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姐读女人之154--奶奶丁刘氏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奶奶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认可的,从没有年龄限制的美女
她的脸上的皮肤永远是光滑的,肉感的,似乎,不管多大年纪,她的皮肤都是饱满的,一直到她去世,我似乎都没有在她的脸上,真正看到过多少皱纹。
总记得她会拿上一个镜子,放在父母特地为她在武汉砌的火炕边,蘸着碗里的水,用梳子仔细的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后仔细的在后面挽上一个髻。
总记得她会仔细的在身上找有没有沾在上面的毛发和棉絮,在她看来,出门时候的她,身上是绝对不能有任何污迹和瑕疵的。
我记得我问过她为什么要在腿上打绑带,她说,小脚女人,只有绑腿才能好看,那种大裤脚的裤子,会让远远的人完全看不到脚,那会非常难看。
小脚女人的痛苦是我和她相处的岁月里最深刻的记忆,几乎每天,她都会用剪刀一点点的修理脚上的那些老茧,那些残缺变形的脚趾永远都会让她提起小时候为了抗争裹脚,她跟家庭做的那些无奈的抗争,以至于,我很小的时候,就认定,奶奶的父母全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总记得她有好多双小脚的绣花鞋,很精致的绣花,光亮的缎面,一层层用布包好,要穿的时候,会找出来,先欣赏半天,然后穿在脚上,前后打量。
从家族遗传的角度来说,我都奇怪为什么我完全没有继承我的奶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看够了奶奶那永远梳得光光溜溜的头发,我从很小的时候,只要梳头梳得很整齐,我都会下意识地上去弄乱一些我的头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给我讲家族故事最多的人,是她,让我在少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满族的后代,很小的时候,就对我的家族的历史,充满着好奇。
我想我和奶奶之间,应该是一种错位的缘分,她最喜欢的孙女是我的姐姐,但和她相伴最长时间的,竟然是我,一个她一直不是很喜欢的,脾气有些倔强的我。我的童年(6岁以前),我的少年时代(12岁-17岁)的大部分的时光,还有她生命弥留之际,,都是我们在一起渡过的,她的那些故事,似乎只有我一个听众,无数次被她重播着:
奶奶出生在辽宁凤城的一个大户人家,自幼被许配给小她三岁的爷爷,但直到结婚那天,她也没有见过我爷爷,为了知道我爷爷长什么样子,她曾叫家里的丫鬟去偷偷的地看了看爷爷(奶奶的版本在这之前都是一样的),到了描述爷爷长什么样的时候,就有了不同的版本,有爷爷长着一张长脸的版本,有爷爷有一个酒糟鼻的版本,反正,每次的评价似乎都不雷同,但有一个感觉相同,那就是,回来的人告诉奶奶的是一个让16岁的奶奶觉得不好看的爷爷。
奶奶的娘家姓刘,她说她老刘家的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她的奶奶,曾经跨越千山万水去找过自己出去多年的丈夫,才有了后面她们家的这一只血脉,可惜那时候我太小了,她描述的那些艰难过程,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位奶奶在一次过河滩的时候,坐着独木舟的模糊记忆。
奶奶保留着很多满族人的生活习惯,比如骑马,她很得意的告诉过我很多次,说她即使只有三寸金莲(好像奶奶跟我说过她的脚小于三寸),她也可以在村子里和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比赛马,而且不输任何人。比如各种满族的迷信活动,对着镜子上方的鸡蛋许愿,要女孩子来例假的纸烧纸,要童子尿给亲人治病......
奶奶总爱说,我们在旗,幼时的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到30多岁的一天,我那对家族历史充满着好奇的兄长惊奇的跟我讲他了解的我们的家族历史的时候,我才明白,在旗,镶黄旗,意味着奶奶和爷爷的家庭,在历史的变迁中确实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让我明白,为什么我天生有着天不怕地不怕,遇到对手就热血沸腾的性格。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人生充满着颠沛流离,可惜那时候我太小了,还真不能理解她的人生过程
奶奶和爷爷结婚后,和父母住在一起,白天女人在家看孩子,其他人全家都要下地干活,即使这样,爷爷家在当地也是属于比较富裕的大家庭,有很大的院子,马车,和很多鸡鸭牛羊。奶奶会在农忙的时候帮着收割,其余时间就是在家做饭,带孩子。
奶奶说她的性格一直跟钢硬,爷爷的父母对她有些又爱又恨的味道,她一生生过十个孩子,父亲是第五个,父亲之后的五个孩子都没有存活,她说到其中的一个孩子是不小心掉在火盆里去世的,她的那种伤心的表情,至今,我记得清清楚楚。
奶奶无数次的跟我讲起过父亲出生的情景:挺着大肚子去看戏(难怪公婆不是很待见),回来的路上发现要生了,就摸到一块豆地里生下我的父亲,然后自己找了一个锋利的石头把脐带砸断,叫路人去通知家里人,她每次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都很自豪和庆幸,因为在当时,如果在外面生的孩子是女孩子,当时就会被处理掉,而父亲是个男孩,享受了太爷爷赶着马车,一路开心的迎接到家的荣耀。
奶奶三十三岁的时候,和爷爷决定带着三个女儿和我的父亲,一起到东北谋生,从辽宁到黑龙江,最后到了牡丹江的五林,他们在马桥山下开始搭帐篷,开荒,种地,养鸡鸭牛羊,开始了自己新的农耕生活。
似乎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就赶上日本人侵占东山省,奶奶说起这段历史的时候总是要捎带着骂骂我的爷爷,日本人来的时候大家都跑的很快,奶奶因为脚太小,完全跑不动,就只有躲在家里的稻草垛子上,她说,那几天,她看着日本人来来往往的,大气也不敢出,好在日本人没呆几天就走了,要不她还真就被饿死了。
当时听故事的我,似乎完全忽略掉爷爷扔掉奶奶带着孩子跑的过程,在我眼里最亲的,对我最好的爷爷,似乎不是奶奶嘴里的那个人,过了几十年,突然想起奶奶说的这段往事,从女人,妻子的身份细想,当年的奶奶,对爷爷应该也有着无比的绝望吧。
日本人实行归屯制的时候,奶奶和爷爷开始了新一轮的家庭和土地建设,一切又都重新开始,那时候日本人规定不许中国人吃大米,更不许中国人种大米,于是奶奶就去牡丹江偷偷的带点大米回家,结果可想而知,大米不仅仅被没收了,还被日本人暴打了一顿,记得每次奶奶说起日本人的时候就会咬牙切齿的说,可恨的小日本,可恨的小日本。
那时候我还小,每次听到奶奶讲日本人投降那段就跟着奶奶一起开心,她说,当时的政府规定,只要割下日本人的耳朵就有奖励,当时好多农民就去割日本人的耳朵,还有,看见他们身上穿的大衣,靴子就抢下来据为己有,后来父亲曾经跟我说过,其实当时日本政府已经投降,而且好多还留在中国的日本人都不是军人,都是当年移民到中国开垦种地的日本人,国际惯例是不能这样做的,但是当时的东北人被日本人欺压的太厉害了,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过激的举动。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父亲和母亲相识的媒婆,因为她当年对母亲的喜爱,对父亲的鼓励,成就了我父母的姻缘。
马背民族的特点就是移动,地种好,家安置好后,奶奶爷爷就把留在辽宁的大儿子接了过来,把家给了他,自己远去兰州,爷爷去当了一名建筑工地的架子工,奶奶依然在家里做饭。
父亲抗美援朝的那三年,奶奶说她完全发疯了,经常半夜叫着儿子的名字,直到父亲在朝鲜打了三年的仗回来,奶奶的疯癫状态才得到了彻底的缓解,爷爷奶奶在父亲的要求下把家搬到了哈尔滨,定居了下来。
奶奶最快乐的事就是收到父亲从部队写来的信件,她一生不认识字,但丁字是她认识的,她总说,看到窗户钩,就是老丁家的信件,就是那声窗户钩,让我曾经用过窗户钩这个笔名,在我懵懂的文学青年时代,发送过不少自以为不错的文章给报社。
收到来信就要读信,爷爷是认字的,但似乎爷爷读信的这段从没有听奶奶说起过,奶奶总会找邻居的大学生---我的妈妈,给她念信,写信,母亲无数次的跟我说过:你奶奶让我给你爸爸写信,每次的开头都是:宝清我儿......
奶奶就这样成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媒婆,我总在想,我今天的职业,会不会冥冥之中,是我奶奶的另一类遗传?......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对童年的我一直就没有什么好言语,可惜她不在了,要不我还真的很想开心的问问她,当年的我,为什么就让她那样的不待见,我一定会搂着她的肩,告诉她,你这个老太太啊,可真偏心眼。
奶奶是典型的东北女人,男尊女卑的厉害,孙子大于一切,那是天经地义,但对于她的两个孙女,她是绝对的偏心眼的。
她对姐姐的喜爱,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同样是一碗饭,即使添一样多,那个破了一个口的碗一定是要调整给我的,家里有好吃的,偷着藏着给姐姐吃,不给我吃,那完全是家常便饭。记得在哈尔滨的时候,家门口就是木材厂,每次来了木料,那些树皮,都是当地人自发的去拔掉拿回家烧火的,不管天有多冷,我会总是被奶奶命令着站在门外的那个放哨的小丫头。以至于哈尔滨的亲戚,只要到家里来,带着的任何好吃的,因为感受到她的不公平,都要看着我吃完才离开,事过多年,每次我回东北,还要被亲人们谈起。
呵呵,仔细想想,不知道今天的我,会不会也因为某个孩子长得好看就偏爱呢?好在我6岁之前的童年有爱我的爷爷,带给我一个充满着爱的世界。
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奶奶尽管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但她还是很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标准的三从四德的女人的
奶奶的手工特别好,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针头线腦都堪称完美,我目睹过无数次她给自己做三寸绣花鞋,还有大襟棉袄的过程(现在想想,条件艰苦还不算,奶奶那种衣服的款式和鞋子,还真没有地方能买),裁剪布料,趟浆,一层层的弄好鞋底,然后纳鞋底,每个针线都要有严格的距离要求,中风以后,因为是右手不能动,她就没有办法给自己做了,于是开始命令少年时代的我,严格按照她的程序来做。
我们住的随县的家,虽然是平房,但要想去军人服务社要走上几十阶台阶,即使有推车也没有办法把奶奶推去买东西,于是,我这个小跑腿,就派上了用场。
先是去部队的商店买料子,那一般要被她骂上好几回,因为我买的都是她不喜欢的花样和质量,记得有一次给她买棉袄里子,因为我喜欢花蝴蝶的样子,欢天喜地的买了回来,结果被她一顿臭骂,这个死丫头片子,我这是装老衣服,你就是诚心想我死后变成花蝴蝶的!然后是裁剪,缝纫,我是怎么做也不可能做到她的针脚的,于是,每一次的拆缝,都是我13岁时好厌烦的功课。
奶奶很会做饭,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做出来的,比如香油,她会自己买磨,自己磨出来,芝麻渣做成芝麻酱,油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还真忘记了,她喜欢吃豆腐渣,会自己做豆腐,她每年都会孵小鸡,自己挑选鸡蛋,然后放在炕上孵化,完全不能动弹以后,她就开始指挥我操作,完全不动大脑的我,可以想象,让完美主义的她,每次都很是火大。
想想我的奶奶在她人生最后的岁月里遇到我,也是挺难受的,她在医院住院的时候,每天给她梳头,按照她的要求梳理的油光水滑,一次次重梳,简直成了我的噩梦,一个夜晚,趁她不注意,我拿了一把剪子,给她剪了一个刘胡兰的头,第二天醒来后的她,发现跟随自己几乎一辈子的发髻不见了,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幸运的是,清晨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几乎个个见到她都说她的新发型又精神又好看,我想,那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给人剪过的发型吧,坦率说,还是奶奶太好看了,那个发型,还真适合她,至少让她年轻了五岁。
在我的记忆里,亲身经历生死别离,还真是我的奶奶,那年我18岁,我第一次那么近的面临亲人的死亡。
还没有满18岁的那年暑假,我从技校回到武汉的家,奶奶依然躺在床上,依然和小她三岁的爷爷经常拌嘴吵架,记得有一天她跟爷爷吵完架后跟我委屈的哭诉,你爷爷不要我了,17岁的我,已经初涉恋爱的滋味,好笑的跟奶奶说,那么大年纪还担心谁不要谁啊,别开玩笑了!
爷爷喜欢运动,即使早于奶奶几年前中风,但是靠着自己坚强的毅力,最终还能拄着拐杖到处溜达,而奶奶,中风之后就不肯运动,到后期就只能躺在床上,为了怕她长褥疮,父母让我每天给她擦洗身体,给她翻身,记得那天坐在炕上,给她洗脸,她突然看着我的脸说,小卫建,我真想不到我竟然得了你的济了(东北话,享了你的福的意思),我当时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因为还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怎么回应她。她那时候呼吸应该是已经有一点困难,但我是没有什么护理常识的,我把她抱在怀里,开始给她擦洗,她的喉咙里正常的痰声突然一下子就停止了,我继续给她擦洗别的地方,她的头一下子就仰到后面,我突然意识到,奶奶,在我的怀里,去世了!
多少年后我都能想起那个画面,没满18岁的我从炕上爬起来,打开奶奶的柜子,取出她交代了我多年的,我亲手做的装老衣裳,按照她多年来无数次的嘱咐,一件件的给她穿好,把她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出门去叫我在外锻炼的爷爷,然后我走到母亲的办公室,把正在上班的母亲叫了出来,很平静的告诉她,奶奶去世了,你给爸爸打电话,要他过来吧!
我想,亲人之间,不管爱或者不爱,喜欢不喜欢,那都是上天给每个人一个特定的缘分,抑或就是让你去解读人生的每一种元素,让你最终具备面对这个世界的能力。
感谢上帝,我有一个非常偏心眼的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了我好多同龄孩子没有的讥讽和不公正,她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坦然面对来自外界的不公,从不在意别人说自己什么,坚持自己的认为对的事情。
回想起来,我的奶奶对我的影响绝对是无法估量的,因为她,我比别人在更小的时候知道给我爱的爷爷有着何等的珍贵,因为她,我了解了家族的源远流长,因为她,我懂得了一个女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基本技能。
因为不想成为她那样一尘不染的美女,所以,我一生不愿意在打扮上下太多的功夫,老想让自己成为精神上更有价值的人。
奶奶生前最喜欢吃槽子糕和香蕉了,只要有可能,给她上坟的时候我就会买上几块。亲爱的奶奶,和你相处的那些年我还太小,我还不能站在女人的角度去打量你的人生,如果是现在的我,真的可以感同身受你的一生中的那些酸甜和起伏,我就能从中看到你的坚韧和伟大,更多的给你理解。
想起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只要家里炖鸡的时候就给我递鸡爪子,还一边说着:鸡爪子给小卫建,多吃点可以扒拉字(我理解那意思应该是可以多有文化)
2018年的清明,你的孙女,用这无数个你当年期望的字,送给你,我现在对你的想念,理解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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