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风:金鱼的故事 | 就读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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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的故事
周长风
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女儿还小,也就四五岁的样子。那是一个春天,我和妻子带着女儿去龙城旅游。龙城距离我们居住的地方很近,坐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但因为它是一座古城,古迹众多,所以引得省内外游客纷至沓来,把个不大的龙城挤得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那天我们参观完所有的景点,牵着女儿路过一家花鸟市场时,她被一家卖金鱼的摊位吸引住,无论如何不走了。我们实在不愿意让她失望,就买了十几条各种颜色的小金鱼给她提着。
从花鸟市场出来,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我们都有点饿了。走不远看见有家老字号馄饨店,店堂不大却座无虚席。不是饭点,还能有如此红火的生意,这家店的口味应该不会差。果然,我们分析的是对的,这家小吃店专做鸡丝馄饨,也就四五个品种,无非是鲜肉,虾仁,荠菜,青菜几个常见的口味。老板娘热情干净,一边收款,一边招呼客人;老板勤快少语,干活麻利娴熟,夫妻俩配合默契,一看就知道,是多年经营的夫妻档老店。从店内悬挂的“老字号”招牌的介绍上看,这家店在民国初年就有了,开到现在,粗略算来也有八九十年的历史,我感叹道:薪火相传,专注于美食,不容易啊!店堂的后面,是个天井,天井中间有个碧清碧清的水池,水池边摆着四条木凳,供顾客休憩等候,闹中取静,也算是别有洞天。就在我浏览店内陈设的一会儿功夫,三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大馄饨端上桌来了,我们一家三口早已垂涎欲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家的馄饨真是名不虚传:汤是老母鸡熬的汤,又浓又鲜,鸡肉撕得细如发丝,但分量十足。馄饨皮薄馅多,肉香菜嫩。果真配得上百年老店这四个字。虽然我们饥肠辘辘而来,但每碗十只不偷工不减料的大馄饨,还是吃的我们一家三口饱嗝连连。吃完饭时,我们发现又一拨客人已经把店堂挤得满满当当,就赶快起身让座给别人,一旁的妻子一边看时间,一边催促我们快去车站,她想赶三点那班汽车回去。于是我们带着女儿匆匆离开,直到出租车把我们送到汽车站,全家人坐在候车室,女儿的一句话才让我们如梦初醒:
爸爸,我的金鱼呢?
啊,原来我们光忙着去车站,竟然把给女儿买的金鱼忘在那家馄饨店了!看着女儿失落的表情,我本来想再跑回去,但刚刚起身,喇叭里已经响起了开始检票的声音,我们只好带着遗憾的心情上车了。这一次女儿很懂事,没有哭闹。一路上不停地问我,金鱼会不会饿死,老板娘会不会收留它们,给它们一个家。我说,我看到那家馄饨店有个天井,天井里有个碧清碧清的水池,老板娘肯定会把它们放养在水池里,这些鱼儿肯定喜欢那个地方,那可比玻璃鱼缸自由舒畅多了。女儿一边听我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躺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上幼儿园以后,那十几条金鱼还常常是我们家饭桌上的话题。女儿说,我的金鱼长大了吧,我昨天又梦见我的金鱼了,它们在馄饨店的水池里,生出许多金鱼宝宝,女儿一脸幸福憧憬的样子。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去那家馄饨店啊!我哄她,你要好好学习,听幼儿园老师的话,明年暑假我们还去那家店吃馄饨,看金鱼。但说归说,时间一长,她也就忘了。隔了两年,她已经上小学了,有一天女儿又提起金鱼的事情,于是我们选了个双休日,又一次游龙城。
仅仅三年的功夫,龙城变化不小,旅游景点的门票翻了一番,停车场扩大了两倍。游人更多了,卫生和市容也不尽理想。我们匆匆参观完景点,就直奔那家馄饨店,远远望去,那家店门口的人,似乎不那么多,我们庆幸今天不必等座了。走进店里,顾客只坐了七八成,还空着两张桌子。我们点了三碗虾肉大馄饨,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后面天井里,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大吃一惊:
碧清碧清的水池里,游弋着几百条大大小小的各色金鱼,如一朵朵绚丽斑斓的雨花石铺满池底。女儿张大嘴巴,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此情此景,对于她来说如同梦幻一般,或者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太美了,太不可思议了!天底下竟有如此美妙的事情。然而缓过神来,我们发现水池边有个柜子,柜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塑料鱼缸。柜子上还挂着一张醒目的牌子:出售金鱼,大的五元,小的三元。女儿眼尖,一下就发现了三年前她那只盛金鱼的小塑料鱼缸,它孤零零地呆在柜子的最上面,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垢。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前面店堂叫我们的座位号——馄饨出锅了。
三碗令我们怀念许久的馄饨端上来了,但第一眼我就看出了异样,首先是馄饨小了,不是小一点,而是小了很多。汤也没有那么浓、那么鲜了。而且我发现,店堂里忙碌的人也换成了一对年轻的夫妇。问起老板和老板娘,他们告诉我,那是他们的爸爸和妈妈,考虑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加上他们夫妻刚从单位下了岗,没事做,于是就让老两口退休回家,照看孙子孙女,安享晚年去了。我留意了一下,几乎每个桌上,都摆着一只塑料的小鱼缸,里面装着一尾尾游来游去的金鱼,看来金鱼销售的不错。这对小夫妻,无疑很聪明,也很有经营头脑。但不知为何,我却从这顿饭中,吃出另外一种意味,什么意味呢?我说不太清楚,只是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我们吃完饭,店堂里几乎没人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三口,这才突然想起该去车站坐车回家了。
一路上,我们仨默默无语。女儿看到了她的金鱼有了那么好的归宿,按说该非常高兴才对,然而,除了刚开始看到满池金鱼的狂喜和一声惊叹,就再没了下文,我和妻子也是如此。对于金鱼和馄饨,我们已经无法肯定,它们中哪一个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上了小学的女儿,功课和学习更忙了,她脸上天真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我们偶尔还会谈起那家馄饨店,谈起天井里那池金鱼,只是女儿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追问我们何时再去龙城了。
又过了三年,有一次,女儿学校组织去龙城春游,临走前,她说,她要再去那家馄饨店看看她的金鱼。这一次,她的脸上既不是憧憬,也不是兴奋的表情,而是很平静很平静的神情。背着旅行包的女儿,个子已经跟妈妈差不多高了,她长成了小大人。
傍晚时分,女儿回来了。餐桌上,大家的话题又说到那家馄饨店和那池金鱼。女儿说,她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吃了馄饨,女同学直说难吃死了。馄饨更小了,而且价格是三年前的两倍。店里客人很少,她们去的时候是中午,正是就餐高峰。天井里的金鱼池生意倒是越来越兴隆了,经营方式又翻出了新花样,不再按每条大小卖了,而是准备了十几条儿童用的钓鱼竿,让小孩钓鱼,半小时二十元,满院子都是小孩的大呼小叫,喧闹聒噪。她们吃完馄饨出来时,发现不远处新开了一家馄饨店,顾客盈门,座无虚席。就像我们当年第一次去这家馄饨店时看到的情景一样。
随着交通的便利,龙城越来越不像是一个相邻的古城,倒像是我们同城的老城区和新城区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些年,虽然我们有好几次去那里出差或旅游,但都不再去那家馄饨店吃饭了,就是那种既想去又怕去的矛盾心理。
又过了两年年,一次妻子的单位组织去龙城旅游,傍晚回来时,她告诉我,她又去了那家馄饨店。她说,那家馄饨店出租给了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金鱼池已经填平了,天井被改造成了茶座,一杯茶卖五十元,生意还行。她和单位的大姐在这家店不远处的另一家馄饨店吃的饭,光等座就用了快一个小时。吃晚饭时,我和妻子心中都若有所思地想着事情没再说话。女儿那天因为补课,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问她吃了吗,她说吃了,跟同学一起吃的麦当劳。那晚,我们仨静静地看着电视节目,我和妻子都没再提去龙城的事。
2017.3.6凌晨写毕
周长风,1964年生,籍贯江苏。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1984年开始在《诗刊》《星星》《诗神》《花城》《诗潮》等发表诗作,有作品在《诗刊》《诗潮》获奖。1989-1991年在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进修学习。近年来亦有小说发表,出版诗集《隔着岁月的倾诉》《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五十听雪》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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