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图》|叹人生过往于红尘滚滚中的曲终宴散、江水东流
杨西|撰文
传统中国画作品赏析系列之二
《韩熙载夜宴图卷》是五代画家顾闳中,根据韩熙载夜宴情景而创作的一幅工笔重彩人物长卷。他通过回忆,将韩熙载府上的一次豪华夜宴,进行情景再现呈给南唐后主李煜查看。韩熙载何许人?为何李煜要派人去调查他?如想说清这个问题得从韩熙载的经历谈起。韩熙载为山东潍坊人,后唐同光进士,他父亲因平乱曾被推为元帅,被后唐明宗诛杀,韩熙载因此逃到南唐,经历了升元、元宗、后主三朝。由于他远大的政治抱负及博学多才,琴棋书画、诗文歌赋样样皆精,所以深得后主厚爱,并委以高官厚禄。因李煜贪图享乐、政权腐败,奢靡之风盛行,致使南唐统治江河日下,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五代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
李煜缺乏治国才能,对北方聚于其下的文臣武将猜忌过多,甚至还诛杀了一些与自己有不同意见的人,党争日盛。北宋重兵压境,南唐王朝岌岌可危,于是他想以韩熙载为相挽回危局,又恐韩熙载有政治野心,便让顾闳中前去打探实情。这事在《湘山野录》、《玉壶清话》、《宋史》、《宣和画谱》以及陆游的《南唐书》中均有记载。《宣和画谱》中说韩熙载:“多好声妓,专为夜饮,虽宾客揉杂,欢呼狂逸,不复拘制。……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由此可见,这种说法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关于韩熙载纵情声色、躲避拜相的真正原因,陆游的《南唐书·韩熙载传》中记载:“中原王朝一直对江南虎视眈眈,一旦真命天子出现,我们连弃甲的时间都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如何能够接受拜相,成为千古之笑谈?”此种说法与《钓矶立谈》中的记载大致相同。由此可见韩熙载对于李煜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深知南唐官僚贵族盘根错节,个个根基深厚,连后主有时都没办法摆平,何况他呢?南唐的灭亡在他眼中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碍于自己避难于他人之下不好对后主言明,眼看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及报仇雪恨的愿望将成泡影,所以他只能装傻充楞,借风花雪月、纵情声色的颓废生活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无奈。
过去调查某人不像我们今天的采访,可以拍照录像、你问我答,而只能进行暗访不能明察。顾闳中到了韩府,假借拜访与韩熙载见面。韩熙载对于顾闳中的到访意图心知肚明,被命运捉弄了一辈子的他,这一回决定捉弄一下命运,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摆一场开怀畅饮、通宵达旦的豪华夜宴,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局部
为了真实地反映这场夜宴盛况,顾闳中在构图上巧妙地利用屏风,将整个夜宴过程按顺序分别设置为听琴、观舞、歇息、赏乐、宴散五个部分,用连环图的形式进行展开,既可独立成幅又能连贯叙事,犹如电影中的镜头横移,使人在开卷展视之时,如亲临其境一般。但见画中时而方笔顿挫,时而工整精细,时而圆润清丽,时而稳健含蓄,将画中歌伎、侍女、宾客、主人的体貌特征,勾画得精致入微、栩栩如生。
顾闳中在情节的处理上,利用室内陈设,如屏风、秀墩、床榻、柜椅,将画面进行分割与连接。在第一段的“听琴”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弹琵琶的女子身上,女子身后的屏风本来是这一场景的结束点,而画家在屏风后安排了一探出身子的女子,有意地将故事引入第二场的开始,看似不经意间的描写,却蕴含着作者的奇思巧构。这一段侍女环列、宾客汇聚,李嘉明之妹怀抱琵琶,窈窕妩媚、高鬓环佩、玉指轻弹;李嘉明坐在一旁,侧脸关注其妹的演奏。夜色如水,夜宴开场,此刻一切仿佛静止,悠扬的琵琶敲打着众人的心弦;韩熙载随意地端坐榻上垂手注目,新科状元郞粲身着红色朝服盘腿而坐;长案两端坐着韩熙载的朋友陈致雍和紫微郎朱铣,立着的男子是门生舒雅等人;另有宠伎弱兰和歌伎王屋山;众宾客或侧视或静听,或冥想或击节,神态各异,侍女们分立宾客之间,形成端庄与妍丽之间的对比,妙不可言。
《韩熙载夜宴图》第一段“听琴”
《韩熙载夜宴图》第一段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第一段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第一段局部
第二段为“观舞”,其中舞者应为王屋山。据史书记载,她身材小巧玲珑、能歌善舞,深得韩熙载宠爱,既然是豪华夜宴,主人自然要将看家底子亮出来。画中舞者的形象,的确小于其他人,符合小巧玲珑之态,可见史书上的记载与画中之人十分吻合;另外从图中韩熙载脱去外套亲自击鼓助兴的情节,也可证实他与舞女王屋山的关系非同一般,由此我们也可看出作者在观察刻画上的精微。从王屋山的服饰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她跳的舞蹈属于唐代歌舞大曲的“六幺舞”,此舞的特点是长袖窄襟、舞袖为主,由慢而快、窈窕轻盈、宛若惊鸿。诗人李群玉有诗赞曰:“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便可见一斑。在这段观舞中,顾闳中将韩熙载的朋友德明和尚也画入画中,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击鼓的韩熙载,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而韩熙载被描绘为舞女王屋山司鼓掌板、敲击节奏,仿佛完全沉醉在这宛若惊鸿的舞姿之中;既是真情实景的再现,同时也暗示其与舞女之间极不寻常的亲密关系,揭示他生活中骄奢淫逸、沉迷脂粉的性格。
《韩熙载夜宴图》第二段“观舞”
《韩熙载夜宴图》第二段 王屋山跳舞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第二段 韩熙载击鼓局部
第三段为“歇息”,经过一段听曲、观舞的娱乐之后,众人紧张的神情也应该有所放松。宾主、歌伎各自选择适当的地方,有的站立,有的斜卧;韩熙载则靠在榻上,舞伎王屋山手捧一个水盆立在韩熙载一侧;韩熙载将手伸入盆中,似乎一边洗手一边夸赞王屋山的舞跳得好,王屋山面带喜悦,洗耳恭听;另外几位歌伎在一旁窃窃私语,大有逸兴未尽之感,已经燃烧近半的蜡烛散发出融融烛光,洒落在每一个画中人的身上。
《韩熙载夜宴图》第三段“歇息”
《韩熙载夜宴图》第三段 韩熙载洗手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第三段局部
第四段为“赏乐”,经过短暂的休息,夜宴重新开始。韩熙载已处极度亢奋之中,他不顾君子之仪,竟然袒胸露腹地盘坐在椅上;手执纨扇与一位歌伎进行对话,看样子是在聆听歌伎向他报告今晚所准备演奏的乐曲;另外两名侍女,一人执扇,一个侍立一旁,恰到好处地再现了主人的身份地位;画面上五位衣着典雅的妙龄歌伎,手执箫笛进行演奏;两位宾客位于屏风前,一位击板助兴,一位侧耳倾听屏风后歌伎的问话,好像二人之间已私下有约,形象逼真、耐人寻味。
《韩熙载夜宴图》第四段“赏乐”
《韩熙载夜宴图》第四段 韩熙载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第四段 乐伎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第四段局部
第五段为“宴散”,再美妙的曲子也有曲终的时候,蜡烛已经燃过大半,表明夜已经很深了。经过一夜的观舞听曲,宾客的神态已然呈现出倦意,有的似乎已经喝醉,以手扶着歌伎;有的拉着歌伎的手唠唠叨叨,大有依依不舍的感觉,一名歌伎在一旁解围,二人之间的眼神十分微妙,三人之间的内心世界可谓呼之欲出,被顾闳中描绘得生动传神;韩熙载本人身着长衫,独自站在厅前,一手紧握鼓锤,一手举至胸前向客人一一作别,仿佛在说:一路走好,常来常往啊!宾客们也表现出难分难舍的情绪。
《韩熙载夜宴图》第五段“宴散”
《韩熙载夜宴图》第五段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第五段 韩熙载挥手作别局部
从第三段开始,顾闳中也就未将新科状元的形象画入画中,我想可能一是担心有损于主题的表达,二是过多红色的重复,也会对画面带来审美贫乏的影响。
顾闳中不愧为五代时期的大画家,仅凭记忆便将韩府一场豪华夜宴如实地表现出来,且形神兼备,足见其写实功力非同一般。在画法上,他先用笔蘸浓墨,以铁线描和高古游丝描结合圆笔长线,勾画出人物的体貌特征、五官服饰、屏风陈设、器皿道具、帐幔瓜果;然后用淡墨分染出人物五官服饰的明暗关系,先淡后浓,依次加深,直到色足为止。人物全部染完后,再来画屏风、帐幔及陈设,画时分段完成,仍以淡墨分染,依次加深;画完一段再画另一段,循序渐进,直到五段全部画完。
《韩熙载夜宴图》床幔局部
墨稿画完之后,先要对画面作一个整体调整,对墨色不足之处予以补足,然后考虑着色。他先以淡赭石染人物的脸部、五官、手及颈部,男性色重、女性色淡,意足为止;对于女性的手、脸部位,以“提粉法”晕染,以表现女性肤色的光滑洁白、脂凝肤润;服饰上,男性服装色彩变化不大,基本上统一在藏青色中,只根据人物的远近略作深浅上的调配;女性服装以红、蓝、白、灰、黄、绿六个颜色为主,根据人物的身份、体貌进行搭配,明快鲜艳、华丽纷呈;屋内陈设基本上着以深棕色和黑色,使其与人物色彩缤纷形成强烈的对比,彰显出画中色调的厚重典雅、艳而不俗!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整幅作品一共刻画了大大小小的人物46人,并且所画人物都是真名实姓,在人物特征和性格的塑造上,这就存在相当大的难度,如有一人失误,便会满盘皆输。对于深谙此道的顾闳中来说,不但将夜宴中每一个人物都刻画得惟妙惟肖,还需对其人物内心进行了深入的揭示。比如对画中主人公韩熙载的处理就十分到位,他不但将其画得身材魁梧、长髯高巾,从倚榻倾听到挥锤击鼓,从敞怀高坐到曲终人散,各个不同场合均眉峰紧锁、若有所思,即使开怀也表现出一种应酬的神态,与夜宴欢娱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准确地表现了韩熙载复杂的内心世界,对深化作品内涵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
《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局部
历史上的韩熙载,的确是一个有着远大政治抱负的人。他从后唐逃出来后,先到了吴国都城广陵,为了获得吴国接纳,他向吴睿帝杨溥上了一个《行止状》,状中除了介绍了自己的籍贯、出身、投吴始由之外,还畅述平生之志,文采斐然、气势恢宏,文中没有丝毫的乞求之意:“某闻钓巨鳌者不投取鱼之饵,断长鲸者非用割鸡之刀。是故有经邦治乱之才,可以践股肱辅弼之位。得之则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失之则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苍翠”,陈述了君王选贤用能的重要。然后笔锋一转,介绍自己的才能:“某爰思幼稚,便异凡童。……受豹略于坯垠,方酣永战。……争雄笔阵,决胜词锋。运陈平之六奇,飞鲁连之一箭。场中劲敌,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鸿儒,遥望而尽摧坚垒。横行四海,高步出群。”从这篇《行止状》中,我们的确感到其当年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怀远大抱负。
也许是才高遭人嫉妒之故,杨溥虽然收留了他,但却没有重用于他,直到升元元年(937年)李昪完成了禅位正式建国称帝,才把他从外州召回南唐都城金陵,授他秘书郎之职,掌太子东宫文翰。李璟即位之后,任命其为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赐绯。通过韩熙载多年的表现,深得李璟赏识,对其委以重任;韩熙载为报李璟的知遇之恩为其出谋划策,办了很多好事。因李璟立其弟李景达为兵马元帅,派人作监军一事,不听韩熙载:“亲莫过亲王,重莫过元帅,何必再任监军使?”之谏,被后周打败,割让淮南十四州,并称臣纳贡,南唐从此衰败,李璟因此郁郁寡欢,不久便病逝于南昌。
《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局部
李煜继位之后,任命韩熙载为吏部侍郎,兼修国史。韩熙载自认为自己有一套治国韬略,所以当后主有不当之处,他便要上书进谏。如李煜纳小周后时,在宫中大宴群臣,韩熙载却赋诗讽刺;李煜亲到大理寺复核关押囚犯,并赦免多人,韩熙载知道后又上书进谏,认为此事自有司法部门负责,监狱非君主所应入之地,要求李煜自罚钱三百万以充军费。虽然站在治国的角度上来讲,韩熙载的进谏都有道理,但作为君王的李煜是听不进去的。
南唐在李煜的治理下一天不如一天,韩熙载心灰意冷,个人内心和客观现实错综复杂的矛盾与痛苦在折磨着他,使其只好蓄养伎乐、广招宾客,以宴饮歌舞的奢靡生活麻醉自己,致使家财耗尽,弄到无可奈何、无法度日的时候,他便上表哭穷,弄得李煜十分不满。但是,李煜仍然以内库之银赏赐于他,于是韩熙载便得寸进尺,索性连朝也不上了,后被人弹劾,贬为左庶子。没有了生活的来源,韩熙载只能遣散歌伎舞女,雇了一辆小车,一个人踏上荒凉的山道。这事让李煜知道了,又不忍心让他走将他叫了回来,恢复了官职。没几天百十个歌伎又都回来了,每当夜幕降临,觥筹交错、狂歌醉舞,韩府又恢复了以往的景象。
《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局部
顾闳中画的这幅《韩熙载夜宴图》,其作品构图起伏跌宕而不失稳重,人物造型严谨规矩而生动活泼;笔墨工细精微而苍润高古,设色富丽堂皇而又雅韵十足。其手法新颖、形神兼备、笔酣墨畅、情节感人、寓意深邃,的确堪称顾闳中的一幅绝世精品!
李煜看了顾闳中呈上的夜宴图后,十分惊叹,一是惊叹顾闳中绘画技艺的精湛绝伦,二是惊叹韩熙载的荒淫无度竟到如此程度,他仰天长叹:“孤不得熙载为相矣!”从此再也不提拜相之事,韩熙载自导自演的精彩表演,终于使自己躲过人生一劫。
《韩熙载夜宴图》为绢本设色,宽28.7厘米,长335.5厘米。引首有明初程南云篆书“夜宴图”三个大字,卷后有南宋史弥远“绍勋”葫芦印,清宋荦钤“商丘宋荦审定真迹”印;拖尾有行书“韩熙载小传”,后有元代班惟志泰定三年题诗,积玉斋主人题识、后隔水为王铎题跋、“董林居士”、“纬箫草堂画记”等收藏印,乾隆长跋及清内府收藏玺印多枚。
《韩熙载夜宴图》卷首题跋
《韩熙载夜宴图》卷尾印玺
《韩熙载夜宴图》完成后不久,已在中原“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建立了政权,挥师南下,北宋的铁蹄踏破南唐国门,李煜和他的嫔妃及这幅夜宴图,一起成为赵匡胤的战利品押往京城汴梁。韩熙载的妻妾、歌伎相继散去,那个豪华的夜宴再也无法开了,曼妙的舞姿、消魂的乐曲、香粉堆里的放浪形骸,均随记忆失落飘散。
图中班惟志在题跋中写道:“……嗣主颇疑北人,多以死之,且惧,遂放意杯酒间,竭其财致伎乐,殆百数以自污……”,从这段题跋中我们得知,韩熙载纵情声色歌舞夜宴的原因是为了谋求自保。这种说法与《宣和画谱》和《宋史》中记载的并不完全一致,也就是说,自保和逃避拜相两种原因都有。如果我们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也许还有第三种原因,甚至N种原因。我认为无论韩熙载出于谋求自保也好,还是逃避拜相也罢,对于欣赏这幅夜宴图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只需要知道五代十国的南唐,曾经上演过这么一场豪华夜宴就已经足够了。
《韩熙载夜宴图》卷尾题跋局部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李煜被俘以后填的一首《虞美人》,词中以直白哀婉的语言,写出他的故国之思、亡国之恨、怀国之愁及一个亡国之君的无穷哀怨。李煜是才子、是词人、是帝王,作为词人,他是成功的,作为帝王却是失败的;然而是失败的帝王成全了他词人的成就。如果他没有经历从帝王到囚徒的人生巨变,他的词就不可能如此深沉哀怨,也不可能被后世称之为“词中之帝”!
李煜的哀怨如此,韩熙载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便是人生宿命使然!
北宋灭亡后,这幅《韩熙载夜宴图》也不知去向,一时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到了清初才出现在年羹尧的手上,因其飞扬跋扈、功高震主,被雍正诛杀,《韩熙载夜宴图》转入雍正之手,被收入《石渠宝芨》,后几经易手、流传至今,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它躺在玻璃展柜中,向人们讲述那一场假戏真做的豪华夜宴及人生过往于红尘滚滚中的曲终宴散,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五代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