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4 / “为六弦琴而作”之二
“阿尔伯诺兹的米隆加”,图: Ag Espacio de Arte
《为六弦琴而作》(1965)
木偶
我要歌唱一个痞子
他曾是保护人和装饰
在特伦维拉托[1]街区
那些不太圣洁的屋舍。
总是那么衣冠楚楚,
行事略有些专横;
黑色的高帽和外套,
黑色的优质皮鞋。
他的身手快如闪电
将一个记号刻上
最俊美优雅的面庞,
只需一跃,有如灵猫。
既为舞者又为赌徒,
谁知是唐人还是混血,
聚居地里任他放肆,
如今那儿名叫租住区。
那些门廊下的褐肤女郎
与他的情缘从未断绝
那个勇士的爱曾经
带给她们那样的好时光。
这个人,众所周知,
早就签下了一份协议
对象是死亡。每个街角
噩运总在暗暗窥伺。
一颗子弹将他撂倒
在泰晤士[2]和特伦维拉托路口;
他搬去了一个邻近的街区,
就在地下三尺的别墅。
[1] Triunvirato,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2] Thames,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棕黑色人的米隆加
让嗓音和神采飞扬
仿佛要把鲜花歌唱。
今天我唱的是,先生们,
有色之人的故事。
称之为黑色的象牙
英国人和荷兰人
把他们运载到此岸
经过数月漫长的航程。
在莱蒂洛[1]的街区
曾有过奴隶的市场;
源源不断的好货
多是勇悍难驯之辈。
故乡的狮子大陆
他们像孩子般遗忘
这里牵绊他们的
是风土人情与眷恋。
当祖国诞生在了
五月里的一个早晨,
唯有加乌乔懂得
如何在马背上作战。
不知是谁想到黑人
既不蠢笨又非旁人
便组建起了棕褐
与暗黑肤色的军团。
这支苦难的军队
身背第六的番号
曾为阿斯卡苏比[2]提及:
“比英国鸡更勇悍”。
就这样在另一道岸上
那支棕黑色的军团
跟随着索莱尔的号令
在塞里托[3]发起了冲锋。
马丁·菲耶罗曾杀死
一个黑人,仿佛屠尽了
全体。我知道其中
有一个死于战旗之下。
从一个个城南的黄昏
一张棕黑的脸将我凝望,
受尽了岁月的摧残
同时又悲伤而肃穆。
哪一片鼓声回荡的天空
和长睡成了他们的归宿?
他们已被时间载往别处,
时间,另一个名字叫遗忘。
[1] Retiro,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区名。
[2] Hilario Ascasubi(1807-1875),阿根廷诗人。
[3] Cerrito,位于蒙得维地亚郊外的小丘,1812年12月31日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在此击败西班牙军队。
为东岸人而作的米隆加
这个布港人的米隆加
要献给东岸的人们,
感谢萦绕的回忆
保留了黄昏与木棉林。
东边国度的风味
我用这些词语来描绘;
是那种等量齐观
又略有不同的风味。
那么多事物的米隆加
歌唱远去的一切;
设有瞭望台的庄园
和瓷砖砌的壁板。
在你的岸滨升起
太阳熄灭塞罗的
灯塔[1],又将喜悦
送给沙子与海浪。
赶牛人的米隆加
看够了土地和道路
抽起黑色的烟草
在帕索德尔莫利诺[2]。
乌拉圭河的两岸,
我记得那一个逃犯
曾经横渡而过,揪着
他金色坐骑的尾巴。
第一支探戈的米隆加
我们不关心那发源
是在胡宁[3]的屋舍
还是耶巴尔[4]的屋舍。
一根绳上的两股线
是我们历史的隐喻,
那段马背上的历史
有鲜血与光荣的气味。
加乌乔一族的米隆加
他们曾骁勇进袭
在平坦无际的草原
或是阿埃多山脊[5]。
又有谁能弄得清楚
那些终将被时间磨灭的
敌对的长矛究竟属谁,
拉米雷兹[6]还是阿蒂加斯[7]?
只为像兄弟般互斗
无所谓是在哪块场地;
或许在卡冈恰[8]见过
末日斜阳的人会这么说。
肩靠肩或是面对面,
我们曾交战过多少次,
多少次是他们袭来,
多少次是我们攻去!
那被遗忘者的米隆加
他宁愿战死而无怨;
被割开的咽喉的米隆加
从左耳直划到右耳。
驯马者的米隆加
歌唱烈性难驯的野马
也歌唱耀眼的银子
把暗淡的鞍辔照亮。
那支米隆加的米隆加
歌唱树商陆的阴影,
歌唱又一个埃尔南德斯[9]
曾经征战于派桑杜[10]。
一种愿望的米隆加
愿时间把边界抹去;
不知何故同一种色彩
现于两面国旗之上[11]。
[1] Farola Del Cerro,建于1802年。
[2] Paso del Molino,蒙得维地亚一区名。
[3] Junín,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4] Yerbal,蒙得维地亚旧街,20世纪初经城市改建后已不存。
[5] Cuchilla de Haedo,乌拉圭西北部的低矮山脉。
[6] Francisco Ramírez(1786-1821),在阿根廷独立战争期间任阿根廷中部省份恩特雷里奥斯(Entre Ríos)总督。
[7] José Gervasio Artigas(1764-1850),军人,革命领袖,乌拉圭民族英雄。
[8] Cagancha,乌拉圭圣路西亚河(Río Santa Lucía)的支流,位于乌拉圭圣何塞区(San José),1839年12月29日乌拉圭军队在此击败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
[9] Rafael Hernández(1840-1903),阿根廷政治家,新闻记者,为阿根廷诗人,政治家何塞·埃尔南德斯(José Hernández,《马丁·菲耶罗》的作者)的胞弟。
[10] Paysandú,乌拉圭西部城市,1864年12月3日至1865年1月2日曾被巴西军队围困并攻占,埃尔南德斯为加入乌拉圭守军的阿根廷人之一。
[11] 阿根廷与乌拉圭的国旗均以蓝白为主色。
阿尔伯诺兹[1]的米隆加
早有谁数清了日子,
早有谁知道了时辰,
在这个谁的眼中
无所谓仓促或迟延。
阿尔伯诺兹吹着一支
恩特雷里奥斯[2]米隆加;
在他高高的帽沿下
他的两眼望见了晨光,
那是一八九零年的
今天,是在早晨;
在莱蒂洛的浅滩上
没人数得清有多少
风流韵事和牌局
直到黎明,有多少
械斗的对手是警察,
本地人和异乡人。
不止一个恶棍和流氓
都与他不共戴天;
在南区的一个街角
一把匕首等待着他。
不是一把而是三把,
在天光擦亮以前,
它们向他发起突袭
这个人奋力反击。
一把刀插进了胸口
他的脸无动于衷;
阿列霍·阿尔伯诺兹死了
仿佛这没什么要紧。
我想他会乐于知道
他的故事如今是在
一曲米隆加里。时间
是遗忘,也是回忆。
[1] Alejo Albornoz(?-1905),死于城北的圣塔菲街(Calle Santa Fe)。博尔赫斯修改了其死亡的时间与地点。
[2] Entre Ríos,阿根廷中部省份。
曼努埃尔·弗洛莱斯的米隆加
曼努埃尔·弗洛莱斯要死了。
那件事天天都在发生;
死亡是一个习惯
世人都知道如何养成。
然而我仍有一丝苦涩
竟要向生命道别
这事物是如此长久
如此甜蜜又如此熟悉。
黎明时我凝望我的手,
凝望手上的血脉;
凝望中我感觉怪异
仿佛它们并非我所有。
会有四颗子弹射来
和随四弹而至的遗忘;
智者墨林[1]如是说:
死去就是曾经出生过。
有多少事物在一路上
曾经为这双眼所见!
谁知道它们会看到什么
在基督审判了我之后。
曼努埃尔·弗洛莱斯要死了。
那件事天天都在发生;
死亡是一个习惯
世人都知道如何养成。
[1] Merlín,英格兰亚瑟王传说中的巫师。
云雀的米隆加
真名塞凡多·卡多索[1]
云雀先生乃是绰号;
这个人不会被遗忘
哪怕岁月会忘掉一切。
算不上一个行家
对于扣板机的武器;
他更乐意去玩转
用刀子演绎的舞蹈。
多少次在蒙蒂埃尔[2]
曙光曾照见过他
躺在一个早被占有
又被遗忘的女人怀里。
他所衷爱的兵器
是插于鞍下的长剑。
两者从来是一体
基督徒和那件铁器。
在遮阴的屋檐下
或藤蔓笼罩的角落,
那双致人死命的手
也会把吉他弹奏。
将目标在眼中锁定,
他有本事能挥出
最匪夷所思的一斩。
格斗的看客何其有幸!
不幸的则是那些人
他们最后的记忆
是突如其来的攻袭
和长剑锋刃的刺入。
永远是丛林与决斗,
与对手挺胸直面。
他活着就是杀与逃。
他活着恍如梦一场。
传说是有一个女人
把他出卖给了追捕队;
所有人,或迟或早,
我们都将被生命出卖。
[1] Servando Cardoso(约1840-1879),加乌乔刀手,逃犯,1879年被捕杀。
[2] Montiel,阿根廷恩特雷里奥斯省的树林和山地。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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