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解的难题:罗马人真的消失了吗?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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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百夫长法比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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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些“文明自信”患者来说,中华文明不但历史悠久,而且传承不断。
为了证明这在世界上是独一份的,许多文明被狂热的人打上了传承断裂的标签,而“某某人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便是其最经典的表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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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埃及这种比中华悠久的文明成了眼中钉,就连相对较晚的罗马文明也不能幸免,可当我们抛开民族自豪感的主观感情,这种说法真的成立吗?
不妨让我们统一使用中国人千年传承的标准,来看一看罗马人是否真的消失了。
|埃及虽然古老,却不入一些人的法眼,在他们心中它的传承断裂,已然消亡 图源于网络
在讨论之前,我们需要先明确概念,这可能比较枯燥,但却十分必要,不然就等于鸡同鸭讲,自说自话了。
中国所谓的传承,究竟是什么传承?对于这一点,有的人认为是文化,有的人认为是法理,也有人认为是国土或者族群。
若我们代入现实一一审视,会发现文化是最显而易见却又站不住脚的,因为它的变化非常快,可能一代人之间文化就产生了改变,传统习俗和思维的沦丧正是最佳的例子。
而且文化本身是不统一的,地域区别非常明显,同一个节日在东西南北可能都有不同的过法,而最重要的是文化可以跨越地域和族群,即便是两个敌人,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种,他们也可能拥有同类文化。
因此此说基本已经不被认为是决定依据了。
同样的,法理也不稳固,因为它是由人制定的,人也可以随便修改,一些根本性的法律亦可以修正,何况所谓正当性?中原各大入侵王朝,不同样用刀剑占据了“法理”大统吗?而流亡的正统,又普遍无法代表故国,比如一家之国在实现共和后,通常不承认前者的正当性。
所以,现在主要的传承认定标准是国土及其上生活的族群,国土同样容易变化,因此需要配合族群来判定,而族群通常说的是民族,核心按照使用的语言、文字来界定。
所谓中华文明千年传承连绵不断,中国人延续至今,依据的正是生活在历代中原王朝的疆域中的那些使用汉语的主体族群延续传承下来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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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们以同样的概念去审视罗马,就会发现情况要复杂许多,因为罗马的起源是一个狭隘的概念,它仅仅是意大利中部的一处城市,在其后不断的扩张中才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政权。
不过,自始至终罗马都未与民族有过强绑定关系。
虽然在建城之初,罗马城邦便以拉丁语为官方语言,在其后的数百年间更是如此,但罗马人的身份却与此无关,罗马人指的是具有罗马公民身份的人,它本身依托于以罗马为名的政权,不以使用拉丁语为标准,所以在罗马政权存在时它可以被授予凯尔特人、希腊人、腓尼基人、阿拉伯人、日耳曼人等等不同的民族,甚至在罗马城可以给予自由的外族奴隶。
有鉴于此,当我们讨论罗马文明与罗马人的传承时,也应该一起验证罗马人和拉丁民族这两个概念的传承性。
前者更类似于当今美国的公民身份,它不限族裔、不限地域,是权利和义务集合的法律身份,对照中华文明来说,就是某个朝代的子民。
毫无疑问,这个概念既是脆弱的,也是牢固的,脆弱在于即便是毫无“断绝”的中华文明,秦汉唐宋元明清等王朝政权也在不断更迭,随着国号每数百年翻新一次,某朝人就要灭亡干净一次,正如当今不再存在明人一样。
而牢固的地方则是,只要这个国号再度复辟,哪怕其国土、民族、文化都发生了变化,依旧可以认为某某人再度存在,比如今日在巴尔干半岛的北部的罗马尼亚,其公民不正是罗马人吗?所以仅就这一点来说,秦人消失了罗马人都没有消失。
|罗马尼亚的疆域包含罗马帝国的达西亚行省 图源于网络
当然,若单以此分类问题有很多,比如神圣罗马帝国就是典型,可以说除了国号里的罗马两字,它和古罗马几乎毫无关系,其治下领土绝大部分是罗马人并未占领的日耳曼地区,使用的语言也是日耳曼语而非拉丁语,统治者更是从未在罗马帝国手中拿到过公民身份,如此不相像的两个文明,仅仅因为一个单词而成为一类人,这是肯定不合适的,因此我们就需要拿出拉丁民族进行讨论了。
顾名思义,拉丁民族是以拉丁语为纽带形成的民族,这个语言一开始仅仅局限于意大利中西部的拉丁姆地区,也因而得名,后来随着罗马扩张而四处传播,在中世纪一度成为教会和学术界的专用语言。
不过有些人依旧否认拉丁民族传承至今,因为它在现代教会和学术界的影响力有所下降,更没什么族群用它进行日常生活,俨然成为了一门死语言。
|印欧语系下的各语族 图源于网络
然而这种说法并不能否定拉丁民族的传承,拉丁语在千年变化中,是有着自己的直系后裔的,它们被称为罗曼语族,包括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意大利语、罗马尼亚语等,使用这些语言的民族以中华民族传承的标准来看,无疑是拉丁民族连绵不断传承至今的绝佳证据。
除非沦为死语言的中华古代王朝官话可以用于证明汉语传承断裂。
把法国、西班牙等国也算进罗马后裔确实有些宽泛,因此我们需要在它们中间找一位最有的代表性的国家来进一步验证。
而意大利无疑是最佳人选,因为它的首都是大名鼎鼎的罗马,是罗马政权崛起的根基;在罗马政权统治的时代,意大利也被视为本土而非行省,甚至奥古斯都还仿照罗马城14个区的分法将其划分成了11个区,彰显了它卓绝的地位;而在同盟者战争以后,由于广授公民权,意大利成为罗马公民最聚集的区域;而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关系最近,被称为拉丁语的长女。
|神圣罗马帝国的徽记刻意模仿拜占庭的双头鹰,想彰显自己罗马继承人的身份 图源于网络
以一些大国的“民族自信”标准来看,拥有以上条件的意大利正是2774年前建立的罗马文明毋庸置疑的亲生长子,意大利人作为“广义的罗马人”也根本不曾消失。
当然,以这么个标准推广的话,世界上许多文明都不曾断绝,这既让民族自信患者不爽,也让真心研究历史的人不满,毕竟如此划分过于流氓,除了打民族主义鸡血的作用外,在历史研究上可以说毫无意义,反而还会造成混淆,无视了时间长河里泛起的一朵朵浪花的不同之处。
所以,有些人开始以罗马政权在西部的灭亡和民族大迁徙为根基,抛出了人种清洗更换的说法,但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自己作为屡次被入侵的文明,若以同样的标准,也很可能被换了人种。
|历史上不乏外族入侵,严重者甚至亡国,这也是如今中国基因多样性的原因 图源于网络
所幸的是,随着技术的进步,分子人类学说的发展给了民族自信患者一个契机。
通过对现代汉人的父系基因进行测序,发现其超过一半是Y染色体DNA单倍群类型为O的人种,与古代汉人一致,这相比世界其他地区、民族多样的父系来源来说,已经是比较纯正的了。
反观意大利就没这么“幸运”了,现在的意大利人中占比最多的单倍群类型R1B连一半都不到,其余的分布也相对平均,说明其来源非常多元,而且人种构成复杂,其中一些类型比如单倍群J型能明显看到是地中海东岸民族迁徙的痕迹。
这让一些人乐开了花,似乎坐实了罗马人遭遇换血甚至换种的说法,拉丁民族再次面临了“灭族”的危险。不过若我们把视野放大,就会发现这个结论根本站不住脚。
|世界各国基因单倍群分布类型的情况,可以看出中国是O型单倍群为主 图源于网络
根据一篇名为《Ancient Rome A genetic crossroadsof Europe and the Mediterranean》的论文的研究,我们了解到了罗马最核心区域的人种变化情况。
该论文的作者对罗马城周边29个考古遗迹中的127个个体进行了基因测序,发现在罗马建城以前,意大利中部就已经是移民聚集的区域了:虽然在中石器时代的3个个体的父系基因来源没有太多混杂,但在新石器时代开始发生剧烈变化,大约在公元前7000-6000年,安纳托利亚西北部的新石器农民移民到了这里,致使当地人口基因发生重大转变,本地祖先的基因仅剩下约5%;接下来的青铜时代(公元前2900-900年)发生了第二次变化,来自近东和草原的人种向此地迁徙。
毫无疑问,早在罗马建立之前当地已经是混血的天堂,而罗马人本身,就更和纯种没有半毛钱关系,我们先不看基因的检测,仅仅从历史的记载中就能知道这一情况,在罗马的建城传说中,罗马人是来自于特洛伊难民的后代,而在其后的历史发展中,罗马兼并了意大利各个文明,也广泛吸收了大量的外族人口,比如意大利北部波河平原的凯尔特人和南部的希腊移民。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无疑是源于其制度和观念的开放性,最为典型的例证便是奴隶被释放自由后会登记成为罗马公民的制度,它在塞尔维乌斯国王时代就已经推行,用于增加人口,除了平民要面临融合,统治者也不例外:罗马的第二任国王努马是萨宾人,两位塔克文国王则是伊特鲁里亚人。
这样不拘一格的族裔政策在日后进一步推广,无论是同盟者战争广授意大利盟友公民权,还是恺撒给凯尔特人发公民权,亦或是正规仪式释放的被释奴会被登记为公民的制度得以继续保留,都表明了罗马人并不重视血统。
这样的结果便是罗马人在公元后血统已经多元的和现代的美国人一样,根据《Race Mixture In Tthe Roman Empire》对罗马城墓碑铭文的研究,发现大约90%的居民很可能是东地中海民族的移民或者其后代,这些人中相当部分是奴隶被释放后定居于此并获得公民权的,难怪塔西佗会说元老院早就被被释奴的后代所占据。
|古罗马城的街道两旁遍布罗马人立的墓碑,上面通常写了详细的身份信息 图源于网络
当然,历史记载可能撒谎,所以我们还是需要基因检测来验证一下。
研究表明,到了公元前900-200年的铁器时代,也就是罗马创立到共和国扩张的时代,罗马城附近的居民表现出了进一步的混血趋势,并且明确了罗马人的迁徙痕迹:两个拉丁遗址的个体检测发现有着明显的近东血统(安纳托利亚人),而伊特鲁里亚遗址中的个体,则显现出非洲血统(接近新石器时代的摩洛哥人)。
可以说此时的罗马族群构成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的意大利人了,即东地中海的血统混杂着欧洲血统,并且欧洲血统依旧占据相当大的比例(11个个体中8个属于欧洲Y染色体DNA单倍群R1类型),只不过此时的父系基因来源还没有那么多(但也不单一)。
|论文中各个时代中的人种迁徙方向与Y染色体DNA单倍群类型分布 图源于网络
而到了帝国时代,父系基因的来源进一步扩展:前文所述的铭文研究所得出的结果在基因检测中得到印证,通过对48个帝国时代个体的测序,发现了更多的地中海东部移民痕迹,且不再局限于安纳托利亚,而是与当今的叙利亚、塞浦路斯、希腊人有着高度的重合,父系基因的来源也扩展到了5个群体,其中欧洲的血统被稀释,在48个个体中仅剩下2个。
由此定下来了如今意大利人父系基因源头庞杂的基调,而后经过中世纪的长期演变,随着欧洲其他民族的入侵,欧洲R1血统的比例进一步提升,最终形成了如今意大利的血统构成情况。
简而言之,虽然现代意大人的父系基因单倍群类型分布特点与罗马单独一个时代都有略微区别,但区别都不大,且将罗马从王政到帝国时代的情况糅合一下,便是如今的情况,可以看出明显的传承关系。
也就是说,即便从父系基因来看,“罗马人”也并没有消失,如今意大利的多元来源是自罗马建立之初就定下的基调,也是罗马千年发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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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些证据看来,以中华文明/民族、中国人传承不断的标准,罗马文明、拉丁民族乃至罗马人都从未消失断绝。
相反,罗马文明在世界的影响力却要远远多于中华文明,罗马法作为所有大陆法的父亲,深刻影响着现代的法律体系,学术界中仍然存在大量拉丁词汇,作为有着数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人都得学习,而英语使用的26个大写英文字母更直接是拉丁字母。
因此,不论那些民族自信患者多么不情愿,都要在方方面面学习、使用,就连中国本身,也曾经考虑过学习越南,将汉语拉丁化。
或许,正是因为两个文明完全不同的国际地位,才造就了如今那么多“以贬低其他文明来体现自身优越感”的民族自信患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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