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的半日
大娘是我妹妹的婆婆,也就是我外甥福娃的奶奶。大娘的半日,指得是大娘过世当天的上午。唉!也就是今天的上午。
今天的上午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太阳升起来了,秋风在慢慢地吹。我打开电脑准备行文,因为有个文稿需要提交。这时,我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我妹妹的婆婆过世了,你妹妹在哭,快点过去……我说不行,这个文稿急等着要!但是,我的心终究乱了,无法安宁,于是急忙赶了过去。
公交车被堵在了金家岭的山口,这才想起来淮南今天举办半程马拉松比赛,因为改道的缘故,这条道路全程拥堵。我和车上那些等不及的人们纷纷下车,步行前进。有时候,我们仰仗的事物会突然失灵,你会发现,自己才是一切的本源。

大娘家的楼下依然像往常一样,站着几位老年人。她们显然在谈论大娘的事。昨天下午,楼上的那位89岁的老大姐还下楼和我们一起叙话呢。她们在感慨时不我待,她们显然也很庆幸,阴阳两隔之后,她们留在了太阳的这一边,而大娘的生命体误落人间几十年之后,终究重返了旧林泉。
我的妹妹正好下楼,要去接福娃回来。我的母亲看见我进门之后,马上把我拉到大娘的卧室。大娘的脸上盖着一张白布。殡仪馆的一位女同志正跪在床上给大娘穿寿衣。表情平和严肃。
我今天对这些民政工作者有了新的认识。我发现他们平凡的很是伟大。同样是对待生命,接生的医护人员被家属赠以喜糖和鸡蛋。而送走生命的殡仪工作者们却没人与他们握手。这位殡仪馆的女同志最后把大娘的白袜子也穿好了。她一边脱手套一边说,大娘是老死的。“死”这个词语有些狰狞。如果用它来扩个褒义词的话,估计就是今天这位女同志说的“老死”这个词语了。有点莫名其妙的温暖。

老死的大娘安详地躺在她的床上,她的卧室有一种棉被被太阳晒过之后自然散发的阳光的气息。我的妹妹坐在大娘遗体的脚旁。她说昨天下午大娘下楼散步回来的时候,递给她10元钱,说是给福娃的。为什么要给福娃呢?因为那是福娃昨天给奶奶的钱。福娃说,奶奶给你10钱花。我的妹妹是一名医生,医术好心地好,贤良淑德,特别会教育孩子,吃东西之前,必须先给奶奶吃。大娘把福娃给她的10元钱又退给了福娃。这就是传说中的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邻居开始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一位大娘说,昨天上午,我还来跟老姐姐借了几棵葱,还没还呢……一位邻居拎来一捆黄表纸……大娘的三女儿远在深圳,两个司机驾车,正人停车不停地赶回来。再快的车轮也比不上近邻的脚步。

我的妹婿看着我说,二姐,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他像孩子一样很无辜,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他蹲在了大娘的床头,说妈妈我从来没有好好跟你说过话,从来没有跟你谈过心,我给许多人看好了牙齿,你的牙齿到现在也没有来得及给你看,我对不起你……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的妹婿哭了,声音呜咽,奇怪而沉痛。阳光照进了大娘的卧室,大娘定然是静默不语的。她的紫红色寿衣上,盖着一条大红色的锦被。她枕着一条金黄色的寿枕。我发现来说话的人都是在谈论亏欠了她什么,而她谁都不亏欠。我发现自己吃亏的本质就是别人在亏欠。所以,89岁的老人修来了悄然的无痛长眠,安详与她而言是最恰当不过的词语了。
福娃把我的妹妹拉到大娘的床边,说妈妈你把奶奶喊醒。我的妹妹说喊不醒了。福娃说,以前你怎么都能喊醒呢?

大娘的家里人越来越多,放在大娘卧室门口的水盆被来宾不小心踢了一下。里面的三条泥鳅不安地窜动起来。泥鳅是福娃养的,本来是两条,有一天早上,突然出现了一条小小的泥鳅。我问我妹妹,你确定小泥鳅是出生在这个盆里吗?她说是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泥鳅是卵生还是胎生。反正,就在某一天的清晨,一个生命诞生了。就像今天早上,一个生命又陨落了一样,一切都悄然进行着。
福娃喜欢养小动物,大娘卧室的门口还有螃蟹、乌龟。福娃正在把一只网上购买的大甲虫放在自己的胸口,这与他而言犹如佩戴了一朵胸花。大甲虫知道今天的日子与众不同,安静地蛰伏在福娃的衣服上一动不动。
福娃跑进了另外一个房间,不知道和谁在说话,只听到他在喊,抢红包,快点抢红包。福娃长大了,会使用我妹妹的手机,会使用微信,还会网购,那次从网上购买了一头活体毛驴。考虑到家住五楼,实在无法饲养那个庞然大物,就违了一次福娃的心愿。五楼确实高了,大娘在生前每天都上下五楼,还拎着菜篮子。她要给自己的孙子烧好吃的。那谁说的,伟人创造历史,平民繁衍种族。伟人爱天下苍生,平凡的人能做的就是爱自己的后代。

大娘的二女儿在找大娘的遗物。我的妹妹说,大娘有自己的存折。每次我的妹妹去帮大娘取钱的时候,都会把身份证和取钱的小票保管好。也不知道大娘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哪里。二女儿在卧室里翻找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一个小包。打开一看,确实如我妹妹所言,身份证和取钱小票夹在存折里。只有光明磊落的人才不怕发生突然事故,才不怕别人查账。
大娘一生没有工作,如果有的话,就是女人的生育本分。她一生养育了五个孩子。我的母亲伸出一个手掌示意是五个。这五个孩子是跟两个丈夫生的。她的第一个丈夫病亡后,她也有从一而终的贞操思想。但是,被族人强行嫁给了第二个丈夫。忍让和苦难是她长寿的秘诀。付出不求回报是她于某个早晨安然长眠的法宝。
大娘的存折好像是政府给她的老龄补贴。这个苦难的美貌的直到终老时分,脸上都没有色斑的老人舍不得花政府给的钱。时代变了,仅仅因为年纪大而受到政府的关爱,这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大娘的存折里还夹着几张百元大钞。那是我妹妹给的零花钱。福娃经常说,妈妈,你给奶奶钱花,我的妹妹说给多少呢?福娃说给一万块钱……

大娘的二女儿说,大娘曾经搂着她的肩膀说,等百年以后的时候,她不想火化,想埋进土里。来帮忙的一位工会的男同志说,他的父亲也曾经对他说,等走的时候,就像你妈那样也给他偷埋掉,他说他答应了。但是,最后还是火化了,答应归答应,都有工作,政策在那里摆着,怎么能不活化呢?我说火化是大势所趋,也是先进的殡葬方式。他说,我听你讲话有水平,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的妹妹走过来对我说,以后俺妈想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我看看小妹,没有接她的话茬。她不知道俺妈最想干什么。我的母亲是淮南市早期的播音员。她最想干的事情不是吃穿玩等等。而是让我成为一名大作家。推广淮南地域文化,写长篇小说,创作高质量的剧本。还要在她有生之年就能看到我的成绩。她最讨厌电视上播放的一种场面——悲悲切切地说,很遗憾,对不起老人家……我的母亲说,努力到无能为力之后,就不存在什么遗憾了。
所以,我的创作是争分夺秒的。我的母亲说,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我的母亲现在走进大娘的卧室,帮着收拾大娘的遗物。工会的那名男同志说,找几件大娘喜欢的衣服装好。大娘89年的生命变成了吊唁者送来的花圈,一朵朵灿烂之极。
还没有赶到的亲友说,因为半程马拉松实行交通管制,他们被堵在了路上。走的人走了,活的人还要继续活,而且要比赛着活。
窗外的秋风紧了,楼下的邻居蹲在那里吃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柿子。一楼的小院里,菊花的蕾朵泛着点点星光。当年的大娘也曾花蕾一样。
从生到死有多远?只在呼吸之间。大娘的离去让人好生留念,仅仅是一场没有醒来的睡眠……
《大娘的半日》 2017.10.29
作者:崔小红,中学语文教师,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