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闻樱 · 第八话 · 青鸟
——《日下闻樱 · 禽鸟卷 · 青鸟》
有段时间,沈淡专给一些人写信。但是和你想象中的那些情节,可能略微有一些不一样。
他的信,多半是寄不出也收不到的那种。
不过沈淡知道有一种法子。
沈淡经常会觉得,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思念,对某个人,或者一些人。或深或浅,或长或短,或远或近。也常有人会问,有多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明明他们每天早晚相对,一天见很多次面,他还是会忍不住问。他一定是在思念某种感觉。
“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聊过天啦?”
“什么呀,我们昨天不是才一起去莲云馆吃过好吃的吗?”
其实答话的人知道话中「聊天」的意思,他何尝不想呢?有些人喜欢细水长流日久情深,有些人偶尔也喜欢推心置腹深交长谈,无论怎样都好。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意和为人,便不会有太多误会。
这女孩大概也想到了。
有时候她说话说得累了,就趴在桌子上,顺着少年的目光,看着远处。天空一片湛蓝,从屋檐下铺展开来,落入远处的柳色深处,绿蓝相间相融,甚是好看。河水清亮,拱桥的倒影纹丝不动,沈淡便担心起万一水下有人踏桥,这水面便都给踏散了。水下的故事,并不比地上的少。不过可惜的是,他听过,却没有真的见过。
好几日,女孩都不厌其烦地在少年面前说话,少年没精打采地坐着,偶尔嘴角一笑,也不知道因何而笑。沈淡难得住一回客栈,看着路上人来人往,自己临河而坐,一刹那间觉得这样也不错。似乎开始慢慢习惯了市井往来的生活,走得太久了,就难免想要停留。是这样的吧?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再不和我说,我就不理你了。”
女孩哼了一声,忽的站了起来。居然一直是双脚盘在凳子上,这一站,长裙便已落到了桌面。微风从河边吹来,柳条微漾,裙摆却一动不动。
“我走啦,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女孩伸出一只脚,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快要摔倒了却偏过头来偷偷地看着少年。少年少女都喜欢玩这样的游戏,以前每次说要走,少年必定会伸手抓住她,如今他不再像从前那么有心了么?日光渐斜,水纹揉着光影一闪一荡,返照在屋梁上。女孩眼睛半闭着,不小心就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好痛哦。”
半晌,女孩才又伸了只手按在了桌子上,爬了起来。也变得没好气。蔫蔫地,看着少年。目光所对,恰好就和沈淡遇上了。沈淡不好意思转过头去,女孩却似乎没看见他似的,继续和面前的少年说道:“怎么啦,怎么啦,为什么难过不说话,也不理我。”
“他是听不见你说话的啦。”沈淡终于忍不住,在一旁轻轻地说了句。
“诶?”
少年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沈淡,眼睛红红的,显然已哭了好多天。
沈淡在客栈住下的第二天,便知道了女孩的事情。总感觉有什么事需要他做一样,也就多住了几天。少年是客栈老板的儿子,每天不出门,就坐在栏杆边。两个人的关系,沈淡也是从女孩每天跟少年说话的内容里面慢慢知道的。有一日傍晚,大家忽然找不着女孩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年就每天不知道是发呆呢还是等她,静静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这一日,沈淡实在不忍心,便多嘴讲了一句。对于已死之人,沈淡并无办法,最多帮他们传几句口讯。女孩本不知道自己已死,这会儿与沈淡一说话,隐约猜到了。猜到少年为什么难过,而她自己,恐怕也会更难过吧。
“抱歉,不是说你。”
沈淡看着少年,有点儿愧疚地笑了笑。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少年的后头。
“这么小的女孩儿,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心。”沈淡心想。
“哦。”
少年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察觉到被人看见自己无聊枯坐的样子,少年起身准备离开。沈淡坐在门口靠窗的位置,街市在河对岸,河上面架了一座木桥,长约两丈,桥柱立在河中,被河水侵蚀渐空。那少年将要上桥,忽然又回过头来,
“你能看见她吗?”
沈淡没有想到他居然猜出来了。他没承认,也没否定。这里就他和少年两个人,刚刚忽然一句话,实在是有些古怪的。少年见他不语,在桥头伫立了一会儿,忽然跑开了。沈淡看着他跑得那么急,不知缘由,只好又低头看他的书。卷册握在手中,竟然有了些微的汗意。
“他为什么跑了?”女孩忽然问道,“他害怕你吗?还是,他害怕我?”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沈淡这一搭话,女孩才算是真的明白。自己多日来和人说话,没一个人理睬自己,只有这个人听得到,看得到自己。看来,自己真的死掉了呢。
“可是我还能看见他听见他喔!”
“是啊,能看见,但是过一段时间就看不见了。你不能一直留在这儿的。”沈淡这么说的时候,心头一颤。
想起了叶闻樱。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还在吗?
面前的河水被太阳照着,温暖而又明亮,沈淡忽然觉得满眼都是灼热的泪水。他是个温柔的性子,却并不常感伤。只是往往会有恍然失神的时候。
有点儿怅然,居然一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想过,每次都只是在记忆里与她对话,或者在似梦非梦的梦中,与叶闻樱说彼此的心事和期待。并没有想过更糟糕的事情。
是不敢想,还是疏忽了?沈淡自己也不了解。人的成长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让人得到很多,失去更多。
阳光好得不象话。女孩坐在一旁,似乎已睡着了。
魂魄也会睡着吗?还是睡着以后,就醒不过来了呢?
沈淡几乎忍不住想唤醒她。然后就听到少年气喘吁吁跑来,弯腰站在一旁,身边站着个高瘦的中年人,打量着沈淡,一言不发。
“他……”少年指着沈淡,半天才平复了气息。“他能看见。”
中年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少年揽到身边,抚摸着他的额头。一张生硬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舒缓了些。他想说话,却只是嘴唇翕动。几根白发清晰可见,父子二人居然有相似的疲惫表情,沈淡被瞧得怪不好意思,想起身离开,中年人忽然开口道:“我听说了,”他和沈淡笑了笑,很勉强,“有人说起过你,你姓沈。”
“嗯。”沈淡答道。
“小孩子的话还请不要当真。”
“应该是你们不要当真才对。”确实,太多人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对自己并无益处。少年仰头看着中年人,喊道:“你不想见娘亲了吗?”
中年人重重地将少年揽住,少年便不说话了。从他父亲的手臂下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沈淡。
村子里的人很快便知道了沈淡的奇遇,时不时想了解一些,因此常来叨扰。沈淡每次都想,为何人越多的地方,反而大家越在乎那些幽微难寻的事呢?还好算不上什么坏事,毕竟都只是心存了一份善意罢了。也是从这以后,沈淡才开始替人写信的。原来,少年失去了女孩,他的父亲也失去了妻子。沈淡知道了以后,越发为少年觉得怜惜。到后来也就不再瞒着他。和他说一路以来的见闻,说书中少年没听过的故事,说得他心动不已。
“母亲是很久以前走丢的哦,还能收到我的信吗?”
他只是说走丢,好像母亲在他眼里,反而是个小孩一样。
“这个嘛。只要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和样子,她就能收到。”
少年不语。沈淡这才想起他父亲说过,妻子死时,儿子才两三岁。恐怕并没有太多记忆。倒是他父亲,虽然口上和沈淡这么说,其实心底是不信的。沈淡看得出来,所以也不和他来往太多。果然还是更喜欢跟少年人说话啊。
“喂,毛笔不是这样子拿的……”
大概是终于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少年也开始恢复了往常的神情举止。沈淡看他歪歪斜斜地写字,一边就站着那迟迟未去的女孩。女孩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站着。沈淡心底叹了口气。总要等年纪大了,才能懂得人生喜悲。少年虽然伤心,但也不过数日,又重新喜笑颜开。倘若能一直过得无虑而愉快,是好还是不好呢?他父亲饱经世故,虽然冷淡了些,曾经倒是个深情之人,想必纪念了很多年,也因此难过了很多年。倒是有别的新亡的人,或者寻不见下落的人,听了沈淡的消息,隔几日便来找他。未必真的相信,多半找个念想罢了。个个朴实而不善言,只是跟沈淡说一些再平常不过的话。沈淡听过以后,默默记在心里,却不怎么与人搭话,只是静静听着。
到底心中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另一人。
给她寄信的话,她能收到吗?
沈淡看着遥远的天空想。
时间过去得太久,他有时候会觉得,只是自己在做无谓的思念罢了。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人能等另一个人那么久的,何况人鬼之间?
想想都觉得难以置信。从前也不是没有被人劝慰或者嘲笑过,对此沈淡总是充耳不闻,但是没想到的是有一天自己会怀疑起自己来。
女孩还在客栈徘徊不去,看见少年人像往常一样,和别的小孩玩耍打闹去了。她便常常跑到沈淡身边来,听他说话。
“那位叶姐姐,也和我一样吗?”
“比你大很多。”
“和我一样别人看不见,听不见?”
“嗯,除了我。”
“那你不陪着她?”
“可是她迟早会不见的,也许早已经不见了。”沈淡笑着,像是要和她仔细解释一件事一样,心里却是无言的难过,“也许,过几天你也会不见了。”
“可是我已经不见了呀。小柴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她说出了少年的名字。沈淡还想和她解释,人的灵魂有一天也会消失不见,最终还是忍住了。是啊,对于别人来说,她们已经消失不见的人了。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她的所在了。
知道她山中的样子,知道她照水时看不见影子时的表情;知道她喜欢听怎样的鸟叫声,知道她喜欢什么样子的天气和景色。
“你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沈淡握住了她小小的肩膀,笑着和她说。
小女孩似懂非懂。沈淡和她沿着河往郊外走去,河水清澈,不时能看见鱼影晃动。走了不知道多远,在岸边柳树下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沈淡还没有看清楚,女孩已经先叫出了小柴的名字。她匆匆忙忙跑过去,惊道:“小柴你怎么在这里?”
她很害怕。她看着小柴手中拿的那一串项链,想起了当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又听见了水流湍急的声音,不远方是峡谷,怪石横竖嶙峋,身体忽然觉得莫名痛楚。
“这是她的……”
“嗯。”沈淡没有再让他说下去,她若是记起了当天的事,恐怕也很快要消失了。明知留之无益,却还是希望他俩能多相处一天是一天。少年似乎猜到了她就在身边,捧着项链,看了看身边一侧的小小的幽影,当然他看不见,但是却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她将那项链往少女头上戴去,少女也凑到了他跟前,手一松,项链便跌落在了地上,也不知怎的又滑入了河中。少年叫了一声,想也没想也跃入了水中,浅水处虽浅,却是淤泥水草,人也一下子就陷了下去。
“他会醒过来吗?”
“嗯。”
“可是我那时也没有醒过来哦。”
少女靠在门口,往门缝里看。少年经历了这番变故,他父亲已不再让沈淡留于此地。他性情之中固然有阴郁的一面,却不真的因为沈淡的事迹而猜忌排斥,若非少年遇险,恐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沈淡心知无可厚非,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少女在门口张望的样子又心中不忍。
“想进去看他一眼,就进去吧。”
“怕吵到他。”少女说。其实她一点儿气息声响都没有了。
“不用开门,就这样走进去。”
少女迟疑了会儿,伸了手掌按在门上,渐渐地手掌没入其中,稍一前移,整只手臂就如沉入水底。一片冰凉,有些许的压迫感——不过这只有少女自己知道,沈淡并不了解。她望了沈淡一眼,整个人就从门外轻轻地隐入了屋中。沈淡想起从前遇见的一位朋友,和他说过的一些话。“谁也不知道生涯中的哪一次分别是永诀,所以离别中的人才有恃无恐。”确实,不光是活着的时候,死了也一样。因为,死去的人也有他们的思念和不舍啊。沈淡走出院落,其时日光正好,忽然听得声声树叶沙响,明明是晴朗夏日,空中有鸟影掠过,抬头时已落叶纷纷。
那落叶中心,痴痴站着的,正是少年的父亲。手中拈着一枚枯叶,身上也沾满。手掌轻拂,就化做了尘泥散去。
“是……她的信。”
“我读过了,真的是她的信。”他又和沈淡说了一句。
尽管他心中震动,面上却并无什么表情。沈淡站在他身边,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言。也许他不愿意再提从前的故人,无非是想让自己有新的开始。人啊,谁能够永生怀念一个人而不将自己余生虚掷呢?很难吧?活着的人,总是比死去的痛苦。
“也许,我并不应该替他们捎这一封信。”沈淡不无愧疚地想。不过毕竟喜悦大过担忧,想到自己以后,或者也可以与叶闻樱书信往来,哪怕只有只言片语,都好过经年无话。
而叶闻樱,恐怕也是这样子想的吧?
「余得少年手书,有过往幽灵,俱以信中相告。后果为其母所知,魂散多年,思儿之心犹切。亡人不语,而我皆知,是以村民争相留焉。吾则不复托话。客中某日,余伏案微醒,夏长人困,寂然翻书,不觉有青鸟栖窗。相视良久,喙中忽有清露滴落。及至书页湿透,清痕如印,依稀可辨旧人字迹,方知是闻樱来信。平生最恐故人相催,盖因不知何日可还,何计可归。信犹未看,又有数行珠落,余已泣下如雨矣。」
这是一封十二年后,叶闻樱的来信。
十二年了,时间过去得太久,沈淡几乎以为叶闻樱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如今,这个梦将醒未醒,似乎就要成真。
他并不记得当时自己哭了没有,青鸟以露水传信,渐次滴落,恐怕才有了泪落如雨的错觉。本来应该是很开心才是。用沈淡自己的话说就是,“观闻樱语,恍如相对。”信看过一遍,已能背诵如流了。然而开怀之中又难免自责。
他日夜赶路,跋山涉水,朝思暮想,魂牵梦萦,无非是想一个去处。对自己有万分的苛责,担心变故,不够坚定,却从不曾想有一天叶闻樱会先寄了信来。
“我赶了这么久的路远山长,她何尝不是等了这么久的寂寥光阴?”
“原来人只需要上路就好了,何须在意远方有没有人等候呢?因为,肯等你的人不会让你失望;等不了的,也会有别的相逢与再会。”
沈淡看着那一个名字,忽然觉得,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
他会回去,会与叶闻樱相见。
这一切,不是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吗?
「自汝山中一别,草木凋零十二番矣。余不知寒暑亦无年岁,惟以花开花亡记之。堪笑。知君解语,故相告也。汝今弱冠耶?尚喜甜食乎?山水诗书之志,不可淡忘。此地幽绝,每逢风雪,山林俱白。人迹杳然,绝无来访,此景向来为君所好;至五月,忽逢夜雨,天明不觉已荷叶满池,绿水青荷,相扶相映,亦吾所爱也。余尝梦汝与我言,愿乘舟湖心长眠,余则栖息碧荫之下,竟日闲谈人间不管。余愿亦然。樱白。」
沈淡不知道,叶闻樱是怎么写下这些话,既然不能再握笔,恐怕是以手指在水面书写而成。看着信中人的语气,他也能真真切切感觉到是叶闻樱的样子。因为只有她才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叶闻樱喜欢荷叶满池的样子,他又何尝不想看她栖息在荷叶的碧荫之下,两人说上一个午后的重逢话呢?
余愿亦然,余愿亦然,这一刻读来,只觉是世上最美的四个字。
过去,他总担心叶闻樱早已经不知所踪,现在他才明白,那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坚定罢了,多思无益。宣纸上的水渍已渐干了。沈淡却是记得叶闻樱的字迹的。他仔细将她的信背临一遍,又誊写了两遍,最后才挑了一张夹在了《日下闻樱》的书页当中。
他会告诉她,路上曾经收到她这样一封信。有些信读了,就再也忘不了了。
有些人,遇上了,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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