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性情上的缺陷

性情跟相貌有联系,长着一副好面孔的人,在这上头要占许多的便宜。徐志摩的相貌,从照片上看,长脸,厚嘴唇,鼻梁高挺,眼睛不大也不小,好多记载上都说,聪敏开朗,温顺和善。也有人不这么看。同是北大教授,后来写了《徐志摩──一个大孩子》的温源宁,文中就说志摩,“鼻子太大,眉毛太不成名堂,嘴稍嫌太阔,下颚也有点蠢像,总之都说不上漂亮”。

温先生看到的,可说是一种相貌上的缺陷。在性情上,有人做了与众不同的审视。最早看出此中奥妙的,是出身官宦人家而又世事洞明的梁实秋先生。在他那本薄薄的《谈徐志摩》里,有着周详的分析与评判。先把志摩与他们的一个共同的朋友做了对比。毕竟是同时代的人,说不定写书时,那位朋友还活着,就是死了也不会多久,梁先生的话不能不有所收敛。我们没有这个顾忌,一看就知道,说的是叶公超。这样的比较,通常会说,两人有着怎样的不同,而梁先生要说的,恰是两人共有的一种同。原话是:“志摩出自一个富裕的商人之家,没有受过现实的生活的煎熬,一方面可说是他的幸运,因为他无需为稻粱谋,他可以充分地把时间用在他所要致力的事情上去,另一方面也可说是不幸,因为他容易忽略生活的现实面,对于人世的艰难困苦不易有直接深刻的体验。”

这话说白了就是,志摩涉世不深,性格上是有缺陷的。若论深刻而明确,还数温源宁的观察。仍是在《徐志摩──一个大孩子》文中。先说志摩之为人,比志摩之为诗人伟大远甚,好多人喜欢他的诗,完全是因为那是他写的。他的个性就是他的天才。做足了赞美,才是那最为痛心的一击。

当然,志摩的生活中也有种种的悲哀:剧烈而且锐利,像一个孩子的悲哀一样;可是都和朝露差不多,一会儿便什么都没有了。他常常把痛苦给他的朋友受,但这痛苦却失去了一半的锋芒,因为放它出来的那只手是纯洁天真的。像一个孩子弄死鸟儿或扯去苍蝇的翅膀,志摩有时也能对人残忍无情,自己并不知道。心地纯洁而全凭感情用事,志摩是把摔茶杯、扯花瓣儿,以及在荆棘丛里跳跃嬉笑当作每天的娱乐节目的。

到了什么程度,又是什么事情,他没说,这就用得着我们来寻找事例印证了。

志摩的直率,有时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早年在暨南大学上过学的温梓川,在《徐志摩朗诵<秋声>》一文里,说过这样一件事:

据何家槐说,他有一次从杭州乡下到上海来,兴冲冲地携了一筐梨子送到法租界福煦路志摩的家里去,刚巧他不在家,他便把梨子留下,想留下一张便条,便拉开他的抽屉,取出他的信笺来写条子;后来,志摩恰巧从外面回来都碰见了,便责备他,说他不应该私自拉开他的抽屉,即使是小曼也不敢这么做,因为夫妻间也应该有那么一点秘密的。当时说得家槐羞愧得简直无地自容。由此也可以看出志摩的天真,因为这一份天真,所以不免常常会遭受人们的误解。

看到家槐曾翻过他的抽屉,做那样的责备,不能说不对。我们要留意的是,责备家槐的话里,有句“小曼也不敢这么做”,也就是说,这个禁忌,在志摩家里是实行了的。志摩当然有他的理由,从西方学回来的规矩嘛,但是从小曼这边考虑,夫妻之间设下了这样的防线,让小曼情何以堪。再作推论,假定小曼起初犯了家槐同样的过错,志摩该也是这么严厉地责备吧。倘若这样,是不是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再就是,志摩的情绪里,常有不稳定的成分,让他在没有管束的情况下,会突然发作。

1924年6月,送泰戈尔去日本归来,时在8月,天气正热,他与张歆海去了庐山,是避暑,也是借机将泰戈尔访华期间的讲演翻译出来。料不到的是,一上庐山,为吃冰激凌事,竟跟一家外国人开的冷饮店的员工,打了一架。志摩没动手,只是遮拦,歆海推别人,自己摔倒擦破手上皮肤。而起事,则是志摩对冷饮店员工的指责。不说对不对,为吃个冰激凌,闹到这个地步,怎么说也不值得。

最能看出志摩性格里“残酷”一面的,是在英国,对待张幼仪的几件事上。张家兄妹好几个,其中老八叫张嘉铸,有个孙女叫张邦梅,在哈佛大学读书时,偶然得知他的老姑妈,竟然是民国著名诗人徐志摩的前妻,便着意采访,写了一本英文著作,名叫《小脚与西服》。此书中译本国内已出版,好些人看过。只举一件小事。

1920年冬,徐志摩将张幼仪接到伦敦,第二年开春后,住到剑桥大学附近的沙士顿。就是在这儿,两人闹起纠纷,恰在这时,幼仪又怀孕了。幼仪以为将怀孕之事,告知志摩,多少能挽回他的花心,左思右想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下午,趁同住的郭君出门时告诉了丈夫。不料志摩听了当即说:“把孩子打掉。”幼仪说,她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耶。志摩冷冷地说:“还有人因为火车肇事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幼仪问:“可是我去哪里打胎?”志摩摇摇头说:“你会找到地方的,这种事在西方是家常便饭。”

总括其性情,有和善的一面,有乖张的一面,也有浑浑噩噩、满不在乎的一面。至于其成数,当是和善七,浑噩二,乖张一。这里说性情而不说性格,在我的理解上,性格单一,而性情之涵盖,较宽博也。

能将志摩的优点与缺点,糅和在一起,以睿智之言出之的,是周作人。在《志摩纪念》里有言:

照交情来讲,我与志摩不算顶深,过从不密切,所以留在记忆上想起来时可以引恸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对于志摩的人的悼惜也并不少。的确如适之所说,志摩这人很可爱,他有他的主张,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许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态度和说话总是和蔼真率,令人觉得可亲近,凡是见过志摩几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这种感化,引起一种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点也好像脸上某处的一颗小黑痣,他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点头,并没有嫌憎之感。有人戏称志摩为诗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实在这些戏弄里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举发从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派别的作家加以攻击,我相信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只是志摩的阶级之故,而决不是他的个人。适之又说志摩是诚实的理想主义者,这个我也同意,而且觉得志摩因此更是可尊了。

周作人文中最让人惊奇的是,有些话语隐约间,却甚是显豁地表示出,为他家老大解脱的意思。像“有人戏称志摩为诗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这样的话,谁都知道,是鲁迅这样挖苦过徐志摩。而在当时,没有一个人为鲁迅这样的挖苦,做出别一样的解释,直到后世,都是说鲁迅怎样的正直,怎样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真想不到,已是闹翻了的弟弟,在对徐志摩的认识上,会这样为老哥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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