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故乡花盛开
春天到时,田里总是开满了花。黄黄的油菜花,白白的萝卜花,飞舞的雪花样细碎的,是田边的白菜花。一朵朵的花在田间高举着,唯恐人看不见似地高高伸扬着头。从田野吹来的一阵风漫过院墙,花瓣蝴蝶似的在空中飞舞,迷醉的花香一阵阵钻进人的鼻孔。
日光也是油菜花的颜色,暖和地抹在土墙上。墙已是多年失修,粉在上面的一层石灰块块剥落,像一件衣服破了一块又一块,露出的是里面的黄土。已被虫们钻了一个又一个小孔了,一堵墙就是一面蜂窝。小孔里藏着的土蜂,在墙里蜇伏了一冬,被这春天的太阳一照,就又苏醒了,慢慢拱出来,小孔的细土从那洞口纷纷掉落,像是一窝黄色的蚂蚁滚了出来。土蜂拱到了洞口,嗡的一声张翅飞了出来,却又不飞远去,在那墙上像一根线似地绕着,似是依依不舍,又像一根绕墙绣花的金线。很多的蜂都围着那土墙绕,看得人一阵头晕。这些土蜂,是要绣一面什么花呢?
春天的日头是一朵盛开的花朵,暖洋洋地绽放温煦的光,闲着的人便提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口,让那日光的蛋黄涂抹自己一身。这些晒日头的,无非是老汉儿,老妪,还有刚生小孩的妇人。老汉儿多半举着一只旱烟袋,嘴咬着那烟管,对着日头吞云吐雾,缕缕的青烟冒上空去,仿佛是用那烟锅接着洒下来的太阳光抽着。老太婆身边放着一个鞋篓儿,里面装的是各种布片、剪子、针、线。这个时候,必拿着一件已褪色的灰布衣服,摊在膝上,补着。一根线已经补完,对着日头穿针线时,那线怎么也穿不到针眼里去,又用手指捻一捻那线头,又举起针来穿,手却微微地颤着,一穿,又从针眼旁滑过去。这才扭头望一望那在墙边捉蜂的孩子,喊一个熟悉的名子。一群孩子全跑来了,争着帮忙穿针引线。
也有才生了小孩的,因为怕风,额上缠着一个毛巾,抱着婴孩坐在门口。那年轻的妇人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袄子,像栽在大门口的一株开满了杏花的小树。那妇人是才嫁过来的新媳妇。刚结婚时,许多小孩子都跑去,放鞭炮,吹喇叭,吵吵闹闹的人们,一盘盘的水果,核桃,花生,板栗,比过年还热闹,比过节还快活。床上是堆了半边床的大红花的被子,几个胯下吊着雀雀儿的兴奋却又扭捏的男孩儿还被大人抱到新人的床上去,去摸那藏在床角的饼子和花生。那个红着脸的,被人们称作新姑娘儿的新媳妇,见到小孩子都是笑盈盈的,在路上碰到了,总是要蹲下来,拧着小孩的脸蛋,要小孩喊她姐姐或者姨,然后会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还温热的水果糖来。如果小孩叫得响亮,新媳妇一高兴,或者会抱着叭的亲一口呢。然后在孩子的注视下,腆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回味着什么幸福的往事似的,提着个篓儿远去了。
许多天已不见那新姑娘儿露面了,只见那几天大人们提着鸡蛋,或者一盒油条,一包红糖穿梭似地到那新姑娘儿的屋里去。过几天,娶新姑娘儿的人家又请客,不过没有结婚时的热闹,没有糖,花生,水果,一人倒是发一个染红的煮鸡蛋,那鸡蛋上的红颜料把衣服袖子都染红了。那房门上还贴着喜字,只不过颜色已像是水洗过一样,房门是紧闭着,不许小孩子进去,母亲们进出那扇房门时都要随手关严了,仿佛里面在进行着一个什么秘密。在那房门短暂的一开一合之间,听见传出几声嘹亮的啼哭,然后门又一开,走出来的人手里必是拿着一叠打湿的尿片。原来是这新姑娘生小孩了;从此没有人叫她新姑娘儿,改叫新媳妇,或者叫某人屋里了。
生了孩子的新姑娘儿,当了新媳妇的人,似乎是将村里的孩子们都忘了。每天出门来都是抱着她的孩子,手不停地在那婴儿身上拍着,嘴里哼着让人昏昏欲睡的不知名的曲子。但那孩子还是哭,新媳妇便解开自己的袄子,并不羞赧胸前那一块耀眼的白光。
这是第二年的春天,土蜂还在墙旁飞舞,像飘落的花朵。几个小孩拿着玻璃瓶,里面装了几朵黄色的油菜花和白色的萝卜花,用一根细棍在那土墙孔里拨着,把那孔里的土蜂拨出来,装进玻璃瓶里,又把那盖子钻一个孔,盖好,那土蜂就在瓶子里面嗡嗡地飞,却四处碰壁;这装了土蜂的瓶子成了孩子们春天的玩具,是乡村的生活里快乐的源泉。一群小孩在墙边捉着土蜂,新媳妇一旁哄着自己的孩子,轻拍,哼唱,或者低了头喂乳,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还有一群吵吵闹闹捉蜂的孩子。常有孩子在捉土蜂时被螫了一下,头上,脖子上,或是手上一阵生疼,立时肿了一个红包的,早哇的一声哭开了,于是这个一心扑在襁褓中婴儿身上的年轻母亲,就远远地抬起头来,微笑着,招呼这个被螫的孩子来到自己的面前,解开胸襟,挤一滴奶在那被螫的地方,笑言安慰着,一面叫那襁褓中的婴儿,称这个哭鼻子的孩子叫哥哥,学着并不会说话的孩子的口气,说哥哥你莫哭。原来,她并没忘记这些孩子呢。这奶水,这安慰,是治疗调皮的孩子们被蜂螫的灵丹妙药。于是那孩子抹一把眼泪,疼痛仿佛也消失了;并不知道要道一声谢,一声吆喝,一窝蜂跑远了。
一天正午,从一家杏枝越过院墙的院子里又传出一个孩子响亮的哭声。哭的原因很快就清楚了:又被蜂螫了。院子里还传出他母亲的责骂声:讲狠么,人家都用棍子拨,你偏偏要用手去挖,螫得活该——又听那孩子的母亲说,走,到某某姐姐那儿去——那某某姐姐就是才生了小孩的新媳妇。接着就见一个母亲,扯着哭哭啼啼,泪水鼻涕沾了一脸的孩子,高一脚低一脚走出院门,朝那隐掩在一朵温煦的阳光下,一片翠竹和翠竹里开着一树桃花的院落走去。
一个春天,就又这样走去了;
一生的童年,就这样走远了,消失在遥远的,遥远的,黄花,黄蜂,黄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