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怎样教学文言文(上)
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培训资料8
我们为什么学习文言文,以及怎样学习文言文?一般的答案是为了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是文言文。但是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文言文可以翻译成现代文,只要翻译得好,照样可以传承传统文化,而且更加高效。据说西方的《圣经》也早已不用古拉丁文了,他们的“传统文化”并没有失传。所以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我认为大学语文要学习文言文的唯一理由,是因为现代汉语里面包含着文言文。现代汉语有三大来源,第一是现代人的口语,第二是古代汉语,第三是外来语。这个事实很明显,但是很少人说,我查阅了不少现代汉语教材和研究专著,都没找到这个说法,反而是早就知道毛泽东有过类似的论述,稍一翻检就找到了,是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里说的话。毛泽东说,语言这东西,不是随便可以学好的,非下苦功不可:
第一,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
第二,要从外国语言中吸收我们所需要的成分;
第三,我们还要学习古人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
现代汉语并不是突然生出来的,它是从古代汉语中慢慢转化过来的,在转化的过程中,一部分古代汉语死了,已经没有生命力了,还有一部分古代汉语仍然活着,它们进入了现代语言,成为现代汉语中最精华的部分。这方面港台学者做得似乎比我们好,譬如连战来大陆,在北大讲演,说:北大是我的母校,我母亲的学校,来到这里,“斯花,斯草,斯木,斯人”,都让我感到亲切。他到南京中山陵拜谒,又说“念兹在兹”,时刻不忘的意思,虽然是文言文,但在特定的语境中,大家都听懂了,感到两岸人民有着共同的文化之根。
再譬如我们第三讲讲到过的,这次武汉疫情,日本捐给武汉的物资上写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大家也一看就懂。
只有从这个角度说,传承中华传统文化,需要学习文言文。但一定不是学习已经死了的文言文,而是学习仍然活在现代汉语里的古代汉语。现代汉语终究只有一百多年,它还需要充实,需要成长,尤其需要古代汉语的滋润,缺少了古代汉语的滋润,现代汉语将会是一种枯竭、贫瘠、粗鄙的语言,是一种无根的语言。
那么合乎逻辑的推论就是,文言文教学的第一步,就是要仔细甄别,区分哪些是已经“死”去的文言文,哪些是还活着的文言文。什么是“死”的文言文?每一句都要注释,不注释就读不懂,这就是死的文言文。譬如《史记》里的一些篇目,如《李将军列传》,注释有222条;《魏其 武安侯列传》,注释有247条。上课的时间都用来讲注释了,讲了之后也仍然不可能进入现代的语库。还有《离骚》,也是一句一注,当年民国教育部推行“部定教材”《大学国文选》,就选有《离骚》,朱光潜写文章反对,说:
单拿《离骚》来说,如果只叫学生懂,至少也得十几小时的讲解,那就要费一个多月的工夫,占去全年授课时间十分之一。学生在费去这么多的时间听讲之后,能否懂得几分是问题,就是懂得,能否在里面学得几分写作的诀窍更是问题。像这类文章在国文系较高年级中讲授,原无可非议,摆在一年级中,让文、法、理、工、农诸院学生共同必修,未免是躐等躁进,毫无实益。
对此我是与朱光潜有同感的,所以我编选大学语文教材,内定了一个自己掌握的标准,就是一篇课文不超过30条注,当然最终也有个别篇目超过了,但是假如不定这个标准,超过一定会更多。我编教材,讲课,有关文言文课文,教学目标就放在“活在现代汉语里的古代汉语”,就是不需要很多注释,甚至不注自明的。
下面就以《世说新语十七则》为例。这篇课文虽然注释大大超过了,但很大部分都是人物介绍,假如当文学史读,人物介绍当然很重要,但假如只是为了学习“活在现代汉语里的古代汉语”,那么这些注释竟不用去管它,就当是某人,那么余下的注释也就不多了。下面我们看课文。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㳌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言语24)
先看注释,王武子、孙子荆,这两个人名,即使现代文不介绍也是不知道,所以这不算文言文的问题。其余“嶵(zuì)巍”今天变成了“崔巍”,“磊砢(luǒ)”变成了“磊落”,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有一个“渫”今天已没有了,可以翻译成“波浪叠荡”。讲了这几处,这段课文就梳理完了。
再看翻译,通常的翻译大概是这样的:“王武子与孙子荆各自夸耀自己家乡土地与人物的美好。王武子说:“我们那里的土地坦荡又平整,我们那里的水质味淡又清澈,我们那里的人廉洁又忠贞。”孙子荆说:“我们那里的山高大而险峻,我们那里的河水叠荡而扬起波浪,我们那里的人有奇才异能又英杰众多。”
几乎每个字词都翻译。翻译的目的就是让现代人看懂古代文,那么真的必须这样每个词语都翻译才看得懂吗?假如我这样翻译呢:
王武子、孙子荆各夸家乡土地人物之美。王武子说:“我们那里地坦而平,我们那里水淡而清,我们那里人廉且贞。”孙子荆说:“我们那里山崔巍又嵯峨,我们那里水叠荡又扬波,我们那里人磊落又多才。”
我相信也都能看得懂吧。所以,这里我想探讨一下“翻译”的目的。一种语言时间久了,已经脱离当下的语言系统了,读不懂了,这才要翻译。这也就是我前面说的古代汉语分为两种,一种是已经死的古代汉语,一种是仍然活在现代汉语里的古代汉语,我们要翻译的主要就是前面一种,而已经进入现代汉语里的词语不要翻译,把它保留下来。
因为,翻译实际上是一枚双刃剑,它一方面能帮助我们理解古代汉语的内容,一方面又把古代汉语的语言形式挡在外面,不让它进入现代汉语,不管它是否还有生命力,也就是文学理论说的“把门人”,它把古人挡在门外,必须换装穿上现代人衣裳才让进来,这样的结果,就永远古代是古代,现代是现代,古代汉语不能成为现代汉语的资源,学了文言文不能提升我们今天的母语水平,那么学习的目的到底何在呢?
正如朱光潜在《诗论》中也曾说过的,“《诗经》中的四句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果译为现代散文,则为:'从前我走的时候,杨柳还正在春风中摇曳;现在我回来,天已经在下大雪了’。原诗的意义虽大致还在,它的情致就不知去向了。”
朱光潜是从保存诗意的角度说的,而我是从保留我们母语高雅部分说,现代汉语本来是有古汉语、外来语、民间口语三大来源的,拦截了古汉语,只剩下外来语和口语,难怪我们一百多年的现代汉语会日益欧化和粗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