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还能翻身吗?
2006年,有一部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改编自王朔的小说《玩的就是心跳》,导演是与王朔同是大院子弟的叶京。
这部剧里面有一位欺软怕硬,爱哭鼻子的“冯裤子”。
叶京承认“冯裤子”身上部分细节取材于他所认识的冯小刚。
早年间,冯小刚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小弟,彼时已在电影圈如日中天。
人们觉得“冯裤子”这一角色,是叶京用来埋汰冯小刚的,长得也像。
从此,冯裤子,成了冯小刚的黑称。
很多年过去了,被传不和的王朔、冯小刚、叶京,又在一起干杯。
如日中天的冯小刚,早在2018年,就被一堆负面消息缠身。
带着新作《如果芸知道》低调复出,又被嘲平庸、尴尬。
最近,一部纪录片悄悄上了热搜——《2000年冯小刚的一天》。
很多人看了唏嘘不已。
2000年,中国影坛正酝酿一场巨变,山雨欲来风满楼。
2000年,冯小刚连续拍了三部贺岁片,票房大卖,一跃跻身中国最著名的导演之列。
那时的他低到尘埃里,生怕成为别人的众矢之的。
这部43分钟的纪录片坦诚赤裸,让人看了直呼:这也能播?
>>>>出身决定待人接物
2000年的一天,《人生在线》栏目组跟拍冯小刚,记录下他一天的行程。
这一天也可以概括为,一个草根导演大红大紫却又忙碌平凡的一天。
一大早,他开车去看望瘫痪在床的老母。
父母在他10岁时离异,母亲一个人把他们姐弟拉扯大。
在他事业刚刚起步,母亲突患重病,瘫痪16年。
每次去母亲那,她都会哭诉自己的一生有多么不幸和灾难。
她会说儿子你会顺顺利利的,所有的苦难都让妈妈一个人替你尝尽了,你有出息妈妈的罪就没白受。
1999年他的电影《没完没了》里。
葛优饰演的出租车司机有句台词:
“你说我把钱看得有多重,没钱我就没姐姐了,她躺在那我还算有个家。”
倒映射了冯小刚当时的现状。
后来母亲去世,他发微博称“娘在家就在,娘没了我就是孤儿了”。
1999年《没完没了》
电影圈分三类人。
一类,父母在这一行已经遥遥领先,可以给自己孩子铺路,省时省力。
一类,是当官的孩子,父母的能力填补了孩子才能的不足。
他说,他跟张艺谋生是自个儿砍杀出来的。
从小市民家庭里走出来,没有人平白无故地帮你。
他觉得出身决定待人接物的方式。
一方面他想满足内心的冲动,同时又深知,能不能成事取决于你取悦别人的程度。
马未都评价冯小刚“特聪明”、“特会来事”。
叶京说,冯小刚渴望成功,为了成功什么架子都能放得下。
“多少次他都在王朔面前痛哭,光在我面前就有好几次”(叶京)。
后来王朔跟冯小刚闹掰,叶京揶揄王朔,当初何必帮他写剧本。
王朔回答:"如果一个人天天拍你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
冯导会夸人,夸王朔“抬头望见北斗星”,这谁能受得了。
“冯小刚最大的聪明,就是善于利用更聪明的人”,叶京评价。
当然这不是贬义。
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关系林立的电影圈混,一心想出人头地,自身又没有十足的硬实力。
便做小伏低,左右逢源,在人情世故上做足了文章。
冯小刚的成功确实离不开他认识的那些朋友。
通过郑晓龙,进入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又通过郑晓龙结交上作家王朔,通过王朔攀上京圈人脉。
所以他一直把郑晓龙当恩人,把王朔当偶像,这一点倒有《老炮儿》里六爷的恩情道义。
2015年管虎电影《老炮儿》,冯小刚获得金马奖影帝
纪录片里,冯小刚深刻剖析自己的心理。
说他小时候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一个,一块玩的伙伴,谁也没把他放眼里。
他清楚得很,但“我也没把他们放眼里”。
他有种深层自卑与自负交缠出的悖反心态,极度渴望做出成绩,证明给别人看。
心气高,心里有股劲儿,希望别人能够重视他,选择他。
像某种心理复仇,得到心灵的快慰。
不少人看完纪录片,没想到那时的冯小刚,自我审查到这种地步。
毫不遮掩对成功的渴望,坦诚地面对内心的卑怯与不安。
他知道自己在干嘛,更清楚谁能帮到他。
那几年,他借助的最“聪明”的人,无疑是他的偶像王朔。
>>>>冯氏喜剧是王朔根上长出的叶
1988年是王朔年。
这一年,国内的精英文化正急遽转向大众文化。
这一年,王朔四部作品被搬上银幕。
冯小刚看了改编自王朔作品的电影《顽主》,大受启发,心想电影还能这么拍。
顽主们,贫嘴耍滑,说话夹枪带棒,整天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跟父辈格格不入,被叫做“失足青年”。
他们骨子里是英雄主义,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
打倒崇高,勿谈理想,“哎呦,哥们儿就喜欢庸俗”。
其实是臊得慌,羞于表达,羞于流露真情。
这跟文革后期的现实有关,这里就不做赘述了。
这样的精神气质,不正是冯小刚跟王朔们一脉相承的。
冯小刚看王朔的书,觉得这不就是我平时的说话风格吗?
他能写,我也能写。
1994年,他跟王朔、葛优等成立好梦公司,一起合作剧本,筹拍电影。
悲剧的是,拍摄的《我是你爸爸》《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月亮背面》等六部反应当代人价值冲突和精神危机的作品,
或停拍,或遭禁,或惨淡收场。
几百万打了水漂,投资人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冯小刚一夜之间还遭遇了“鬼剃头”,脑袋右侧秃了一块。
1996年冯小刚事业陷入最低谷。
然而好梦公司没了,冯小刚的好梦来了。
自从1994年开始引进外国片,国产片票房被外国片杀得片甲不留。
1997年,电影局筹拍贺岁片,想与外国片抢夺票房。
冯小刚的“好梦一日游”的剧本创意,得到领导眷顾,便有了后来载入影史的《甲方乙方》。
《甲方乙方》受到了《顽主》的启发,并借鉴了《顽主》的结构框架。
可以说,冯氏喜剧,正是王朔根上长出的叶。没有《顽主》就没有《甲方乙方》,没有王朔就没有冯氏喜剧。
对于师承关系,冯小刚倒不怕承认。
“王朔小说中对视野和生活的观察角度,对我日后的导演生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了指导我拍摄贺岁片的纲领性文献”。
“那些年,我是趴在王朔的肩膀上狠狠地吸了几口血”。
《甲方乙方》票房大获全胜。
冯小刚为感谢王朔,给了他编剧应得的5万,被王朔当场扔了出去。
原来在1997年,王朔的作品和电影被以“宣扬灰色主义”的名义封杀。
政治风向变了,《甲方乙方》编剧没有署王朔的名。
后来王朔接受采访说,署我名就不能上映,兄弟不能连累他。
叶京说,王朔的话你不能全信。
王朔
但我们也不能说冯小刚早期的电影,都是王朔的东西。
王朔更反叛,冯小刚更温和。
他将王朔作品里的边缘、尖锐、异己,替换成秩序之内的小叛逆,小脱轨。
主人公身上玩世不恭、冷嘲热讽的态度,注入特有的冯氏温情,每一个转折都符合情理。
无疑,出身小市民的冯小刚,创作的市民喜剧,更受老百姓欢迎。
这个双鱼座导演,似乎天生敏锐,善于捕捉时代变化,清楚观众的喜好。
《一声叹息》里,还有这样的调侃:
“写帝王将相有了钱变坏了,观众准爱看”。
恰好《一声叹息》也是这样的故事,男人有钱就变坏,有名了就找了小三。
2000年《一声叹息》
>>>>在房子旁搭起一座帐篷
20年前的冯小刚很青涩,对闯入学院大门深表歉意。
有种机会得来不易的踏实和谦卑。
纪录片跟着冯小刚,追踪到了电影圈内部的闭门会议。
那场回忆竟是20世纪初影坛巨变的速写。
会议上,何群夹枪带棒地指责冯小刚电影票房那么高,是受了地方保护。这是虚假的数据,破坏规则的行为。
这话说不上是酸,还是瞧不上。
仔细观察在座的神情,很多人瞧不上冯小刚。
冯小刚讲话时,睡觉的,耷拉着眼的,看笑话的,不屑一顾的……
听到冯小刚推测《一声叹息》能有3000万票房,有人轻蔑一笑……
冯小刚陪着笑,把尖锐的问题圆过去,放低姿态的同时,还不忘恳求《一声叹息》能早点过审。
那时他很会审时度势,生怕成为众矢之的,有种夹着尾巴做人的谨小慎微。
关于中国电影导演,冯小刚有过一个比喻:
有一间象征导演身份的房子。
第四代从门走了进去,然后关起门,不再让别人进去。
接着第五代从窗户跳了进去,并关起窗户,第四代见到第五代已然进来,索性联盟结义,对于窗户和门严防死守,拒绝其他人再进入。
哪想到第六代,既没有走门,也没有走窗户,而是从地下钻了进去。
自此,他们在这间房子里潜心研究文艺,把门、窗户、地面甚至屋顶都全部封闭起来。
冯小刚既非院系,也无太高艺术造诣,找不到任何缝隙再往房子里钻,索性在房子旁边搭起了一顶帐篷。
房子里的人自然看不上他。
看不起商业片,一直都是政治正确,何况在那个文艺片遍地的时代。
这场会议,也暗含着那几年的中国电影路线之争。
说白了,民族电影要跟国外大片竞争票房,必须要走商业化、市场化,跟国际接轨。
冯小刚敏锐地感知到了时代风向,风向也恰好吹进了他的可控范围之内。
他把电影拽向了通俗,交给了大众,也深受大众喜爱着。
他甚至说,他拍电影一是满足政府的需要,二是满足观众的需要,三是满足投资方的需要,剩下一点,能满足自己就满足,满足不了就算了。
20年过去了,外国片不再是国产电影的威胁。
国产电影反倒失去了艺术的维度,变得越来越商业,越来越浅薄,越来越被观众嫌弃。
冯小刚早年被人嘲笑的通俗片,成了耐品的经典。
那个心怀恐惧和不安,时刻提醒着自己“我算什么呀”,连把亲姐姐安插进剧组,都怕别人说闲话的冯小刚,
后来拥有了话语权,随时随地开炮——
骂观众垃圾造就垃圾电影,骂影评人是文化纳粹,骂万达给他排片少……
早在拍完《天下无贼》后,戴锦华就说,冯小刚在透支他在观众中积累的信用。
算是提前预知冯小刚的走向。
2004电影《天下无贼》
>>>>葡萄没有酿成酒
姜文曾给冯小刚诚挚的建议:
电影应该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得东西是葡萄,很新鲜的葡萄,甚至还挂着霜,但你没有把它酿成酒,开始时是葡萄,到了还是葡萄。
另外一些导演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知道电影得是酒,但没有酿造的过程。上来就是一口酒,结束时还是一口酒。 更可怕的是,这酒既不是葡萄酿造的,也不是粮食酿成的,是化学兑出来的。
小刚,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
冯小刚在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2010年)中回应:
“对我的电影,我听到过很多批评,大多都是围绕着'商业’两个字进行的。但姜文的批评却略过了这些表面的现象,说出了问题的实质。”
这话说不上是讨好成分多一点,还是认同多一点。
不管怎样,一切都来不及了。
还没等冯小刚真的把葡萄酿成酒,他已经失去了观众的信任和耐心。
而大厦将倾其非一日之功。
《夜宴》《非常勿扰》《私人订制》《我不是潘金莲》观众口碑不佳。
《唐山大地震》《芳华》都有鸡贼的争议,借助题材优势,却故意躲避尖锐,缺少审视和思考。
《集结号》《1942》的好口碑也并未挽回冯小刚电影整体的颓败。
还有一个残忍的事实是,大约在2008年之后,他是被时代抛弃了。
在中国台湾和日韩流行文化的双重影响下,“顽主模式”如同老旧的家具发出陈腐的樟脑味。
银幕上花美男的精致服装,取代了贫嘴耍滑的烂舌头。
冯小刚电影里的人情观,在金钱社会里不适用了。
他的落魄,如同《老炮儿》里六爷,被新的“话事人”撞了一鼻子灰。
低调拍片,踏实做事,认真进步,或许还能挽回颓势。
然而……
2015年电影《老炮儿》
我们都知道了后来的结果,才会对“冯小刚2000年的一天”感触良多。
那一年,他斗志昂扬,谨慎卑微。
还猜中了自己未来几年的命运,肯定自己还能再迈一到两个大台阶。
纪录片结尾,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开车回家,车上接到姐姐电话,同意让她去剧组试试。
他踌躇满志说:这是我努力奋斗的四十年,还行没有白活,现在死了也不冤。
但是如果老天还想让我多活几年,我会说:
那老爷子,您等着,还有大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