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眼前的桌子?——哲学与桌子的奇妙纠缠

据说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在旷野上夜观星象时不小心掉进了坑里,后来人们用这则故事来讽刺哲学家只知仰望星空却不“脚踏实地”。2000年后的黑格尔为此辩解道:“只有那些永远躺在坑里从不仰望高空的人,才不会掉进坑里。”

王尔德: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然而这种辩解容易造成一种误会:哲学只要求仰望星空,不问现实。实际上,人绝不可能凭空而思,即便是哲学家也要从有形的事物出发来探幽索微。

当代的现象学尤其如此。当年雷蒙·阿隆向萨特介绍现象学时,萨特大为震动:居然有一种哲学能对杯子、勺子等生活一切事物进行哲学思考的学问!下面就以桌子为例通俗地、有所选择地谈谈胡塞尔现象学。

萨特

一、桌子与描述现象学

哲学家面对眼前的桌子,可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桌子是什么?桌子凭借着什么“是”一张桌子?在之前的形而上学家曾认为桌子是属性的集合,如广延(占有空间)、气味、硬性、形状等。

但在胡塞尔看来将桌子分解为诸多属性集合的做法只是哲学家的理论构造罢了:难道我们是先感觉到桌子的气味、硬性、形状并把这些属性统合起来,再把眼前的桌子看作是桌子的吗?恰恰相反,我们是先把桌子当做整体的桌子来知觉,然后才画蛇添足地把它分解为诸属性。用胡塞尔的术语来说,即我们总是意向着对象整体。

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既然人们总是意向着对象整体,那为什么不同的人会看到不一样的桌子呢?

假如桌子如上图的长方体总共有六个面,无论我出现在哪个位置,我的视力都不可能穷尽桌子的六个面,最多只能看到(二维的)三个面,但是在我的意识当中我却凭着这三个面把眼前的东西当作是立体的、六面的桌子。因此在我们的意识当中,桌子总是有角度地侧显,呈现在意识中的“桌子”并不能完全穷尽现实中的桌子,即现实中的桌子总是超越了意识中的“桌子”。但另一方面,意识又具有构造作用,在意识当中将桌子所不可见的背面补充完整。

因此“主观”“客观”这两个词语都不足以描述意识运作的复杂机制。尽管不同人从不同角度会观察到不一样的桌子,但所有人都意向到同一个对象,因此意向对象是“超越的”;而内在于意识中的、不同的意识内容便是“内在的”,因此“存在即感知”这种命题自然是错误的。但意向对象的超越性并不意味着意识被外在的对象因果性地影响:假如桌子飞到九霄云外去,意识依然能够通过想象来意向这张桌子。

但要注意的的是,想象之物作为意识的意向对象,自然也是“超越的”,但假如想象之物不存在的话,那么它便以“空洞的”方式呈现自身;假如想象之物存在并能直接地当下在场,那么这个想象之物作为实存的意向对象是“充实的”方式呈现。


二、桌子与发生现象学

通过第一人称的视角而非科学实证的第三人称角度,胡塞尔细腻地给我们呈现了意识的运作机制。然而在胡塞尔看来,这样的描述只是静态的,并不能完全穷尽意识的奥秘,因此为了对意识做进一步的描述胡塞尔转向了先验现象学。当然关于先验现象学的著作体量庞大,又晦涩难懂,因此只能针对性地选择一部分来谈。

我们继续假设桌子如上图的长方体,六个面分别命名为A、B、C、D、E、F。上面说到尽管我们总是意向着桌子整体,但桌子却总是部分得、有角度地侧显,即人只能看到ABC面,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无论人在何处与桌子比邻,其视力总是发端于身体所处的位置。而身体拘于形骸,不可能无处不在,因此桌子的角度性显现便意味着有限身体的存在。那么人如何看到桌子背面的DEF面呢?我们会依靠身体的运动,绕到桌子的背后,让桌子的背面在我们的意识中在场。

然而当我们绕到背后知觉到DEF面后,先前的ABC面却因视力无法触及而缺席,那么我们又怎么能肯定自己所意向的是同一张桌子,而不是两组断裂的三个面呢?前面我们说到,当我们面对着ABC面时,意识会不自觉地将不可见的DEF面补充完整。在先验现象学中,意识的补充行为被赋予了时间性:尽管人们并没有亲眼看见背面,但意识会对将要出现的DEF产生预期,即预先构想了桌子的背面,这在胡塞尔的术语中叫前摄(protention);当我们绕到桌子的背后直观到DEF面时,过去的ABC面尽管离开了我们的视域而缺席,但在意识中却会滞留(retention)下来,与在场的DEF形成连续的“意识流”。因此在意识中,六个面形成了连续的综合体,同一为眼前的桌子。


三、胡塞尔与德里达

胡塞尔所开创的现象学在欧洲学术界曾卷起了一股热潮,其影响力跨越了学科的界限,社会学、心理学(如格式塔心理学)、建筑学等都从中获益良多。

这里要提及一下曾因主张解构主义而引起了巨大争议的德里达。要理解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就要理解什么是“延异(la différance)”,而“延异”来源之一正是胡塞尔的发生现象学。

我们继续用上面的桌子为例来简要说明。其实我们已经隐隐感觉到,尽管通过前摄(protention)和滞留(retention),桌子在意识中形成了连续的整体而完整在场,但在现实中,桌子却总是部分地、有角度地显现,在场与缺席总是相伴相生,形成了他者和差异不断产生的困局。也就是说,尽管一个人能看遍了桌子所有的六面,但在运动的过程中总有看不到的部分;尽管意识会把缺席的部分补充完整,但缺席的部分却总有可能提供超出意识构想的对象:可能桌子的背后正藏着毛茸茸的布偶猫!

而文本就相当于桌子,无论怎么解读总会有可见的'正面'和暂不可见'背面'。为了看到桌子的背面,我们会绕到桌子背后,而'绕'这种行为会造成时间上的延迟。我们对文本'背面'的认知同样也是一种时间性的行动,叫做'增补',而增补同样也会不断延迟,文本的意义也不会局限于某个中心而不断变化,不受人的控制向四周肆意扩散、无限延伸。要注意的是,文本的'背面'并不是'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是从主体生成的,而是内在于文本的,召唤着主体去认知,因此在德里达看来解构恰恰是对文本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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