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拂穴手
读书的时候,有些句子乍一搭眼并不如何玄妙,更谈不上华丽;再品却像是中了黄蓉的一记“兰花拂穴手”,一股劲力直透人的五脏六腑,让人头发都为之一竖。
不由叹服。
一个对现状深感满意的人,必是经过努力后方能有气定神闲的享受——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调整山河,推平村庄的砾石路。这个景色起自他的胸臆。
我若不身体力行,就不存在任何历险,我若不用尽心力,一切就没有意义。
——圣埃克絮佩里
我很向往这样的一种“对现状深感满意”。因为我自己是个一边满意着现状一边又有无穷多渴望的人,很少有全然气定神闲的享受时刻。
读了一代飞行员、探险家、《小王子》作者圣埃克絮佩里的这段话,我才明白:
也许,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努力到能够坦然说“我已经用尽心力”。自然,就没有足够丰饶的景色起自我的胸臆。
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觉得自己必须铆足劲头去做些事情,否则很可能就会和农场小路上的尘土或是平原上的烟雾一样,被大风卷走。
——凯伦·布里克森
大步流星走着,甚至觉得只有走才不会被生活抛到身后。
——葛水平
喊啊喊啊,又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又像在大声地恳求,大声地应许。孤独而自由地站在那里,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
——李娟
看来有许多人和我一样,一路奔忙,怀着隐秘的焦灼大步流星,其实是有所惧怕——怕消失,怕被抛在后面,怕未曾确切存在,怕辜负这每个人只此一遭的人生。
珍惜,当然好过不珍惜。可是珍惜太过,人生路又未免不能走得身姿潇洒、步履倜傥了。
可是,人是如此卑微愚昧的生物,奔忙辛苦孜孜以求既是恐惧,又何尝不是对人生的一种礼敬呢?
那么,能证明“这世间,我曾来过”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呢?英国文坛当前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伊恩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创造点什么,然后死去。
——伊恩·麦克尤恩
无论是建筑师还是艺术家,或者是如我们这样一天天虔诚地写下一个个字的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还是创造点什么吧——这是再确凿不过的证据,证明存在过,证明努力过,证明心中曾经搭载过梦想,而梦想带着心不落地飞,带着整个人呈现出衣袂带风的姿态。
而且,因为这个句子是如此简短,省略了一切凡夫俗子必须经历的柴米油盐,省略了一切挫败坎坷,给人的感觉就变成了:
只要能创造点什么,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于是,创造的诉求愈发显得迫切而焦渴,击中人心。
然而,葛水平还说过下面这句话——
努力是一个多么虚弱的词啊。
虚弱。
我以前一直以为努力是一个强悍的词。是可以创造奇迹、改天换地、青蛙变王子、丑小鸭变白天鹅的那种。
竟然不是。
原来青蛙之所以能变成王子是因为它本来就是王子变的,而丑小鸭同理——人家出身于一只天鹅蛋。
如果需要用到努力,那显然是天赋没有足够给力吧。是已经先天不足,又不肯认输,所以带了些“心强命不强”的悲剧色彩吧。
真伤心。因为我一直希望自己足够努力。这么多年老师当下来,跟学生说了太多次,自己也已经相信了“努力会创造奇迹”。
原来还有很多努力没能创造奇迹的时刻,是我不知道,是我不想知道。
我难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要继续努力——
我不稀罕奇迹,我只想要努力过后该我得到的东西。
北京冷了,一年又拿了下来。
我就想尽快把这一生过完。
——王朔
能用一个字毁掉别人好心情的作家,王朔算一个。
啧啧,一年又“拿”了下来——这日子是过得有多不耐烦,多想要“尽快”把一生过完啊。
颓丧到了极点。
而且,竟然和我心里的某一种情绪搭上了线,让我想起——其实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出现的频率并不是屈指可数的那种少。
往往是在感受到高纯度幸福的时候。
我常常忍不住会盼望这一生尽快过完,让我来不及失去这样的幸福。
还是恐惧,还是怯懦。人这一辈子,到底有多少种内心的恐惧啊,人真可怜。
而我必须要打点起所有的勇气,才能一再告诉自己:
我失去得起,我不害怕。一种好东西失去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好东西来。人也一样。
不管信不信,都咬紧牙关对自己这样说。
“煮熟的鸭子——嘴硬”说的就是我。嘴先硬起来,不对生活讨饶,腰才能紧随其后硬起来。
混不吝的“毒舌”王朔对活着这件事百般嘲弄调侃,对死的描述却温柔,色香味俱全的那种——
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镜头倒放。
向天上飞去是不疼的,因为你不会撞在一个结实的平面上,是一个没有落点和终点的过程,不结束。是融在里面,像黄油抹在一片烤热的面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经渗透开来,在灿烂之中。
那是因为,这段话出自《致女儿书》。
爸爸对女儿,不都是这么说话的嘛。
任何东西都要修缮。
丰富而专注的人生就会由此生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这样才会构筑更深刻的关系。
——松浦弥太郎
这句话站在我的反面。因而引起我的反思和警醒。
我是什么都不修的人——东西坏了一点儿,影响使用体验,扔掉;绳子打结了,拿剪刀剪断就好,因为解绳结会让我疯;朋友不再合拍了,何必勉强;爱人之间感受不到爱意了,……
最初我以为“不修东西”是因为自己资深“手残”,修也修不好;可是看看上面的句子,我突然发现,一个人对待物的态度,其实就是这个人对待人的态度——
承认吧,我就是没有耐心,没有信心,自卑又冷酷。
那么再向前推进一步:
如果这个世界不称我心意呢?自杀还是炸掉这个世界?
我错了。
自以为是个性决绝,自适就好,其实是率先放弃了拥有“丰富而专注的人生”与“构筑更深刻的关系”的可能性。
这并不是别人的损失,而是我的。
我想我是在哭了。
不过我的脸上没有哭的表情,眼泪没流出来,尽管有东西涌上来,胸口要裂开似的。
——吉本芭娜娜
不止一次,我没能及时地哭出来,用瞬间汹涌的眼泪来对应彼时彼景。
但是那种心的痛感却鲜明到现在还记得。那不是情感上的“心痛”,而是身体上的,纯生理的。就像母猿失子之后的“肝肠寸断”,是真的断肠一样。
十四年前,我产期将近时姥姥离世。
家人知道我素来与姥姥感情最为深笃,怕太过悲伤,母女不能平安,用迷信的理由苦苦瞒了我两个月。到朵朵出满月那天,妈妈才告诉我真相。
我的天塌了。眼前一片黑又一片白,眼眶里却干涸到没有一滴泪。也说不出话。让妈妈和婆婆都害了怕,直说:“哭吧,哭吧,哭出来才会好一点。”
是真的,能流出泪来,终归是稍微舒服一点。
十四年来,为我最爱也最爱我的人,我无法书写一篇文字来纪念。
即使现在只是写下这几行字,都已经觉得双手发麻,心里的剧烈疼痛竟然并没有减少。
也许,下面一句话恰好可以解释——
泪水来得很慢,仿佛每一滴都由鲜血凝结,因为太过浓稠而无法穿过泪腺。
——克里斯汀·汉娜
我并不惭愧自己勘不破“死别”。
我愿意用持续的疼痛来永远记得,让姥姥的模样在我脑海里始终纤毫毕现,连影子都绝不模糊。
我还要好好地在这个已经没有姥姥的世界里活下去,好好对待眼前人。
邱天的这段话,既是说情侣夫妻,又是在说父母子女,我深以为然——
名利场上,已经慢慢都是“你不乖就不喜欢你了”。那么爱情里,我会成长,但不要告诉我,那是交换幸福的前提。就像孩子愿意乖,可是也深深渴望着,如果自己不够乖,也是会被父母深爱的。
结为夫妇时,我们会承诺给对方一生幸福。幸福很难定义,而让彼此安心地成为自己,一定是幸福的应有之义吧。
——邱天
父母子女是注定一生的,夫妻则是许下了一世的承诺。由此,给对方幸福,便是让自己幸福。
可是“让彼此安心地成为自己”,有几人当真做到?
他是随和圆融的性子,我是尖锐锋利的脾气,遇到社会上的很多事情,我们划下那条底线的位置都颇不相同。这至少可以算是三观不大匹配了。
可是,被无数人或嗔或怪说“死心眼儿!”的我,在他这里得到的一句话是:“这个社会其实很需要你这样守着一条线的人,不是什么事都应该变通的。”
他临时带朋友回家吃午饭,我怪他不提前说,扰乱我计划,抱着电脑避走咖啡馆。而我的“计划”,不过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读书和写文章而已。
自己越想越惭愧,下午回家,想跟他道歉。那时他已招待并送走了朋友,桌上给我留了一杯红酒。
我说:“对不起,老公,我不该不帮你招待朋友。”
他说:“你本来就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嘛。”
我说我要每天写三千字,希望能坚持一个月。
他不问这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必要——只是主动带孩子睡觉。只是帮我按摩肩背。生日那天中断约会让我赶在十二点以前发文。520那天带我去酒吧和他的一帮兄弟一起玩儿,一直等到过了十一点。
他甚至没有说三十天挑战结束可千万别再写了。
我是一个没有为家庭经济贡献力量的人,疫情让这个学期的特色课消失了,我的那一点儿工资也消失了,我成了一个全方位意义上的家庭妇女。
可是他允许我做一个全方位意义上都不称职的家庭妇女。
因为有所有这些重要的“懂得”和“允许”,我真心感到日常生活中那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不一致,不过是鸡毛蒜皮而已。
也因为他从未要求我以自己的成长作为交换幸福的前提,我发自内心地乐意在爱情里成长,也一再提醒自己要用每一天的言行让我的孩子们知道,并永远相信:就算你们不够乖,也会被爸爸妈妈深爱。
书是一面镜子,人从中看到自己内心已有的东西。
被这些文字拂中的穴道,或酸麻,或疼痛,或欣快,或猛醒——都是良医,都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