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娘
代 娘
文/陆秀
前言
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梦见了我的塘田市代娘，她住在一间低矮的木房子里，地面潮湿，床前的灶里正烧着熊熊柴火。她也许是生病了，躺在床上，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只听到她苍老无力的声音，这声音在喊我：
六满，还添把柴，我好冷！
我感到奇怪，那么大的火代娘怎么还说冷？于是我从柴角落里的柴堆里一块一块地向灶里添柴，边添边问代娘：
代娘，还冷吗。
代娘：冷啊……
于是我拼命地添柴，并不厌其烦地问，代娘每次还是说冷。
后来我醒了，再也睡不着，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早上，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我妈，把晚上的梦境告诉她，并问她代娘最近好不好？
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最后用悲伤的口气说：
你代娘去世快一年了，你在外面躲计划生育，我没告诉你……
我无力地放下电话，悲痛得几乎窒息，我敬爱的、慈祥的、勤劳的、善良的代娘，待我们姐妹如亲娘般的代娘，她竟然仙逝了。我的泪水瞬间雨点般从我眼里落在地上……
十多年了，这样的梦境反复在我的梦里出现，每出现一次，我的心就揪心地痛一次。昨夜我又梦见了，难道是代娘冥冥之中托梦告诉我她在那边的生活境况？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颤，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代娘啊，您在天堂里一定要幸福快乐！想起自己承蒙她那么多的关心和疼爱，没来得及去报答她，也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内心感到无比的悲痛和愧疚。
今年三月份，我，三姐，四姐一起在四姐的厂里说起了代娘和代爷，我说起了我的梦，三姐四姐听了唏嘘不已，之后便滔滔不绝的数着代娘代爷对她们俩的好。
三姐说代娘代爷对她最好了，小时候经常给她做新衣服，别人穿不起的的确良衣服，代娘给她做了好几件，每次穿上代娘给她做的新衣服，心里美滋滋……
四姐说，代娘代爷对她是最好的，小时候的好不必说，她结婚后，家境不好，代娘代爷经常给她送粮食，用大箩筐挑了好几担，如今自己当老板娘了，却没有机会报答代娘代爷了……
我说代娘代爷对我是最好的，他们对我的好我说不完，写不尽……
一
代娘是我们那里对母亲姐姐的称呼，母亲的妹妹我们叫姨娘。母亲有两个姐姐，分别嫁到河伯乡峦山村的新屋和塘田市镇的山脚李家，为了区分，我们分别叫她们为“新屋里代娘”和“塘田市代娘”，而塘田市代娘不是母亲的亲姐姐，母亲说是她的“替命姐姐”。我们的亲代娘在嫁到山脚李家的代爷（姨夫）后没几年就因病去世了。亲代娘走后，代爷又娶了一个女人，生下了表哥李中校（现在塘田市镇中学任教），这个女人便是我要写的塘田市代娘。
虽然塘田市代娘不是母亲的亲姐姐，不是我们的亲代娘，但是她跟母亲的关系非常亲密，母亲对她的感情超出了对新屋代娘的感情，我们姐妹也是如此。这大概是塘田市代娘对我们这个多口之家的倾力帮衬和对我们姐妹的无比疼爱所致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塘田市代娘大概有四十多岁了，个子不高，一米五左右，头上已有了白发，脸上也有了深浅不一的皱纹，说话很细软，见人三分笑。慈祥温和的眼睛可能患有眼疾，眼眶经常红红的，面对强光还会流眼泪。这样一位其貌不扬，个子瘦小，普通得不再普通的农村妇女，跟一米八个头，身材魁梧挺拔，健壮硬朗的代爷同起同落，一起劳作在山里田野，任劳任怨，勤俭持家.把一个家经营的很幸福很温馨。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家人口多，经常缺衣少食，代娘代爷家条件相对好点，他们经常省下粮食来接济我们。他们每次去我家，就是送吃的。代爷经常是用担子挑着东西来的，而代娘则是用包袱或者篮子提着。代娘的篮子装得最多的是糯米粑粑，每次她提着篮子一进门，我们姐妹就围了过去，眼睛盯着她的篮子，馋得口水在嘴里打转转，这时代娘笑眯眯地揭开盖在篮子上面的毛巾，把好吃的分发给我们，然后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脸上露出怜爱的表情。父母对代娘代爷的帮衬感激不尽，把他们对我家的好时常挂在嘴边，记在心里，我们姐妹深受其恩惠，对代娘代爷更是念念不忘。
二
小时候我们很喜欢去代娘家，哪怕去她家要步行二十多里路，然而每年只有春节和端午节父母才让我们去。
每年的春节，我们都争着去塘田市代娘家拜年。因为去塘田市代娘家拜年，不但有很多好吃的，而且还有毽子和五彩缤纷的线鸡毛（阉鸡尾毛），那时候踢毽子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游戏。
代娘知道我们的喜好，经常提前为我们姐妹准备好了，当我们放了鞭炮，坐在代娘家摆满糖果瓜子的八仙桌边喝红糖茶水时，代娘便从房里拿出几个铜钱毽子和几扎线鸡毛，一人面前放一份，代娘一边分一边说着：“这是你的，这是你的……”往往她把东西刚刚放到我们面前，还没放稳，就被我们迫不及待地抓在了手上，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相互之间比来比去，总认为自己手上的线鸡毛最漂亮。
我们去代娘家拜年，至少要住四天，这四天可以放开肚子吃，在自己家吃不到的东西，在代娘家里可以吃到。代娘为了让我们姐妹多吃点，用大蒸钵装菜，每次我都把肚子吃得胀胀的。代娘代爷看到我们不雅的吃相，脸上充满怜爱的笑容。
过了春节，我们姐妹就盼望着端午节快快来临，因为端午节我们借去塘田市镇看扒龙船的机会，又可以去代娘家大吃一顿，那一天，代娘知道我们要去，早早杀了鸡鸭，做好午饭等着我们。我们在她家里饱吃一顿后，代娘还会给我们几毛钱到塘田市老街买冰棒和其它水果吃，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在河边看龙船要小心，看完要早点回家。
想起这些，代娘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舌尖上好像还存留着代娘家饭菜的清香。
三
我初三是在塘田市育红中学读的。
育红中学在山脚李家的对面，只隔了几丘水田。星期天我很少回家，大都在代娘家度过。
代娘认为学校生活差，每次去她家，总是千方百计做好菜给我吃，晚上还要另外炒一份菜用麦乳精瓶子装上，让我第二天早上带到学校去。
有一个星期天我回家挑米了，忘记告诉代娘。星期一我来学校上课，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听到外面代娘在大声叫我的小名：“六满，你在哪间教室？出来一下……”我们的教室在大门口左侧，她的声音大，全班同学都听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窗外望去。我感到非常窘迫和难为情，脸上火烧火燎的，想出去又不敢。这时听到住大门口的蒋老师跟代娘的对话：
老人家，您找哪个？
我找城背来的女学生六满。
她姓什么？
姓陆。
找她有什么事？
我送菜给她。
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正起身准备向授课老师请假，蒋老师来到窗口喊我了。我红着脸走出教室，来到了校门口，看到代娘手捧着一瓶菜站在那里，满脸焦急。一看到我出来，脸上马上露出开心的笑来，大声对我说：
你昨天回家担米了？要米来代娘家说一声，我叫你代爷给你送来。一个女孩子，大老远的走回去，多辛苦。今天我给你炒了腊肉和煎豆腐送来，吃完再来炒啊。
边说边把手中的菜瓶子塞在我的手上。
那时候正是严寒的冬天，代娘穿着厚厚的对襟青棉袄，头上没有带帽子，花白的头发有点凌乱，布满皱纹的脸被冷风冻得红彤彤的，红红的眼眶边有泪光闪烁。
我捧着那瓶菜，心中充满着愧疚和感动， 怔怔地看着她竟然忘了喊她一句“代娘”。直到代娘对我说：“外面冷，快点进去听课，记得星期天来代娘家……”我才反应过来。我看见代娘转过身从校门外走去，她的背影有点佝偻，步履有点蹒跚，我猛然惊觉：代娘越来越苍老了！这时她突然又转回来，走到蒋老师门边，伸着头朝屋里的蒋老师说：“老师，刚才我对不起了，不该在学生上课时在这里大喊大叫的，吵着大家了，我这老婆子急性子，忘记礼数了，那个……哎……下次不会了。”说完向我打着要我回教室上课的手势，转身向校门外走去。此刻我分明看到代娘的脸上露出羞惭的表情。
我望着代娘蹒跚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心里默默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等我有出息了，要好好孝顺代娘。
可是我后来不但没有出息，一天也没孝顺过她。等到我想孝顺她时，她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
代娘自己没读过书，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她一个农家女人，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把表哥培养成一个大学生，表哥毕业后当上了人民教师。代娘常常以表哥为豪，也常常鼓励我要像表哥一样努力读书，争取考上大学，跳出农门。
有个星期天我去代娘家里，代娘代爷对我比往常更好，代娘满面笑容，她还把家里一只生蛋的母鸡杀了。
我感到很疑惑：代娘家有什么喜事吧？
吃饭的时候，代娘一个劲地给我夹菜，把好的全往我的碗里放，边夹菜边喜滋滋地说：“你表哥说你写文章在全校得了第一名，将来有出息，来，多吃菜……”这是代娘特意犒劳我的奖励餐啊！
原来表哥从学校回家，路过育红中学，他在学校的光荣榜栏里看到我在全校作文比赛得第一名的文章，他回家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代娘。
吃完了饭，代娘把我拉进了表哥的房间，打开房间里的高顶柜，指着柜子里排得整整齐齐的一柜子书对我说：“这些书都是你表哥读过的，他读了考上大学，你读了也能考上大学的，好好读啊。”
我一排排看去，都是些些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籍。天啦，这是我多么渴望看的书啊！我心里充满着惊喜。
代娘不识字，她天真地认为表哥是读了这些书考上学校的，所以她相信，我读完了这些书，一定也会考上大学。
看着这些书，我不敢拿，犹豫着对代娘说：“表哥会不会说我？没有经过他的同意随便动他的东西？
代娘说：“不会的，你看完放回原地方，不要搞乱他的就没事。”
面对着这么多书的诱惑，我拿出了第一本书，一口气读完了，再第二本，第三本……
从此每个星期六一放学我就向代娘家跑，我如饥如渴地看完了表哥柜子里的所有文学书籍，我记得外国的有《呼啸山庄》《卡列.安那尼娜》中国的四大名著。最多的是明清白话小说，我半懂非懂地读完了《拍案惊奇》上中下，至今还记得《卖油郎夺花魁》《乔太守移花接木》的故事情节，还看了许多本中外侦破小说，科幻小说。那时候我没有钱买文学书籍看，经常借同班同学的看。面对这一柜子的书，我有着欣喜若狂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每一本书，看完又放回到原处。放暑假了，我还带回去好几本，开学时我再送回来。我想我那样无休止地翻阅表哥的书籍，甚至带回家去，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也许和代娘一样，想让我多读书，多看课外书，增强阅读能力，开阔视野，哪怕我把书翻破，他也不会说我的。
有一次我看到了表哥写的一篇作文，它是折着夹在书页里的。作文里写的是她的母亲，我的代娘，其它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写代娘倚门盼望他回家的情景，他写了代娘的白发，代娘的皱纹，代娘对他的想念……我读了表哥的文章，感动得流泪了，那天我放下书本，追随着代娘的身影，看她收拾东西，打扫卫生，烧火做饭菜;看她的脸，看她的眼睛，看她脸上的皱纹，看她那越来越多的白发，我心中也涌动着表哥一样的情愫。代娘像亲娘一样地疼我，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我唯有努力读书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可以说，今天我能够写作，表哥的书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的书籍为我的文学创作打下了结实的基础。感谢我的代娘，感谢我的表哥，感谢表哥的丰富藏书。
后记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辜负了父母，辜负了代娘，觉得无颜见他们，就南下广东打工，不跟任何人联系。后来的婚变，更把自己推向了一种尴尬的境地，多年来的流浪漂泊，来不及报答代娘的恩情，代娘却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许在我逃离大家的那些年，代娘仍在为我担忧，仍在时时刻刻挂念我，所以在她仙逝后才会不断在我的梦里出现。
我希望，代娘今后时常能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要看到她喊冷，我要看到她住在仙乐飘飘的天堂里，享受皇母娘娘般的尊荣。
我愿是她身边的一个婢女，天天能伺候她，孝顺她，报答她生前对我的关怀和疼爱。
作者简介：陆秀：湖南省邵阳县河伯乡人，邵阳市作协会员，广东东莞市作协会员。喜爱文学，跳舞，听歌。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写有多篇散文.小说和多首诗歌发表在各网络平台和报刊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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