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春天 . 梳子饼 . 外祖母
有了春天,
有了地梅花,
有了梳子饼,
便有了这个故事~
作者 星尘
巍然的群山比肩起伏,山脚下是宁静的小村,山谷的泉水汇流成溪,如白练、似轻纱,将小村环绕。山涧泉水经流的一带有着阡陌相间的农田。一条条小径,一弯弯田埂,勾勒出山野美丽的图画。
早春,乍暖还寒时,春雨悠悠,编织着细细密密的帘幕。突而转晴艳阳高照,几经东风一吹,田野日似一日地绿得深浓,田埂边,向阳温润的土地间会冒出一层绿绒绒的,青泠泠的嫩草。那似在柔软的呢子上绣上的一簇簇黄绿的小碎花,那是昨晚春天宠爱过大地留下的吻痕。
阳光拂照,几团树影间掩映着青黛的瓦、青白的墙。围墙或柴垛间会闪过一两条相互追逐的土狗。村头鸡鸣声穿过竹林询问着,村尾溪边的捣衣声绕过路廊应和着。炊烟袅袅升起,像极了淡墨,却晕染不了高处青碧的天。
芷青透过雕花木窗望着院子里那棵齐墙的枇杷树,树上有两只鸟雀扑棱着翅膀追逐嬉闹。
直到“啾”的一声,鸟儿飞离枝头,芷青才把目光收回。她双手捧着一枚铁丝架圆镜,正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做鬼脸。
外祖母坐在芷青的后面,轻柔地帮她梳发。在外祖母身后的木壁上,悬着外祖父的遗像,那是张年轻的,儒雅的面庞。
“外婆,你说过,如果外公在世的话,他会很疼爱我 ,对吗?”
外祖母扎辫子的手一顿,她脸上被岁月刻画的皱纹似一湖水波。刚才芷青说的话就是往湖面投下沉重的石块。那水波皱在一起,成了千千愁结。外祖母望了一眼天真烂漫、纯真无邪的幼童的脸,到底还是释怀了。此时,波纹一圈圈地漾开。
“是啊!外公在世时,最疼爱的就是孩子了。他如果看到你,不知道有多喜欢呢!”
“哎!外婆,我多么想见他呀,做梦都想!”
“是啊,多遗憾,你外公去时,小姨才五岁呢!”
辫子编好后,外祖母拂了拂自己鬓边的碎发,左手腕上的一只绞丝银镯闪着温润的光泽,一如平和朴素,又不乏坚韧和高洁的外祖母。
从芷青记事起,她外公只是壁上的一框遗像。但他永远地活在家人的记忆里,从未离开。家是温暖温润的泥土,亲情会深根植于土中,怀念如同滋长的叶芽,日胜一日。
厨房传来阵阵清香,芷青的馋虫被勾起。外祖母绑好另一只辫子的皮筋,收起梳子拍拍围裙:“灶上好了,我去端来。”
芷青知道这镜子对外祖母来说很重要,她很小心地把它架在柜上。她去水缸舀了水净了手,就巴巴地等着。
小厨房氤氲着蒸汽,揭开锅盖,春草的清香扑面而来,竹制蒸屉上覆一层苎麻粗布,一块块青绿的麦粿卧躺在上面。
外祖母在小圆花碟子上装两个,吹走热气递到已经谗得跳脚的芷青手里。芷青的双眼眯起成了两枚弯月。
外祖母会像往常一样,端一双青麦粿置于外祖父遗像案前,她燃起了香默默地凝视着遗照。
青粿渐冷,芷青才敢把它们摊开在掌中。她问外祖母:“这粿子有名字吗?”
“没有。”
“长得好像一把梳子呀!外婆,我们叫它梳子饼可好?”芷青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外婆为她梳发的梳子。
“梳子饼,多好的名字呀!”
一个梳子饼就如一枚半月,双手捧着合在一起就如团团的圆月。芷青闻闻这个,又嗅嗅那个。于是左右挨个咬着吃起。掺了青草的面皮嚼来又柔韧又芳香。当吞下两个梳子饼时,芷青觉得自己的肚子圆满了。
“外婆,外公他也喜欢吃梳子饼吗?”
“他也爱吃我做的梳子饼。外公要上山去磨石窟打磨石,就带上我做的一双梳子饼。磨石打制好,要送到集市,全靠肩挑,一根扁担,一双赤脚,辛苦地做营生。”
“磨石用来做什么的?卖到哪里?”
“磨镰刀、菜刀、斧头,庄稼人过日子离不开磨石。磨石也会卖到温州,最远也会走水路运到宁波。”
夜晚外祖母被噩梦缠身,芷青会陪寝一旁。在她梦中:昔时丈夫出远门,她在村口送行;丈夫归家,一家人团聚,为她带回一把木梳;又梦见他在弥留之际痛苦和不舍。醒来后外祖母的泪湿了枕巾,于是她搂着身边小小的、温暖的身躯,是芷青给了也力量和希望。
芷青最爱跟外祖母去田野,她挎着小竹篮奔跑在外祖母的身畔。在田野,芷青就像外祖母放的风筝,忽前忽后,只要外祖母一声呼唤,就能把芷青从豆苗丛或浅溪边拉回。
春草沐浴在阳光下,绿得发亮。春泥软软的,芷青和外祖母走过,会留下两行脚印,大的那行脚印沉稳均匀,小的那脚印是跳跃俏皮的。多年以后,当芷青再忆起她的外祖母,就是那泥地上的几串足印,那是刻在她心田永不湮灭的印记。
田埂边,果树下,那些绿茸茸的、小碎叶闪着银光的植物被称为“地莓花”或者“青”。采地莓花,也叫采青。地莓花做的清明粿,青麻糍,比苎麻嫩叶更清香,口感更软韧。尤其是青梳子饼是芷青的最爱。采青好比是采茶,春日短暂,没过几日,当地莓花开出了点金似的小黄花,那就太迟了。
紫云英开遍田野时,油菜花已落尽,绿莹莹的果荚随风摇曳。蜂儿蝶儿在蚕豆丛中流窜,豌豆花儿含羞透着紫红的脸颊在绿蔓中半藏半露。外祖母在田间劳作,芷青扯了一篮子猪草后,口衔一枝叶草躺在溪边的草地上休憩,听虫儿吟唱,仰看碧空,清风正放牧着流云。
芷青是在青山绿水的滋润下长大的。
十几年后,外祖母用她那老旧的木梳帮芷青梳那一头黑缎似的长发。
“青青,有男朋友了吗?”
“有了,外婆。”
“小伙子怎样,高吗?”
“又高又帅,不过比起外公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芷青抬头望了一眼外公的遗像。此时外公仿佛含着笑,目光更加慈祥。
外婆莞尔一笑,无不自豪地说:“是啊!乡里乡外的,能比得过你外公的,寥寥无几。”
芷青出落得玫瑰般艳丽,杨柳般婀娜,外祖母却日益变老。芷青心想:如果自己的长大,换来的却是亲人的老去,她宁愿不要长大。
梳好了长发后,外祖母收起木梳,她缓缓起身,点了三枝香插入香炉。曾几何时,步伐稳健,腰背挺直的外祖母已变得苍老。
外祖母从腕中褪下绞丝银镯,执起芷青的手套入:“我的小丫头真的是长大了,把镯子戴上,保佑你一生平安。这镯子也有些来历,是我十七岁出嫁时,我姨母,也就是你太姨婆送我的。”
又一年的夏末,外祖母病倒了。芷青请了假从外地赶回。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她老人家没有多少时日了。心中有太多的不舍和恋,像游丝缠绕着芷青。
那一日的傍晚,夕阳收走了最后一抹霞光。外祖母枯瘦的手想移过床边的镜子。那枚曾是外祖母爱如至宝的镜子碎在了地上。
芷青伸出了手握住外祖母,外祖母此刻的脸色却奇异地变得红润,嘴角似有微笑:“青青,外婆要去了,你的外公来接我了,不要哭,我是去陪你外公了,这些年,他太孤单了……”
芷青的世界崩塌了,她不能接受外祖母已去的事实。悲伤如银河倾覆,滔滔不绝,那种绝望和伤痛毁天灭地,经久不衰。
过了三日后,芷青变得平静。她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堆镜子的碎片。她跪在地上试图把镜面重新拼好。
舅舅的嗓子已经沙哑:“青青,别拼了,乖!”
“不,我要把它拼好,外婆去地下陪外公了,他们终于团圆了,镜子也要圆的。”清冷的月光从木窗格映入,两颗晶莹的泪从芷青的两腮滑落。
时光流转,又是几个春天以后,芷青已是个柔美纤丽的少妇了。在她身前坐着可爱的女儿,她正举着木梳帮女儿梳着黑亮的齐肩长发。阳光从窗口洒入,映着芷青腕上的银镯闪闪发光。
“妈妈,原来你的神密宝箱里只是一把断了齿的木梳而已……”女儿对着镜子扮着鬼脸,一面又瞟向窗外看枝头的小鸟。
青青端来了梳子饼,莹绿清润的面皮裹着笋丁、肉末、虾皮、牡蛎、豆干、芹菜烹制的馅料。女儿双手各捧一个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急着说:“妈妈,你帮爸爸留了吧!”
芷青甜笑着刮着女儿的鼻子。
窗外两棵玉兰开了粉粉白白的花,不时传来鸟雀的鸣叫。空气中夹杂着几丝沁人的甜香,忽然一阵风吹来,玉兰的花瓣三三两两轻舞着,昨夜留宿在枝头的春雨飘落而下,芷青知道,这是她的外祖母来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