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41 / “老虎的黄金”之三
维吉尔《农事诗》中普洛透斯被斯巴达国王,海伦之夫墨涅拉俄斯拷问。图: Abraham van Diepenbeeck (1596-1675)
《老虎的黄金》(1972)
H. O.[1]
在某条街上有某扇坚固的门
安着门铃与精确的牌号
有一种失去的乐园的味道,
在入暮时分它从不开启
令我无从举步。昼日已尽,
或有一个期待中的声音期待着我
在每一天的崩溃之中
也在思恋之夜的平和之中。
这一切并不存在。我的命运是另一种:
模糊的时辰,不纯的记忆,
对文学的肆意滥用
尽头是无人喜好的死亡。
我只愿拥有那块石头。我只要求
那两个抽象的数字和遗忘。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题为“J. M.”,或指胡迪斯·马恰多(Judith Machado)。
RELIGIO MEDICI[1], 1643
保佑我,主啊。(这个呼语
并无所指。它只不过是一个词
源自厌恶打造的这番操练
由我在惶恐的午后写下。)
保佑我抵御自己。此言早出自
蒙田和布朗和不知哪个西班牙人;
那份黄金仍有些许残留给我,
我黯然的双眼曾经的收获。
保佑我,主啊,抵御那急不可耐
要化作大理石和遗忘的饥渴;
保佑我不是曾经是我的人,
曾经无可挽回地是我的那个人。
不要为抵御刀剑或血红的长矛而
保佑我,要抵御的唯有希望。
[1] 拉丁语:“医生的宗教”,英国作家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1605-1682)的著作。
1971年
两个人行走在月亮之上。
随后是其他人。词语有何能,
艺术之所梦与所造又有何能,
面对它真实又不太真实的财富?
畅饮神圣恐怖和冒险的酒徒,
那些惠特曼的子孙已踏足
未被沾污的月之荒野,这个
在亚当之前运行与长存的天体。
恩底弥翁[1]在高山之巅的所爱,
那骏鹰[2],那奇怪的,威尔斯的
圆球,我回忆中的真实之物,
已获确证。这壮举属于所有人。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曾在
今天更勇敢,更幸福。这一日
这无可追忆的日子激情满溢
它孤独的伟绩来自于那些
神奇的朋友们的奥德赛。月亮,
被尘世之爱用忧伤的面容和
未酬的向往在天空中追寻的月亮,
将是它的纪念碑,永恒而唯一。
[1] Endimión,希腊神话中与月亮女神相恋的俊美牧人,永眠于拉特摩斯山上并在梦中与月神相会。
[2] Hipogrifo,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Lodovico Ariosto,1474-1533)所著长诗《疯狂的奥兰多》(Orlando Furioso)中的神兽,为希腊神话中鹰首狮身的怪物格里芬(Grifo)与马的结合,有鹰的头和翅、狮的前腿以及马的后半身。
事物
倒下的卷册,被别的书
隐藏于架子的深处
又被白昼与黑夜遮盖上
缓慢而无声的尘埃。西顿[1]
的锚,被英格兰的大海
扣押在它盲目与温柔的深渊。
谁也再现不了的镜子
在房间已空空如也之时。
我们遗弃的指甲屑
散落于漫长的时间与空间。
曾经是莎士比亚的无解尘土。
云的变异之形。
瞬息间对称的玫瑰
曾有一回被机运交付给
孩童的万花筒里晦暗的镜片。
阿耳戈斯[2],最初的舰船的桨橹。
沙子的足迹,被令人昏睡
而又是注定的浪涛在滩头抹去。
透纳[3]的色彩,当灯
在笔直的画廊里熄灭
而无一声脚步在深夜里回响。
累人的世界地图的反面。
金字塔里纤薄的蛛网。
瞎眼的石头与摸索的手。
我曾在黎明之前做过
又在天光擦亮时遗忘的梦。
芬士堡史诗[4]的起首与结尾,
如今它只剩下几行铁的
诗句,未曾被流转的世纪所泯灭。
吸墨纸上反向的文字。
蓄水池底的乌龟。
不可能存在的事物。独角兽的
另一只角。三位一体的存在。
三角的圆。那不可企及的
瞬间,当爱利亚的箭,
在空中一动不动,正中靶心。
贝克尔[5]的书页间的花朵。
已被时间停止的钟摆。
在树上刺伤奥丁的锋刃[6]。
未裁开的纸页里的文字。
胡宁冲锋之际马蹄的
回声,以一种永恒的方式
并未消散,亦是那布局的一部分。
人行道上萨米恩托的影子。
牧人在山上听见的声音。
沙漠里的白骨。
杀死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的子弹。
地毯的另一侧。这些事物
谁也看不见,除了贝克莱的上帝。
[1] Sidón,古代腓尼基城市。
[2] Argo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伊阿宋与阿耳戈船英雄寻找金羊毛所乘坐的船。
[3]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国画家。
[4] Finsburh,一首古英语的英雄史诗,如今只余无首无尾的残片。
[5] Gustavo Adolfo Bécquer(1836-1870),西班牙后浪漫主义诗人,作家。
[6] 北欧神话中奥丁曾将自己悬在尤克特拉希尔树(Yggdrasil)上,并用昆古尼尔枪(Gungnir)刺伤自己。
威胁
那是爱。我将不得不躲藏或逃走。
它的监狱围墙愈长愈高,像在一个恶梦里一样。美丽的面具已经改变,但永远是那唯一的一张。我的护身宝物于我又有何用:文字的习作,含混不清的学识,研习坚忍的北欧人用以歌唱他们的大海与他们的刀剑的词语,沉静的友情,图书馆的回廊,寻常的事物,习惯,我母亲始终年轻的爱,我家族的逝者征战的阴影,永无终止的黑夜,梦的滋味?
与你相伴或不与你相伴是我时间的尺度。
水罐已在源泉之上开裂,人已随鸟鸣而起身,透过窗子窥看的人们已然隐没,但黑暗却并未带来安心。
我已知道,那是爱:听见你声音的渴望与慰藉,希望与回忆,活在此后的恐怖。
那是爱,连同它的神话,连同它无用的小小魔法。
有一个街角我不敢走过。
大军已将我包围,那人群。
(这个居所是不真实的;她不曾见过它。)
一个女人的名字将我出卖。
一个女人令我浑身作痛。
普洛透斯[1]
在俄底修斯的桨手们尚未
穷尽酒红色的大海之时
我猜度他不可捉摸的形体
那个曾以普洛透斯为名的神。
大海里牲畜群落的放牧者
和预言之才能的拥有者,
他宁可隐藏起他所知之事
而编造种种古怪的神谕。
在众人追迫之下他曾化身
为一头狮子或一团篝火之形
或变成树将阴影投向岸滨
或是变成水在水中消溶。
不要惊诧于埃及的普洛透斯,
你这既是一又是众的人类。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
普洛透斯的另一版本[1]
不可轻信的沙子的居住者
半是神半是海中的野兽,
他漠视记忆,后者总朝向
昨天和已经湮灭的事物。
普洛透斯苦于另一种折磨
其残忍并不稍逊,他的所知
囊括了未来:那扇被特洛伊人
和阿该亚人[2]永远关上的门。
受困时,他化身不可捉摸的
飓风或是雄雄篝火的形状
或是成为黄金的老虎或黑豹
或是水,在水中隐匿无形。
你也一样是被造就于无常的
昨日与明天。同时,此前……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
[2] Aqueo,希腊西部阿该亚地区(Acaya)的人,在荷马史诗中泛指希腊人。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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