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回)

回目:蔡太师覃恩锡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

紧接上回。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兰汤大战之后,就在房里睡了。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纳鞋。书中反复写到鞋,已经将鞋提升到一个隐喻的高度,不但是性的象征,也是一系列矛盾冲突的引线。琴童儿已经两次来摧请西门庆,说看坟的张安等着回话。原来是祖坟隔壁的赵寡妇家,准备将庄子连同土地一同卖给西门庆,要价三百两银子,西门庆只愿出二百五十两,此是中间人张安来回话,应该是答应了。用西门庆告诉金莲的意思是:“若买成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井亭、射箭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依照当时的物价,这二百五十两银子应该算得上一笔不大不小的买卖,却被西门庆轻松搞定,说明:一方面,可见生意做得不错,家里资产大增;另一方面,显示了精明又不乏得意、轻狂的土财主心态,而这几乎就是西门庆的一大身份标识。小说接着叙述,潘金莲再次对秋菊动武,命令琴童儿对秋菊又打了十板子,多亏李瓶儿来请金莲去看李娇儿新买的丫头,才免了剩下的十板。这一回的许多小细节铺垫,都是为后来相关情节发展种下因果。这还只是这一回的小前戏,正戏才刚刚开始。西门庆近来可谓洪福齐天,不但戴了乌纱帽,又有李瓶儿生子,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此了。

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虽然辛苦,不日却也到了东京,在万寿门外寻店住下。第二天,就押了礼物,到蔡太师府门前唱喏,自报家门乃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新来的守门官并不卖帐:“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这番话妙绝。何以妙绝,待细细分解。一,守门官无非仗势欺人而已,有民俗所谓官好见,狗难见也;二,又见得蔡太师威权正隆,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三,反映了明末政事败坏,上行下效,贪官污吏横行天下也;四,对西门庆的特大反讽也;五,中国专制体有“仰商”的传统,所谓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贱。因此,为了安全和祖宗荣耀,中国商人特别喜欢追官,红顶商人最好不过,或者尽力寻求与官僚勾结,最不济也要有个靠山。所以,在中国,无论古今,官商一体化特别严重。当下也有一个认得来保的,出来圆场,来保又使三两银子打发三人,才请了翟管家来见。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拜帖),又有随行人捧上一对南京尺头(礼物)和三十两白金(银子),翟管家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翟管家的话妙在语气转折处,体现了兰陵笑笑生的讽刺。

终于见到蔡太师,“翟谦先把寿礼揭贴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靸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喜则喜矣,书中却写蔡太师“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太师毕竟比翟管家老辣些,似乎直接就拒绝了,慌的来保只顾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来保用辞妥当,足见精明,西门庆所选之人自非只是喝稀饭的。蔡太师终于答应收下礼物,却甚是轻描淡写:“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蔡太师这一番表演,小说写来入情入画,入骨三分。这还不算,接下来再写蔡太师如何胡乱就赏了西门庆、吴主管、来保官职,似乎朝廷就是他家开的买卖铺子。太师问来保:“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说主人只是一介乡民,没有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扎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堂堂太师倒问起来保儿好不好,真是稀奇,又很有讽刺性。太师又要打赏来保和吴主管,问起吴主管,来保才待说是伙计,吴主管连忙主动自称是西门庆舅子,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便赏了他一个清河县驿丞的小官儿。从潘金莲初见西门庆,到蔡太师初见吴主管,说明男人长得帅是很重要的,不但有艳福,还有官运。来保也被赏了个山东郓王府校尉,一个有名无实的虚官。在一切政治体制中,都存在着官商勾结的现象,只是在专制政体里面,升官、发财都是依人情和站队为基准,缺乏有效的法治分权的保障与监督,两者的勾结更为猖獗。

从蔡太师处赏官下来,来保、吴主管又被管家翟谦邀请到厢房,大盘大碗饱餐一顿。翟管家请二人转告西门庆,经过蔡太师同意,请求一事:“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又送二人五两盘缠,又主动唤了个办事官,一同到吏部、兵部讨了勘合(任命书)。礼兵二部见是太师府里事,那敢迟滞,即时办妥。以我之见,翟管家哪里有病,如果真有病,莫不早被蔡太师打发,纯是托词。再看,古时候因为女人没有私人财产权,老牛吃嫩草是很普遍的行径。翟管家说得也很漂亮,办事也有效率,确属人才,却又难免搭售私货,向西门庆要小妾。用书中所评:“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蔡太师府是明末朝政很生动的写照,又可与中国当下官场腐败之状做参照。

再说西门庆家里,同样是喜气洋洋,喜事临门。这一日正是三伏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与众妻妾在聚景堂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一班丫环在旁弹唱,好不景美人乐景象。也正是这时候,李瓶儿肚疼临产,慌得月娘、西门庆赶紧叫小厮平安儿去请接生婆蔡老娘来,等一阵,还不见回,又再使玳安骑骡子去。潘金莲看着这忙乱热闹景儿,醋意又有了几分,拉着孟玉楼站在西稍间柱儿底下说风凉话:“耶咊咊!紧着热刺刺的挤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我读《金瓶梅》,每每惊叹人物的生活语言之丰富、生动,简直可以编辑一部有相当份量的民间语言辞典,作为中国民间文化博大精深的教材。蔡老娘终于赶来,嘴里一边埋怨叫得太迟,一边问接生绷接、草纸准备没有?月娘赶紧唤小玉到自己房里去取。为什么接生婆姓蔡?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的解读说,是为了与蔡太师形成讽刺性的对照,以见生子与加官的紧密相连,“二者接踵而至,都标志着西门庆运势的顶峰,所以官哥儿一死,西门庆的生涯就要下坡了。”田晓菲的评点很到位。为什么瓶儿自己没有准备绷接、草纸这些接生家当,而写从月娘房里拿来?通常认为这是一个伏笔,用张竹波回前评所言,“明点后文月娘小产之因。”又如玉楼所说,是月娘自己早晚备用的。另外,我以为这也较正常,月娘必定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妇,女人又多,难不得会遇到生育之事,预备些生产之物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孟玉楼要往产房里去看看,我的解读是有两个原因,一是想瞧个热闹,一是人在现场,可以让别人感觉到一点参与关心的意思。金莲自然不爽,说话酸味十足:“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潘金莲对李瓶儿的生子真是处处不自在。于是,二人便算起李瓶儿怀上孩子的日子来,金莲怎么算都觉得这孩子怀的日子不对:“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坐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这明显是嫉妒,编排是非,金莲且越说越来劲,玉楼也感到有些过份,劝阻道:“五姐是甚么话!”此后,干脆只低着头弄裙带,不再答话。少顷,孙雪娥也慌慌张张赶来,还在台基处绊了一交,金莲看见,又对玉楼道:“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我读《金瓶梅》,最喜欢读的就是这些女人伶牙俐齿的嘲骂,味道比那些淫荡段落还要来劲儿。前是少顷,此时是良久,用语不重复,只听房里“呱”一声,孩子生下来了,且喜是男孩儿,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忙洗手,在祖先牌位下,拜天拜地拜祖宗,祈求子母平安。中国讲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儿是外家。”西门府终于有传宗接代的小西门庆了,却也是几人欢乐几人愁,潘金莲愈发生气,径自回房闭了门,向床上哭去。其实,又何止仅有金莲在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等人又莫不在哭,只是不好哭出声来而已。当代中国人看宫斗剧多了,应该很能体会后宫争宠的无奈与悲凉。

最高兴的自然是西门庆了,不停来看孩儿,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这不难看出金莲的担心是对的,已经面临失宠的危险。到次日,叫小厮们拿着喜面,分别投送亲戚邻里报喜,应伯爵、谢希大二位帮闲最先来贺喜,接着薛嫂儿又领了一个奶子来,就是此后有大戏上演的如意儿。正热闹着,忽然又来了平安报,说来保、吴主管已经从东京办差回来,西门庆听二人汇报蔡太师进礼详情,看着那些印信劄付,吏、兵二部勘合的五品官,以及对月娘的五品诰封等等,“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以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便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桩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暗含讽刺月娘不生否?):“李大姐养的这孩儿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联想后来官哥儿的夭折,脚到底还是不硬,这反讽让人叹息。

又是次日,众亲邻朋友都知道西门庆生子又加官,“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书中夹批:热极矣。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热到极处就是极冷,乐极生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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