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远《套数·秋思》讲记

张文江

因为讲《维摩诘经》遇到一个问题,于是牵涉到了渔樵的象。因为讲渔樵的象还有一个问题,于是牵涉到了马致远(1250-1324)的这篇《套数·秋思》。我最早看到这篇套曲是在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里,此外是在吴梅的《中国戏曲概论》里,两个版本大体相似而文字不同。于是我试着去查考原文,刊载这篇套曲的地方很多,我仅仅查到了两处,一处是周德清《中原音韵》卷下,还有一处是海西广氏编(一说郭勋辑)《雍熙乐府》卷十二,可是两个版本的文字也不相同。再寻找今人的研究成果,我看到的有两种校注,一种是刘益国《马致远散曲校注》(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一种是傅丽英、马恒君《马致远全集校注》(语文出版社,2002),但是两个版本的文字还是不同。在刘益国《马致远散曲校注》中,其他散曲的校和注都是合在一起的,只有这一篇因为异文特别多,不得不把校和注分列了开来。推究这篇套曲异文多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刊载的地方多,所以容易出现异文。也可能在流传的过程中,传抄者或传唱者进行了再创造,所以添减衬字,甚至修改歌词。当然也可能在传出时就有不同的版本,作者在写完初稿后,又有了新的体验,于是又更定了几个字。我下面讲的这个版本是择善而从综合起来的,有重要的异文另外列出。如果要探讨其中包含的象,大体差不多了。

马致远题名《秋思》的散曲,有两篇最有名。一篇是人人都知道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作者也有人认为是无名氏,但一般认为是马致远。另外一篇就是《套数·秋思》,在元明时一度很流行,现在知道的人比较少。吴梅《中国戏曲概论》评论说:“《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此句用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原文,参考《人间词话》的评论:“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秋思》一套,则直似长歌矣。”在我看来,前者的内容是文学,后者的内容是史学和哲学,两者程度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这篇套曲在艺术上历来评价很高,周德清《中原音韵》说它“韵险语俊,万中无一”,王世贞《曲藻》也说它“元人称为第一,真不虚也”。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第十二章《元剧的文章》总结说:“元人之于曲,天实纵之,非后世所能望其项背也。”元曲是天放出来一个东西,一个时代的文学天才全在那里,后人再写也写不过了。套数是几个散曲的组合,跟杂剧有合有不合。杂剧是代言体,以角色为主。套数是自叙体,相当于杂剧的一小折。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一梦蝶”,有的版本作“如梦蝶”。“一梦蝶”是完全等同,“如梦蝶”是仿佛、好像,两者都强调梦幻感,“一梦蝶”语气更重一些。“百岁光阴”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在佛教中称为一期报身。在中国的文学词汇中,光阴是什么意思呢,我的解释是和生命有关的时间。光阴不同于西方牛顿的绝对真实数学时间(absolute,ture,and mathematicical time),宇宙创造好了,然后来一个时间箭头,跟生命或者其他东西都没有关系。但是光阴也不同于柏格森的主观时间(Duration),完完全全的意识流想象。光在宏观天体上是日月运行,也代表了物理学的时间标准。为什么用一个阴字呢,我觉得这个字用得好,因为它暗含着还可以有一个阳。光阴是和人有关系的可测量的时间,它是时间的阴面。那么还可以有和人有关系的不可测量的时间,它是时间的阳面。要体会这个阳面,那就必须追溯时间的本源,一直到所谓无生无死、不生不灭。至于时间究竟是什么呢,从古到今的人都在找,没有找到。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中讲过一句话:“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以为我是明白的。有人问我,我想证明,便茫然不解了。(《忏悔录》卷十一,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1963,242页)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如果直接照字面翻译,也可以译成《寻找失去的时间》。逝去的时光或者失去的时间,实际上就是光阴,他找回来了一点点。普鲁斯特跟柏格森有点亲戚关系,一般认为他受了柏格森的影响。其实普鲁斯特的体悟不完全能用柏格森的理论来解释,柏格森概括不了他。失去的时间相应于光阴,如果真的追溯进去了,在时间的阳面中全部保存着。大家可以试试看体会一下,想象一下,把自己放开一下。普鲁斯特体验到了一部分,他无意中碰到了一杯茶和一块点心,于是回忆啊、意识流啊都出来了。我觉得中国用“光阴”这个词相当有道理,真实的时间投影在一个个具体的有限的生命上,就是光阴。而真实的时间本身,你是不知道的。如果化掉个体生命的执碍,在西方基督教最后归结于上帝,上帝是时间的创造者,他没有阴的一面。在中国既然有阴则有阳,阳就是一个不可测量的东西。“百岁光阴”,光阴保存在百岁的故事里。如果由阴而阳,打开里面的封闭,失去的时间永远失去不了,古今都是一回事。孟子总结孔子,说他是“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孔子至少是部分破除时间相的人,所以说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孔子。汉代的孔子,宋代的孔子,文化大革命中的批林批孔,以及现在的祭孔大典,其中的孔子形象都不一样。真孔子本身呢,他不在这个投影里面。孔子本人也是相应过时间相的,那就是《论语·子罕》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在动中看到一个静止的东西,所以说是“圣之时者也”。“百岁光阴一梦蝶”,人的一生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蝶就是庄子《齐物论》“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判断不出来。为什么说“一梦蝶”和“如梦蝶”语气轻重不同呢。“一梦蝶”近似于取消了一切差别,“如梦蝶”相对还是有一个立场。它是先有了界限,然后再把界限取消,不是完全相对主义的。庄周是一个人,所以他探讨,我是一个蝴蝶在做梦吗。但是蝴蝶不会探讨,我是一个庄周在做梦吗。“重回首往事堪嗟”,再回头一看,往事可以感叹。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后,回顾反思,对自己有一个总结。因为回过头一看,其实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以为比尔·盖茨有故事,或者乞丐没有故事,不是的,他们都有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如果你执著了,就是自恋。把这个自恋化开,就是文学。这些故事每个人各不相同,你有跟别人不同的故事,而别人也有跟你不同的故事,这个不同之间是同的。对于这里的异同,年轻人越早知道越好,体验的东西就会两样了。“重回首往事堪嗟”,为什么呢,自己年轻时犯了好多错误,现在一点点明白了,原来都有着认识上的误区。这篇套曲为什么说历史和哲学的呢,因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个人,而是整个历史看下来,人类犯了多少错误。自己犯过的错误,现在的年轻人照样犯,一点不稀奇。不仅如此,人类过去犯的错误,现在继续犯,而且将来还会继续犯。每个人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真的像小说一样,像诗歌一样,惊心动魄。把这些惊心动魄的东西提炼出来,文学作品就有概括力了。在《庄子·德充符》里有一个无趾,一个在老子和孔子门前兜了一个圈子的人。他犯了法,一只脚给砍掉了,真是堪嗟。他到了孔子那里,孔子说你快点改正自己的错误吧。无趾说你还没有懂我,我因为不知务,所以被砍掉了脚,还有一个更要紧的东西,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再碰伤了。这里“不知务”的“务”是什么,就是年轻人入世,不懂社会运行的种种规则、潜规则。可以检查几个与“务”有关的词。比如说“事务”,事就是要做的事情,务就是怎么做。“务必”,要做的事情有其一整套的程序,你必须满足它的要求。“任务”,我负责要做的事情,其中有着内在的有机组合。“务本”,从事于本,或者说回归于原始程序。所谓务,就是一整套动态内容的名词化。不单单涉及做事情,而且涉及怎么做事情,脱离不了跟人打交道的。用现在的话来讲,“务”这个字呢,就是政治哲学。我因为不懂政治哲学,只是根据自己的热情、自己的想象来做,出了事情才知道不对了。如果推原起来,我看到的原因背后还有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背后还有一个原因。“重回首往事堪嗟”,青年一定犯错误,不犯错误就不是青年了。“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有的版本作“昨日春来,今朝花谢”,语气还要重。时光流逝,永远是诗歌的现象。这里把一个季节缩短为一天,“春来草自青”,然而匆匆之间已是夏天,花已经谢了。《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里边,给这个景象牵绊住了。本篇“花开花谢两由之”,语调苍劲,它本来只是一个自然现象,总归是这点事。不用你去拉住它。“急罚盏、夜阑灯灭”。急罚盏,就是热热闹闹地拼命劝酒,但终究还是要散场。夜阑灯灭,夜深了,灯要熄了,人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我还记得当初念大学的时候,读到过一首诗,大意是人生这杯美酒赶快喝呀,趁年轻的时候赶快玩啊。一直把这杯酒喝到最后,只剩下一些无味的酒渣。这首诗的内容我不记得了,只是还记得酒渣这个词,就是lees,杯子里剩下的一点点。这杯美酒,你别耽误了,不喝就没有了。但是你要知道,为什么要急罚盏,相互之间拼命劝酒呢,也可能是对夜阑灯灭的逃避。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快点纵欲,提前消耗完,以此来逃避散场,逃避夜阑灯灭。这个东西我不想看见它,其实你不看见它也要来。

[乔木查] 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这就是《红楼梦》的“好了歌”:“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从“百岁光阴”到衰草牛羊野,就是从个人到历史了,也就是《桃花扇》结束的时候那一曲《哀江南》:“眼看它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但是这里气魄更大,“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到陕西西安一带去看看,那里是出土文物集中的地方,到现在还是这样。如果可以夸张些说,在那里随便找一个地方,稍微挖深一点,说不定就有文物会冒出来。曲中的衰草牛羊野,也照应了元代的游牧民族景象。“不恁么渔樵无话说。”恁,就是那么。如果没有那些变化,渔樵还有什么话可以讲呢。以后还要专门解析渔樵的象,此处暂且按下不表。“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这也是大自然的消息,秦宫汉阙再加上住在里面的人,最终的归宿就是荒坟。荒坟里的枯骨,如果活过来不得了,在当年一个个都是生龙活虎的人啊。横断碑是什么呢?碑应该是竖着的,应该是连着的,横断碑就是倒下来断掉的碑。“不辨龙蛇”,字迹模糊,看不清楚。因为碑弯弯曲曲的,留下的竖啊,横啊,已经不成字了,都是撇、捺之类。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就靠这些东西吃饭,从里边要找一个能量出来。在《鹿鼎记》第十八回中,也有类似于这样的一块碑,上面刻满了弯弯曲曲的篆文,斑驳残缺。韦小宝跟胖头陀说,这是蝌蚪文,我认识,里面有什么“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胡诌了一通,把他蒙混过去了。初步看来,不辩龙蛇指的是字形,类似于草书那样的点点划划的象。然而再进一步看,即使字迹不清楚,跳过文字直接揣摩碑文的主人,那也是龙蛇。龙是阳的一面,蛇是阴的一面,龙是一个成功人士,蛇是一个地痞流氓。不辩龙蛇,分不清是好人坏人。龙和蛇生前也许有大区别,但死后年代久远,就不那么清楚了。所谓龙蛇,其实就是阴阳两边的消息。

[庆宣和] 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

“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因为大部分人在历史上,到现在都是,基本规律就是二八现象。大部分人是失败的,成功的人只有二,失败的人有八,永远如此。比方说隋末农民大起义,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真命天子只有李世民一个。就是你投唐投对了,还可能投到建成、元吉那儿,最终还是没有用。在唐末杜光庭《虬髯客传》中,虬髯客也是一个有志之士,他在遇见李世民后有一个判断,原来真命天子已经有了,我去海外换个地方吧。但是大部分人在当初是看不出来的,而且你没有试过搏一下,又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呢。投的如果不是明主,最后就灰飞烟灭了,蛇都算不上。李世民是龙,窦建德是蛇,在蛇下面的就是狐踪与兔穴。这些人也努力,也都是聪明人,但是时空没有相应。在李世民那里的秦叔宝之类,成功以后当然是“画图凌烟阁”,安享富贵尊荣。而当时没有投过去的其他瓦岗寨朋友,比如留在李密身边的王伯当,投到王世充那儿去的单雄信,他们的事迹,他们的归宿,也就是狐踪与兔穴。这些人一定比秦叔宝差吗,不是,武艺也差不多,其他也差不多。成功人士有他的风云际会,有他的机缘,依靠的不完全是能力。“多少豪杰”感慨良深,化用了苏东坡《念奴娇》“一时多少豪杰”。
“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鼎是象征国家的宝器,鼎足三分取三角形的稳定性。三国的局势其实是想稳定的,所以说鼎足三分。半腰折是不稳定的象,好比半渡而击,正是薄弱的环节。“鼎足三分半腰折”,最稳定的象结合了最不稳定的象。腰折最容易联想到的解释是夭折,前者是针对器物而言,后者是针对生命而言。汉末黄巾起义,群雄逐鹿,大动乱的象。到了三国,刚刚有点稳定的意思,局势一下又变掉了。你如果读历史教科书可以看到,只要稍微稳定了下来,打仗归打仗,人们在缝隙里偷一个空,赶快生产,维持生存,生产力又有所发展。然而还没有稳定下来,一下子又颠覆了。你要稳定,永远稳定不了,所以说伟大人物的事业往往是不能完成的。不要说政治人物的事业往往不能完成,即使是文化人物的事业也往往不能完成。鲁迅没有完成他的长篇小说,钱钟书没有完成《管锥编》的西文部分,潘先生也没有完成他的《易学史》。没有完成,你心里的计划完不成。“鼎足三分半腰折”,好不容易似乎稳定了,马上给你断掉,天地之间,真是生生不息。“魏耶?晋耶?”这句话深得不得了,也包含着尖锐的讽刺。中国从秦汉一直到清末,实际上都是政权的更替,不是政制的更替。清末废除帝制,五四运动引进新思想,开始了政制的更替。人的思想观念大变动,在里面不断地洗,到现在没有完全稳定呢,所以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人类遗传的更替时间非常长,政权的更替也不容易。为什么是政权的更替而不是政制的更替呢,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把儒家的经学作为王家意识形态肯定下来,起了相当的作用。然而儒家最高的理想是禅让制,而实际上施行的是皇帝世袭制,这里其实有一个说不圆的矛盾。禅让政治有人试过,那就是西汉末年的王莽,试图在政制上搞一个更替。王莽想做周公,最后失败了。如果完全贯彻儒家的思想,到了一定的时候,禅让好啊,至少比打仗好。后来有一个人学他,吸取了他的经验教训,就是曹操,汉变成魏是通过禅让的。曹操学文王,自己做宰相就算了,让儿子做皇帝。王莽失败了,曹操成功了。但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你成功的模式马上有人照抄,魏同样也变成了晋,有名的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禅让我也禅让,只不过费了几十年的工夫,一下就被人抄过去了。魏耶?晋耶?是同呢,还是不同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费尽心计想出的东西,别人也用它来对付你。魏耶?晋耶?搞不清楚。这个讽刺很深。曹操辛辛苦苦设计了一套模式,没有版权,也没有专利费,一下子被抄过去了。

[落梅风] 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天教富,莫太奢”,还有一个版本叫“不待奢”。有两句话,在古代思想中影响很大。一句是《论语·颜渊》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一句是《增广贤文》:“大富由命,小富由勤。”我们都希望做到小富,量入为出啊,勤俭节约啊,这是可以努力的。大富呢,不努力不行,但是单凭努力也不行,因为它要碰到时代的运。比方说上一世纪六十年代,世界首富是保罗·盖蒂,然而现在已经不大听到了。而九十年代到现在,世界首富是比尔·盖茨。保罗·盖蒂从事的是什么,石油。比尔·盖茨从事的是什么,电脑。以后还会有另外的首富走出来,但是下一个是谁就不知道了。世界首富有个领导时代的象,你要能够站上二三十年,比尔·盖茨几乎是即生成就。以出世间法而言,即生成就一个佛,那是不得了。以世间法而言,即生成就一个富,那也算是不得了。这个就是时代的需要,你做的行当成了应运而生的天之骄子,世界首富就出现了。当然这个行当里仍然会有残酷的淘汰,但那是另外一回事。“莫太奢”,不要太浪费了。巨富的钱是花不完的,比尔·盖茨如果有一千美金掉在地上,他没有时间捡,他的一秒钟不知道值多少万美金。“不待奢”,还没有来得及浪费。在我看来,原文有可能是“不待奢”。实际上这可以写一篇文章,叫“财富转移论”。中国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我想肯定不会超过五代,一定是有转移的。什么是“不待奢”呢?比方说江苏同里有一个退思园。在清末有一个叫任兰生的官员,他花了十万两白银,造了一个非常好的园,据说是集清代江南园林之长。但造完园后主人几乎没有住过,又被朝廷召回了,没有时间住。而到了后来终于有时间住的人,是不可能保住你的园子的。这就是遗传的消息,创业者的后人是不会给你守业的。所以我在想,读书人如果稍微多读一些书以后,大概多少会有一点明白:不要留过多的遗产给孩子,否则可能会害了孩子。也许可以给他一点点财富,让他有个受教育的基础。也许可以传给孩子德,就像柏拉图强调的教孩子敬畏或谦虚(《法律篇》第五卷,729a-d)。林则徐讲,如果孩子像我一样,给他财富干什么呢。如果孩子不及我,给他财富又干什么呢。当然也要知道,鲜花烹油之盛的大家族在逐步衰落下来的时候,在后代中往往会产生艺术家,因为他全都看透了,修养也到了,比如说张爱玲。会赚钱的人有他的生意眼,不赚也不行,他赚钱是出于高兴,是本身价值的体现。像美国的巴菲特,赚了钱从事慈善事业,留给子女的只是个零头。如果仅仅是因为孩子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就向他们提供一辈子的金钱支持,破坏了他所认为的社会公平。“无多时好天良夜”。优势不会永远的,好的时间往往很短,曾国藩有过一句话“盛时常作衰时想, 上场当念下场时”。即使是比尔·盖茨,假设我们再活一百年,那首富肯定不会是他,一个人不会永远在高峰的。“看钱奴硬将心似铁”,这就叫一毛不拔,好比铁公鸡。为什么会赚钱呢,因为有“贫穷恐惧症”,心肠不硬是不行的。你给他谈文学啊、感情啊,他肯定听不进。对于钱绝对是一毛不拔,手一松钱就流出去了,要每个漏洞都堵上才能集起来。“看钱奴硬将心似铁”,他后来养成习惯了,就成病态了,所谓“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空辜负锦堂风月”,山水啊、美景啊,退思园自己没法欣赏,还是留给后人欣赏。

[风入松]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任粧呆。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就是我们的现在,每天都是这样,过了中午就是晚上,非常快、非常快的象。这是生命的历程,庄子所谓“白驹过隙”。普希金有一首诗《生命的驿车》,讲人生的时间分三段,其实在探讨生物钟。在年轻的时候,着急地赶着马儿快跑,越快越好。尤其做学生的时候,时间长得不得了,怎么还没毕业呢,真是遥遥无期。后来到了中年,人生一过高峰,时间快得你拉都拉不住,“疾似下坡车”。想拉住这匹马,让它慢一点,但是拉不住。还记得那一年,我在这里讲过冬至前的气场问题,现在想来至少有四五年了。而眼下冬至又到了,四五年唰地一下就过去了,真是令人感慨。就像前些年大家讨论世纪末,憧憬二十一世纪,当时二十世纪还有一个尾巴。这个尾巴也很快就过了,现在二十一世纪这个象也不大谈了,人们开口闭口都是上一世纪怎样怎样了。最后一段是老年,普希金也讲了,在不知不觉中糊里糊涂地过了,又慢下来了。第三段我现在还没有体验,第二段我是深有体验的。2006年都还没有怎么念熟呢,这一年差不多就要过去了,“疾似下坡车”,快得不得了。这个人生高峰的界限,我觉得大概在三十五岁前后。三十五岁以前还不敏感,三十五岁一过,时间“哗”地就下去了。前几年有一回我走在路上,有一个小孩过来问路,开口叫我爷爷,当时真的把我吓了一跳。我叫别人叔叔的情景还在眼前呢,怎么自己也成了爷爷了。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大概在十五岁的时候吧,有一天朦朦胧胧地想过,什么时候才可能到三十岁呢,感觉远得不得了。而现在三十岁早就过去了,就是最末一段睡思昏沉还没有体验,不知道普希金讲得对不对,前两段绝对正确。所以说《欧根·奥涅金》开篇引一句诗,“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晓来清镜添白雪”,马致远大约活了七十四岁,写这篇东西我估计在五十岁以后,也不是很晚很晚,因为很晚就不是添白雪了。李白《将进酒》“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那是形容快,添白雪是来一点再来一点。当年写《管锥编读解》的时候,我用过这句话,“呼吸暗积,不觉白头”。呼吸层层叠叠地积累,头发就一点点变白了。现在年少白头的人很多,除了遗传的因素以外,我觉得有可能过于操劳了。“上床与鞋履相别”。这句话写得很生动,Say good night to shoes,也许他是一个人过。现在人的平均寿命延长,六十岁还很有精神头,以为自己有一个不死的象。古代医疗条件不大好,到了这个年龄,人就自然而然地要想到身后事了。过去有一句上海话,“今朝不知明朝事,上床不知下床事”。为什么,不知道明天还见不见得到,说不定就睡过去了。“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任粧呆”。鸠巢计拙来自一句成语“鸠占鹊巢”,《诗经·召南·鹊巢》“唯鹊有巢,唯鸠居之”。鸠自己不会造巢,但它会抢走鹊的巢。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鹊在生产力方面有特长,鸠在生产关系方面有特长。“鸠巢计拙”是什么呢,就是吴思发现的“血酬定律”,它也付代价,也有成本。莫笑鸠巢计拙是旁边人的劝诱,为什么这么呆呢,你不会也去抢吗。或者别人抢你,你要反抗。你要知道,每一个单位,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人争夺分配权,有分配权的人往往多拿一些。所谓体制改革,就是要限制有分配权的人,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两边平衡好。对于旁边人的劝诱,你为什么这么笨呢,他的回答是“葫芦提一任粧呆”。葫芦提是宋元的方言,意思是糊里糊涂,《红楼梦》有一个回目叫“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一任”有的版本作“一就”,有的版本作“一向”。在我最初看到的四种现代版本中,“粧呆”都写成“装呆”,我觉得不好,无论如何有一个保留。作者本来写的是人生感慨,装呆就太阴险了。我后来再去研究,在古代版本中终于查到了,这个“装”原来写作“粧”。我觉得“粧”才是对的,甚至可以说是绝妙的。因为从人生如戏的角度来讲,你们说我笨,我就走笨笨的这条路线吧。你们说我呆,那么就算我呆吧。我就是这样,那又怎么样呢。你们不见得聪明,我也不见得笨。在我看来,“粧”跟性情不违的,“装”是跟性情违的。不仅如此,“粧”还不宜直接简化成“妆”。因为“粧”还有些艺术化,还有些有机,似乎是活的。如果直接简化成“妆”呢,多少就显得有些生硬了。至于“一任”、“一就”、“一向”的异文,还是以“一任粧呆”好,全都妥贴了。

[拨不断] 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利名竭,是非绝”。利就是命宫,名就是性宫。性、命也就是心理和生理,要找这些东西来滋养。当然名利不是最好的滋养品,但对一般人来说,只能用这个滋养。如果把利名抽空了,那么是非也就断了。“红尘不向门前惹”,滚滚红尘的气氛是熏人的。“绿树偏宜屋角遮”。这个就是残缺美,也就是所谓借景,中国古代的园林美学。“青山正补墙头缺”,破房子本身的墙角缺掉一块,那边青山就露了出来,你才能看到原来这里也有美。这里用了红、绿、青三色,相间相映,彼此陪衬。“竹篱茅舍”。就是现在的农家乐,《红楼梦》中有一句诗“竹篱茅舍自甘心”(六十三回)。现在都要打造一个东西,在旅游的时候给你看。

[离亭宴煞] 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付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蛩吟罢一枕才宁贴”。我去查过,蛩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蝗虫,一个是蟋蟀。我想大概应该是蟋蟀吧,蝗虫怎么吟呢。听着蟋蟀的鸣声才睡得安稳,可以参考辛弃疾《西江月》:“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一枕,有的版本作“一觉”,似乎“一枕”更好一些。“鸡鸣后万事无休歇”,起床以后万事没完没了。古代人也一样有事情做,哪里会在家里呆着。不是朝九晚五,还要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的上班,就是用制度把它固定下来,古人还是做这些事情,就是没有上班的说法。“鸡鸣后万事无休歇”,为什么呢,就是那个“利名竭”。永远不会停,做不完的事情。你说有哪一天会空过,哪一天电视里没有新闻报道,永远不会。凡人的凡也就是烦恼的烦,海德格尔所谓“人生是烦”。“鸡鸣后”似乎暗用了《孟子·尽心下》:“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算名利何年是彻”。“算”,大意是想来,语气委婉。一本作“争” ,则稍稍直露。你要争这个名利,哪一年是个底呢,没有底。当年风行知识分子下海经商的时候,有一个认识的人对我说,想赚一百万回来再读书。我回答说,能赚钱很不错,能读书也很不错。但是想要赚了钱回来再读书,恐怕不一定能如愿吧。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回来了没有呢,没有回来。这些年经济发展了,人的生活也发展了,一百万也算不了什么大数目了。一般钱多了就会想更多,永远如此,没有底。“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蚁排兵就是南柯梦。道家有一个梦,邯郸梦,佛家有一个梦,南柯梦。毛泽东《满江红》“蚂蚁缘槐夸大国”,用的是南柯梦的典故。蚂蚁和人的社会组织很相似,其中的争斗也很相似。蜂酿蜜,刀口舔蜜,犹如刀口舔血,最后还有一点点,不舍得放弃。蝇争血,“蝇头微利”,无论如何走不出来。只有少数理想的人才可能超脱,“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裴公绿野堂”,唐代的宰相裴度,他在晚年造了一座“绿野堂”,以诗酒琴书自乐,大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都来这里作过诗。事见《旧唐书·裴度传》。“陶令白莲社”,陶令就是陶渊明,因为他当过彭泽县令,所以后世称他为陶令。白莲社是跟着庐山慧远修净土的那些人,陶渊明的朋友刘遗民等人都在内。当时修净土跟后来修净土的方法不一样,当时是观想念佛,后来是持名念佛。陶渊明本来也有点兴趣,但到了那里以后,最后还是走开了。《莲社高贤传·不入社诸贤传》:“时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陶令白莲社是意象的组接,现代诗歌手法所谓“意象叠加” (image superposition)。在我看来,陶渊明的思想根基在《易经》,他另外有一个修养方法,所以对佛教的方法无所谓了。在文学里最大的大家,一定是对哲学或人生有特别感悟的,否则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家。文学中的创造性大体都是这样来的,就像《追寻逝去的时光》,普鲁斯特另外得到了一个东西,为了用尽可能完美的方式表现出来,然后再找到了小说的形式,不是先要符合文艺理论家的标准才写的。“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爱秋来那些?” 秋来就是深秋初冬,那些指有特色的风景和风物。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附说九引瑞士哲人亚弥爱儿(Amiel)雨后玩秋园风物,而悟“风景即心境”(Un paysage quelconque est un état de l’âme)(中华书局,1984,第55页),情和景在这里有着交融。“和露摘黄花”,摘下了黄花,上面还沾着露水。此句有的版本作“滴”,摘字质朴刚直,滴字语意佳妙。“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蟹蒸出来是红的,红得深了,透底处带一点黑就是“紫”。“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人生可以喝的酒是有限的。《世说新语·雅量》记阮孚感叹:“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你能穿坏几双鞋呢,不要太节省。所以我的理论是,浪费是不可以的,过于节约也不必。你如果没有看出财富的来龙去脉,单单只是一味地节约,往往换一个手又浪费掉了。浪费是不尊重别人的劳动,因为任何一样东西到你这儿来,都有着很复杂的因果。一粒米能够到了你的米缸里,然后变成一粒饭到你嘴里,必须经过你看不出来的极其复杂的劳动,浪费就糟蹋了这些劳动。要知道地球上的资源终究是有限的,现在的经济发展就是把祖宗家底拿出来用啊。石油要多少年才形成,给你几百年就开采光了,真是“闹攘攘蝇争血”。中国人传统的惜物我觉得是对的,像我们提倡节约型社会,每个人注意随手关关灯,就不知道能节约多少。“几个登高节”。登高节就是重阳节,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还是世间法,有兄弟在异地。你要真的登高节思亲,有些亲人不在了,这就涉及出世间法了。在异地不要紧,现在电子通讯很发达。亲人不在了怎么办,你总不能打个电话到阴曹地府吧,这里也有着永远的痛。“嘱付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嘱付与顽童记者”,他想的以上这些东西,小孩子都不知道。永远有不知道的人,这是生气。这些东西都是重复的,小孩子还会有以上这些经历,不会每个人都看得破。“便北海探吾来”,北海就是神游,也就是我要睡了,你到那边来找我吧。还记得《西游记》菩提祖师说的那句话吗,神仙朝游北海,夕宿苍梧,兜了一圈子又回到原地,一日之内四海都游遍。到北海那边来看我吧,我要睡了,我已经醉了。醉呢,既是因为酒醉,也是被自己的思想所陶醉。“道东篱醉了也”,这个醉其实就是清醒,他自以为都看破了。东篱是马致远的号,也说明他对陶渊明的景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所辑的马致远曲集就叫《东篱乐府》。刚才有人问,“道东篱醉了也”和曹操《短歌行》“醉酒当歌”相同吗。我的回答是曹操也是能够看透的人。但曹操在魏晋这个形势中,他还在创造历史。如果可以用中国封建社会这个词,他还在上升期。马致远身处唐宋以后的下降期,一直到元明清,其实跟前面都是重复的。上升期看不透,这个历史我要做出来。下降期如果看透的话,小的地方有变化,大的地方没变化。看透是对的,不看透这点东西,你没法探究上层哲学。但看透以后还是有一个尖锐的问题,你还在这个局里边,你怎么办。马致远最后还是没办法,只能用喝酒来逃避。在他那个时代,他没有找到可以谈这个层次上事情的人,只有在酒中自己和自己谈。曹操是大作家,马致远是大读者。他把大作家的东西看出来了。大作家创造一个东西出来,下笔非常苍劲:“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即使在晚年,诗的格调也是向上的。然而《秋思》在最后不是向上的,逃避本身还是有问题。

讲马致远的这首曲子先做个铺垫,我的目的是为了解析渔樵的象。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也是看透的人,在一个大家庭衰落下来的时候,最后的选择也只能是逃避。《红楼梦》是逃避到出家里去,《秋思》是逃避到饮酒中去,最好的文学作品都没有走出来。《秋思》是元曲套数里的第一,《红楼梦》是小说里的第一。两个第一都跳不出,那还能有什么。“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里边实质性的东西变了吗,没有变。变了再上去一个层次看,还是一个重复。《秋思》这么短的一篇东西,只有三百多字,秦汉的象也有了,魏晋三国的象也有了,《西游》的象也有了,《红楼》的象也有了。四大小说中,有三大小说投影在上面,这是什么概括力。“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跟元代社会也有关系。元代社会崇尚武功,特别不安定,读书人的地位尤其低下,容易产生虚幻感,所以他这样悲观。如果在康乾盛世,大家都忙着做官或者赚钱去了。

马致远的《套数·秋思》非常简洁,大量的冗余被洗刷掉了,只抓住了几个关键的象。类似于本篇的人生感慨,孔尚任《桃花扇》最后一段《哀江南》有几个乐府,也描写兴亡的家国之感,我看下来没有本篇好。此外还有贾凫西的《木皮散人鼓词》,一代一代地接着讲, 多少有些罗唆。马致远只抓了几个纲出来,完完全全地笼罩了历史。至少从秦到清末这段历史跳不出来,他在元代已经看到了。所以孔尚任竞争不过他,他描写的只不过是一个较短时期的变化,当然“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是好的。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上,有一段关于德尔菲神庙的记载。德尔菲神庙供奉的是阿波罗神,在古希腊它的神谕威信极高。它后来屡遭劫掠,到了基督教兴起以后,就逐渐衰落了。公元四世纪的时候,曾经有个罗马皇帝试图修复神庙,但是神谕的回答是哀叹已经失去的荣耀。在苏格拉底、柏拉图时代,德尔菲的神谕是出来一个准一个,然而时过以后,再出来的神谕也只能是哀叹了。原来连神都是在消息之中,所以《易经》上说“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苏格拉底提过一个问题,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中国人做了一个回答,这个回答是渔樵。当然渔樵的象还可以深化,但总比逃往酒里的人好一点,逃往酒里的人已经比浑浑噩噩的人好了。马致远接受的是全真道的思想,就是王重阳的那一路,都是有基础的,否则不会自己悟出来。曲中的人生感慨也可以认为是口水话,古代经常有人思考这些问题,即使是口水话,提醒你一下也终究是好的。让人知道人生无常,比较容易清醒。在现代社会要用渔樵的象来洗洗自己,渔樵不会是每个人,但里面可以有每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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