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姐晨读-香气的哀愁
朵拉简介:原名林月丝出生于槟城,祖籍福建惠安,专业作家/画家。《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理事、《马华文学大系--散文2》编委、《翰墨苑》理事、大马《南洋商报》、《普门月刊》、《慈济世界月刊》、《佛教文摘》、《向艺艺术杂志》、《小作家》、台湾《人间福报》副刊专栏作者。
80年代投入水墨画创作,曾在大马国内开个展,并于国内外,包括中国、台湾、澳门等地画展联展超过30次。
曾受邀为大马多家报纸杂志及美国纽约世界日报撰写副刊专栏;曾任大马棕榈出版社社长、《蕉风》文学双月刊执行编辑、《清流》文学双月刊执行编辑;曾获读者票选为国内十大最受欢迎作家之一,多篇小说被改为广播剧在大马及新加坡电台播出。
小说《风中的九重葛》被翻译为马来文,并收入马来文版短篇小说《细雨纷纷》(2000年大马国家语文局出版);小说《最初的梦魇》被选编进《小说的读与写》(中国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并定为“教师素质教育教材”。)(2000年);
微型小说《节日晚餐》发表于美国纽约世界日报后被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中文组选为大学二年级生的中文补充教材。(2005/2006年);小说先后获选入《香港文学小说选2003-2004年》《香港文学小说选2004-2005年》。
朵拉以散文步入文坛,文评家钦鸿认为她的散文,感情真挚、文笔清灵、似行云流水,舒卷自如,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30岁以后,对女权意识开始醒觉,以小说创作探索女性命运。小说评论家刘海涛认为朵拉的艺术个性中最惹人眼目的是她始终如一,顽强执著地表现一种现代女性的自我独立意识。近年来致力于微型小说的创作,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观察和丰富想象力,利用各种艺术技巧作多样的试验,是大马微型小说创作量最丰富的作家。
出版个人专集共26本。其中7本于台湾出版。
很久以前听人说过,凡懂得喝茶的人,一概不喝花茶,花的香气淹没了茶的味道,喝的已非茶,而是被花香迷幻的一种感觉。
然而,请想象一朵朵已经干燥的花,让热水冲泡过后,徐徐缓缓在杯里再次绽开,让人感受到仿佛已经死过一次,又再度盛放的重生之惊喜。过了一会儿,打开杯盖,氤氲的花香味儿慢慢飘升上来,不必喝它,就看着花儿在绿色的茶水里盈盈浮动,美好的感觉便在心里悄悄地游移展现。
这描述丝毫不能感动对喝茶素有研究的人,他们坚持:“喝的是茶,闻的是花香,已经不是茶的原味,真正讲究喝茶的人,不会选花茶。”
“那些开始学喝茶或是久喝以后仍然不懂得品茶的人,首选即花茶。”话语里清楚地掺杂些许轻蔑。
一般女性都不理这种轻视的荒诞言语,就算规矩甚至传统,也可以打破吧?何况这可能仅是一种偏颇成见罢了。她们兀自享受在热水里漂散出来的花香味,喜欢看有颜色或者白色的花在绿茶水中重新绽放的美艳鲜活,对别人把自己归类到毫无水平,不会喝茶的人之中,心情纹丝不动。更为介怀的是全然并非自己的要求和期待,一晃眼,猛地发现竟已来到这年龄。走进中年,倘若事事依旧过于在乎外人的眼光和言语,徒然失去很多原本掌握在手的快乐。无法预测往后的人生究竟尚存余有多少,犹能剩下几多快活时光呢?既是屈指可数,为何要为不懂你的心的别人放弃或者中断仅余那不多的愉悦日子呢?
益发坚持喝想喝的花茶,继续为茶中的花得以重开一次而多一次的惊喜。
有时觉得,花茶其实像有些爱情,让人动心的不是那人,而是爱情本身。
首次喝“牡丹绣球”是在同学会上。一个同学极其兴奋带一罐茶来与大家分享:“你们闻一闻这味道,马上会喜欢的。”聚会的同学大都来自台湾,闻到那茶的香气以后,都抑止不住喜爱竞相争问:“这叫什么茶呀?”
“'牡丹绣球’,最好的茉莉花茶。”带茶来的同学因被欣赏而开心地说。
“当之无愧哪。”原本爱喝台湾茶的同学们异口同声承认。
自那一杯开始,它的浓郁味道不经意地深植心中,开始四处寻觅。碰到爱喝茶的朋友,就同他们提“牡丹绣球”:“真的很好喝唷!”
一个朋友听说以后,从大陆特地带来一罐“牡丹绣球”。
“我还是喜欢喝南方的红茶。”喜欢铁观音的他向来对绿茶没有好感,千里携茶竟是对友情的重视。
充满冷峻严酷荆棘丛生的人生路上,友谊和爱情可以把生活中的粗糙、冷寂、苦闷和黑暗推开,让人的感情变得温柔细致,让人感受喜悦和光明,也是抚慰受伤的人心的良药。每天下午都泡一壶,沉溺在它弥漫的香味里,同时浸渍在温馨的友情里。
有一段时期曾经为爱别离和怨憎会迷惑不解,于是勤读佛书,从此晓得人生的无常;人生既有“有缘相聚”,定也有“无缘分手”。不停劝告对感情过于执着的自己,平常日子里也必需抱持充分的心理准备,要不然一旦遇上散席时刻,悲伤将不断膨胀,怆痛也不会停止张扬。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小学毕业那年写作文用上,非常得意。许多年终于过去,颠踬曲折的人生路上,交迭重复着无数的相聚和分手,一路上收集的欢欣和积累的悲伤,皆舍不得随意丢弃,既不能也不愿,通通搁在记忆的橱柜里当成心爱和珍贵的收藏品。
一有闲暇,便打开橱柜重温过去的沧桑,在回忆的通道里进出来回,其实是一种心灵折磨,宁愿也甘心去忍受。因为这份痛楚和心酸存在一分让人深深留恋的美丽。
如何让过去成为过去呢?这是深情人最艰难的挑战,往往失败,骄傲的人那一败涂地的惨状包装得紧密严实,永远不会让人看见。
一直存在于阴影中的时刻在意料中意外地到来了。
“将要被凋职,不能不走。”送茶的朋友语气里充满无限惆怅和万般无奈。
“啊!”在心里高喊,过于强烈的震撼带来失语和缄默。
为什么幻想和理想落到现实里,总是要变形的?
这是预知的结局,正如早上朝阳东升,到了黄昏时刻,夕阳一定会往西边落下去一样的理所当然。
阅读一本书,从开始的首页就预先看到悲剧的结尾,不一定是读者天生聪明,多数是作者编写故事陷进老套的窠臼。
不幸的是悲剧往往让人难忘,那份缺憾让美丽不只被固定在某个时间里,而且成为通往永恒大门的一支雕花钥匙。
曾经有一年到过一个地方名叫“阳关”。站在满是风沙的荒原上,隐隐约约间听到有人在拉二胡。模模糊糊的依呜依呜,马尾制作的弓一下拉一下推,静止不动的是听二胡的人的心。
“咦?怎么有人在这里拉二胡?”
矗在沙原上的石碑,题上“阳关故址”四字,那书法具北魏风格,浑厚圆润,平和稳健,毫无离别的怨怼之气。送别的人来到这儿,几人能似写字者心平气和若此?风沙飞扬间,低迷幽怨的旋律游来走去,哀恸凄恻。闭上眼睛听了半晌,终于抑止不住,开口问导游:“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拉二胡吗?”导游一脸愕然:“有吗?”他转头向其他团员:“你们听到了吗?二胡的声音?”团员四顾,无人真正侧耳倾听,却一致吃吃地笑起来:“是风刮沙的声音吧?哪有什么二胡呢?”
离别和二胡,正如阳关和分手,黯淡和阴冷,是相连不断的。
而无论何时何地,二胡低扬的声音,恒是带着一份浓重的无力感。
想象过各种告别方式,没想到的是措手不及得连握手也没有,不曾再一次感受到掌心的温热,就已经变成河上没有渡船的行驶在两岸边的人。
说再见如此容易,语音里微微的颤抖可以被掩饰得很好,恁谁也听不出来欲绝的凄怆,只因不想彼此都带着沉重的哀伤离开。仓促一声“珍重”以后,幸福突然变成怆伤,流转迅速的时间从此变得悠长而缓慢。困难和痛苦的不是送别的那个时刻,而是分开后再也没法相见的日子,所有的期待都被冷酷地划上绝望的句点。
真实的人生里没有完美,这不是新的发现,却是一个椎心的疼痛。人的力量原来如此渺小。
夜里不能成眠,睁着眼睛辗转反侧。只因要逃避做梦,不得不离开温暖的床。下楼到无人的厨房里泡茶,“牡丹绣球”的清香味儿一如往昔,看着忧伤的味道隐隐在杯上氤氲浮移,心里非常清楚,这股味道在往后的岁月里也许会被隐没,但永远无法消散。
有些怆痛不能言说,幸好,可以化成每一个晚上的思念。
月光在窗外,温柔地照见,厨房里失眠的人沉默地喝下的,是一杯香气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