。随着裙摆的晃动，水晶鞋的着地，唇膏的涂抹，香水的掩盖，那种夹带着泥土的质朴早已荡存无几。财富日益的积累，对面摆水果滩的大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由以前的：“您好啊！”改成了：“吃了没？”买房置地，高楼骤密，一个个如陀螺般旋转，杯盏交替间，灯红酒绿里，错把异乡作故乡的人，只有在喝醉时，才会梦起还有一个曾经的自己。

直到一天，父母终于忍不住提出来要回去，回乡里住。他们说，他们已经适应不了城里的空气。恍然间才发觉，他们年迈的身子如年久失修的土窝，关不严的门四处露气。他们说这话时，我的胸口仿佛堵塞着，半天缓不过神。多少年没有回村，假装忙碌的我们在不好意思里掩饰着笑。村里除了翻建一新的房，还有跑出跑进叫不出名字的孩。他们呼我姑奶时，才醒过来那些儿时的伙伴，如今都在哪里？锦姑家的父母与村里许多的老字辈，没来得及打个招呼，接一连三的去了山那边驻营扎寨。离她家门口不远的地方，长了棵人高的栀子树，树上零零星星的开了几朵花。奇怪的是：开的栀子是单层，花树瘦瘦的，像极了年轻时的锦姑，孤单又寂寞。

【作者简介】项慧珍，笔名：hm无痕，湖北黄梅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梅县作协理事，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中国散文网》《神州辞赋》《黄石视听》《黄石周刊》《黄冈日报》《东坡文艺》《黄梅》，为生活奔波的她，忽然发现：“生活不仅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