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被称为“残酷的天才”

1882年,俄国评论家米哈依洛夫斯基,以《残酷的天才》为名,评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个性。

在文章中,他写道:

“没有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细心、深入地,可以说是怀着喜爱的心情分析吞食羊的狼的感觉……他开掘狼的灵魂的最深层,搜寻微妙的、复杂的东西,不是简单地满足胃口的需要,而是出于对恶和残酷的强烈的嗜好。”

米哈依洛夫斯基认为,痛苦作为文学永恒的主题,虽可以创作出许多作品,但残酷的天才的特殊性质在于,他所引起的痛苦是不必要、无原因、无目的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要证明,人们在苦难中找到了最高的享受,这就成了强烈的嗜好,为了这享受,不仅折磨他仇恨的人,而且折磨他所爱的人。

于是在他看来,折磨人和受人折磨,成了人的天性与生命存在的普遍规律。

那么,“残酷的天才”这一创作个性,在他的作品中具体是如何体现的呢?

01

在苦难和折磨中挣扎了一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赤裸裸地暴露了黑暗角落里的一切,描写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无路可走,表现他们的挣扎和绝望,以及在绝望中的精神崩溃过程。

在其处女作《穷人》中,小说主人公杰符什金和瓦莲卡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只有在他们相互的爱恋中,才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价值。

然而,社会却偏偏要剥夺他们相爱的权力,让瓦莲卡满怀幽怨地远嫁给一个陌生的地主,让杰符什金在因失去爱情感到痛苦的同时,更为自己恋人的不幸而痛苦。

他的第二部作品《两重人格》,进一步塑造了他对痛苦挖掘的创作风格。

在作品中,主人公高略德金受尽了生活的折磨,残酷无情的现实使他的精神发生变态,把不切实际的幻想寄托在另一个自我身上。

但即便真有可能出现第二个自我,在原有的人格尚未消除之前,这两个人格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达到调和的。

从另一方面来讲,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这种新的自我随便出现的,这便构成了作品主人公感受上的双重矛盾,在这种矛盾的缠绕中,主人公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而在1860年代初期创作的《死屋手记》中,作者将自己在西伯利亚苦役地的所见所闻,加以充分集中和概括。

整篇小说呈现的仿佛是一片地狱景象,沉重的镣铐,严酷的刑罚,非人的待遇,这一切把法律禁锢下的不幸者折磨得活也难,死也难,度日如年。

他在作品中写道:很难想象能把人的天性歪曲到什么地步。

在《罪与罚》中,作者同样揭示了一幅幅彼得堡痛苦的生活画面:

阴暗的天空,肮脏的街道,令人同情的街头歌女和醉汉,成群的妓女,散发着臭气的下等酒馆,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哭泣、咒骂和呻吟的彼得堡。

极端残酷的生活处境,从根本上摧毁了像拉斯柯尼科夫和马尔美拉陀夫两家这样的小市民的生活希望。

马尔美拉陀夫悲叹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

在描绘人受辱、孤独的生活苦闷的画面里,整个人间的痛苦好像在呼吸着,善人不可能在这样的社会里活下去。

他笔下的许多人物,生活在十分窘困艰难的环境中,常常是衣食无着,丝毫无安全保障。但是,他们却幻想着能够获得爱与尊重的权利,有时竟为这些幻想的无法实现而倍感痛苦。

《两重人格》中的高略德金,《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尼科夫,皆是如此,他们不满现存的生活环境,企图作惊人的突破。

然而,最终的结局,或是狼狈地退回原有的立足点,或是连原有的层次地位也失掉了。

这类人物在挣扎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病态激动和对失败的彻底绝望,均使人感到人世多艰、搏而无用。

虽然他的作品中描写的都是具体人物的苦难悲惨的生活,实际上,他的真正目的则在于表现整个俄罗斯民族的苦难和不幸。

在他笔下,俄罗斯民族的苦难不止有客观的陈述,更是明显加入作者对各种苦难与不幸的主观感受,并将其加以人为的渲染和放大,再进行深入的开掘。

这样的描写,往往使人从总体上感到苦海无边,摆脱无计,只能消极地成为为苦难承受者。

02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描写了一批虐待者的形象,表现和渲染了他们的虐待行径。

在《死屋手记》中,那位要塞少校参谋是个十足的虐待狂的形象:

“对犯人来说,这位少校真乃是他们注定要碰上的凶神恶煞,他残酷地折磨这些犯人,以致他们一看见他就浑身发抖、打颤。他严厉到了极点,正如苦役犯们所说的,他像一只饿虎一样,见人就扑。”

如少校这类人物,之所以嗜虐成性,除了自身人格对虐待他人的行为有一个特别的爱好之外,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手中有一点小小的权力——“统治着二百个人”。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他管辖范围内的囚犯,“统治人的权力使他变成了一个怪物的淫虐狂者”。

监狱里的另一个军官舍尼科夫中尉也是如此:

“当他被任为刑吏的时候,他喜欢用棍棒拷打和惩罚犯人,他把用刑当作一种享乐,发明创造出了各种惨无人道的用刑方法,以使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使他那极度空虚的灵魂得到满足。”

陀氏笔下除了借助权力,或在权力的怂恿下大施淫威的虐待者以外,还描写了一些由受虐待者而转变为虐待者的形象。

这些人物长期处于受侮辱受压抑的境地,内心充满对环境和他人的仇恨,稍有可能,他们便会迫不及待地对他人施行虐待,在这种虐待行为中获得满足。

《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是个得不到社会承认的人,环境使他不得已而成了一个“地下人”。然而,一旦机遇向他提供了一个侮辱和折磨的对象时,他便会不遗余力地从残酷的虐待和折磨行为中寻求满足。

比如在他与妓女丽莎的接触中,他试着一会儿从这一边,一会儿又从另一边向受害者走动,细细打量着她。

他开始向她讲述他看见过的一次悲伤、贫穷和可怜的葬礼,葬的是一个妓女,类似的葬礼也在等待着丽莎;接着他又讲到妓女的一般遭遇,幸灾乐祸地朝着她的痛处刺。

也许,再没有比《地下室手记》中描写主人公跟他在妓院里认识的不幸的少女丽莎之间的残酷不仁的故事更阴暗、更绝望的了。

在《终身丈夫》中,他描写了一个处在极不体面地位的“戴绿帽子”的男人特鲁索茨基,在受到愚弄和侮辱之后,拼命折磨侮辱他的人,以双倍的精力来对付侮辱了他的人。

在《庄园风波》里,奥比斯金原是将军府上的一名食客,受尽了种种屈辱。但是,将军死后,他摇身一变而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于是,便开始醉心于折磨他人的行为。

陀氏不仅通过直接描写来展示虐待者的残酷行径,而且有时通过间接描写来表现狂暴残忍的虐待行径。

比如在《死屋手记》中,作者就运用这种手法叙述了一个犯人如何杀死一个儿童:

“据说,他过去喜欢宰杀小孩,只是为了一时的痛快:他把小孩哄到某个便于下手的地方,开头吓唬他,折磨他,当他尽情地欣赏了这幼小而可怜的牺牲品的恐怖和战栗之后,便怀着喜悦的心情悄悄地、慢慢地用刀把小孩杀死。”

但凡心理正常的人,面对这样的描写,都会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他付之于笔端的残酷性可见一斑。

另外,自虐者形象,在陀氏的笔下亦不少见。比如《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的穷贵族伊赫美涅夫。

他因为自己一家人深受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侮辱和迫害,内心陷于极度的矛盾痛苦之中。

他仇恨凶恶的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但不具备抗争的勇气和力量;他疼爱自己的女儿,却难以原谅她受人引诱、不辞而别的过错。

于是,为了发泄胸中的苦闷,为了求得心灵上的稍微平静,他便不停地折磨自己。

《白痴》中的纳斯塔西娅,倍受侮辱,她进行反抗和报复的实质却是自虐。她本来有可能与梅什金公爵结为夫妻,但几经反复之后,她还是毅然走向恶棍罗戈任,去忍受蹂躏和折磨,最后,被罗戈任用一把水果刀结束了性命。

《卡拉玛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因为财产和女人,与自己的父亲发生纠纷,竟然萌发了弑父之念。

在小说的结尾,他尽管一直坚持自己不是杀人凶手,但在良心上却承认自己有罪,接受了法庭的流放判决。

但陀氏对于残酷的虐待行为的描写,决非只停留在具体的、外在的行为描写上,而是深入地探究被虐待者的心理动态。

外在的虐待和折磨行径固然使人恐惧,但这种恐惧有时往往只是较浅层次上的,在较短时间内可以消失的。

然而,一旦将外在的虐待行为,以及虐待者和承受者的内心体验交叉地揭示出来,便会使读者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感和恐惧感。

他对于虐待行为的过多描写和过分渲染,超过了一般读者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读过陀氏的作品,常常不能不感受到“残酷性”。

03

不止如此,在对人物精神实质和心灵的揭示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表现得穷追不舍,残酷无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总是在人的灵魂深处,在精神的世界中展开的,他的每一个主人公都在询问自己:我是谁?我的价值是什么?他们渴望认识自己、审问自己。

在他的创作中,无论是善良者凶狠的刹那,还是恶徒们发善的瞬间,都被他无情地凝于纸上,作穷其毫厘的呈现和透视。

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俄国贫穷的城市市民阶层和小官吏、小职员、底层知识分子,后无退路,前无希望,只能任凭命运的摆布,在颤颤惊惊中度日。

《穷人》的主人公杰符什金,《两重人格》中的高略德金,《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尼科夫和马尔美拉陀夫,《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的谢尔盖伊奇等形象就是这类人群的代表。

另外,作者在塑造的罪犯、虐待狂形象的过程中,皆展示了他们对于犯罪之前的思想准备,犯罪过程中的紧张思维,以及犯罪之后的反思和回忆。

同时,对于罪犯心灵中所存在的善良和淳朴,也作了十分细致的展示,对虐待狂的变态心理,作了多侧面的展示和剖析。

《地下室手记》、《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中都有这方面明显的例于。

除了以上两类,他也怀着鄙视和嘲弄的心情透视那些貌似文雅、有财无义的达官贵人、道貌岸然者肮脏的内心世界。


在对人物心灵的揭示上,陀氏采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陀氏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有超常的现象。

无论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因为折磨而发狂的小职员,还是胆颤心惊的小市民,他们的言语和行动都明显超出了一般状态下同类的表现。

他将人物置于特定的环境下,使其骚动不安、激动异常,让其在难以把握自身情感和行为的状态下情不自禁,或迫不得已地展示自己心灵中的最隐秘之处。

因受环境的压抑以及自身愿望的难以实现,促使作品人物在浓厚的压抑氛围中受到折磨,从而转向反抗。

然而,无论是拉斯柯尼科夫的由反抗走向妥协和投降,还是纳斯塔西娅自暴自弃、自我毁灭式的反抗,陀氏笔下人物的反抗都使人感到十分压抑和痛苦。


在世界文学史上,极少有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对人的灵魂进行深度挖掘,并热情地搜集与描绘苦难;在他的创作中有意加剧苦难,甚至表现出一种对苦难的崇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确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残酷的天才”,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是一个残酷的人吗?并非如此。

实际上,他是一位满怀生命热情的人道主义者;所以,他笔下出现了《罪与罚》中马尔美拉多夫的那震撼人心的哀叹:“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将军当着母亲的面放纵恶犬咬死孩子的图画, 这些笔触都怀着他的悲悯之情,无不回荡着作家创作中的人道主义呼喊。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道主义观念,将另作文解读。

参考文献:

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M】.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笔记》【M】.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M】.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M】. 译林出版社,2010.

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M】. 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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