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十三邀》,请带上新的偏见
许知远越来越多地走入他者的生活,放下书本,用生活的经验感知对方。
许知远是群演里的落后分子。
凌晨三点半起床的他,最后一个才化完妆。象山影视城还是一片黑暗,看着自己的台词剧本,许知远陷入了焦虑。
在王宝强的电影片场,许知远要演一名赌徒,和其他群演高呼“押大”或是“押小”,为了几个镜头,一直干到了晚上十点半。最终,他收获了100元的片酬,还有剧组提供的三顿盒饭。
这是王宝强成名前的惯常一日,也是群演们梦想成为“王宝强”的普通一天。
“彻底放弃逐梦演艺圈的梦想,太累了!” 许知远看起来有些疲倦,他站在灯光昏暗的棚里,端起了盒饭,从四点半开工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五个小时。
不远处,一个蹭镜头的群演鼓励他:“演的好啊哥!”许知远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旋即又把心态调整过来:“真是,我不应该放弃,见宝强不就这个目的吗?”
最新一期《十三邀》的主角是王宝强,许知远与他在片场搭戏,闯入枯燥和梦想交织的群演江湖。
那些富含学养和哲理的句子,没有出现在这期《十三邀》里。阅读经验不是每次都能用得上,许知远放下书本,远离自己的舒适区。
他和《十三邀》都在发生改变。
真实电影
与王宝强的对谈,出现在《十三邀》第五季的第四期。离开片场后不久,许知远又在河北邢台的大会塔村与他见面,村口的牌坊上刻有五个大字:王宝强家乡。
他是大会塔村的骄傲,路遇的熟人都来打个招呼,方言你来我往。许知远偶尔插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和倾听。
对王宝强来说,二十年就像一场梦。积灰的老屋里,从少林寺带回的刀剑已经沾满尘土,他把赚来的钱寄回家,让父母盖了宽敞明亮的新屋。
许知远像个来串门的邻居,坐在餐桌前剥起花生。王宝强就坐在旁边闲聊,身后是微波炉和包饺子用的盖帘。
站在新屋的房顶上,他回忆起小时候的梦想:当爸妈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在村口小卖铺的黑白电视里,能看到自己。
这是《十三邀》第五季最大的变化,常常自称“知识分子”的许知远,不再依赖于语言的交锋。他越来越多地走入他者的生活,用生活的经验感知对方。
他放弃了一些对时代的宏观探讨,因为时代是从个人身上长出来的。
这一季的前几期,罗翔被沈家本故居格局被毁的过往深深触动,在腾退修缮的展厅里,他和许知远聊起了历代刑罚的变迁,其中暗含着刑法学者间使命感的传承。
在广州,许知远和阿茂当街互换人字拖,摄制组还听从了仁科的安排,一行人从城中村一直吃到了广州塔。
“《十三邀》如果用纪录片类比,就是真实电影的风格,真实电影毫不隐瞒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纪录片导演张阳是《十三邀》的忠实观众,这档节目给他带来了很多启发。
“许知远和摄影机都没有试图隐藏自己,他们都带着某种观点,试图与被采访人达成深入而丰富的交谈。有时许知远会对镜头讲话,打破所谓的第三幕墙。有时候摄影机跟拍时也会移动焦点,传递隐喻。漫游在现实的空间之中,他们自然而即兴地相互触发、相互感应着。”
这种即兴的碰撞和对亲密感的追求,不断提升着《十三邀》的拍摄难度。
摄影指导钟延山跟拍了许知远五季,五年前第一次见面,许知远就给他出了道难题。摄影师的本职工作是把人拍好,处理好构图和光线,但他没想到,将镜头对准许知远时,连正面都没拍到。
“他非常害羞,不会面对镜头,他跑我就追,我追他就跑,”两人的追逐越来越快,镜头开始摇晃,钟延山很快就拜了下风,“他一米八大长腿,我能追得上吗?”这让钟延山有些沮丧,但从这里出发,《十三邀》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影像风格。
左起:钟延山、许知远、朱凌卿、吴学竞
在总制片人朱凌卿看来,《十三邀》的制作和拍摄确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节目,除非想要塑造某种独特的风格,几乎不用任何灯。
“《十三邀》的拍摄机动性非常大,带着灯是非常不方便的。同时,我们担心因为灯的照射,把聊天和会谈变成某种表演。”
拍摄前几季时,等许知远和嘉宾坐下,机器就能相对稳定一些,摄制组也能喘口气。第五季的生活体验变得更多,钟延山和摄制组成员就要不停移动。“很多地方的拍摄还有空间都很狭小,会很痛苦。”
对话五条人的那一期尤其如此。在小洲村,仁科和许知远边走边聊,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席地而坐。其中的一场,钟延山只能蹲在垃圾筒旁开拍。
随着天色渐暗,没有自然光能满足拍摄要求,摄制团队只得向旁边的清洁工大爷借来电动车,把头灯打开照着他俩。
类似真实电影的拍摄风格,抓住了交谈中的微妙瞬间。可在观者看来,成品也许没有那么“油光水滑”。
交流,不一定要同频
“油光水滑”不是朱凌卿所要追求的状态,那意味着提前透露访谈话题、回避某些话题、剪辑掉矛盾冲突,让一切都和谐愉快。
《十三邀》没有大纲,意外常常是神来之笔。甚至,团队也没有刻意营造“同频交流”的效果,因为不同频是真实的状态。
“不同频下有的袒露才更真实,就像林志玲小姐会说,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大学是学什么专业一样。”朱凌卿说道。
许知远和项飙、罗翔这些年纪相近、教育背景相近的嘉宾会聊得更开心、更尽兴,在和娱乐明星交流时,有时会显得不那么深入,甚至还会被解读为“不和谐”。
许知远与朱凌卿
“我们本来就不在同样的频道,为什么一定要假装在同一个频道呢?”许知远并不认为这意味着失败,更何况,同频和不同频的状态会在访谈中交替出现。
许知远觉得,所谓不和谐,是人们所想象出来的。“我非常坦白地说,所有的娱乐明星都在《十三邀》中谈过在其他节目里没有谈出的问题,如果不是一个有趣的谈话,这些人不会说出这么多来。能否通过一次谈话,彼此拓展对自我的理解,对他人的理解,这才是我们节目最核心的东西。”
每期节目上线后,总有人围绕许知远的“知识分子”身份做文章,认为他清高孤傲,沉溺于孤芳自赏。事实上,许知远常年处于不自信的状态。
《十三邀》涉及人文历史、商业金融、技术科研、娱乐影视等多个领域,受访嘉宾也都是各自领域非常杰出的人物。
“你是进入他领域的外来者,尽管我们读过一些书,也不可能通过一周的准备,突然就进入这个领域。”
对许知远来说,和不同频的人对话,确实是个挑战。“有时候也会自我摧毁,觉得读了这么多书怎么还不知道那些事情。”
当走入他者的生活,这种不同频会以其他方式呈现:随性的仁科聊到兴起,把胳膊肘搭到许知远肩上,不习惯亲密的后者,多少会表现出一点局促,但这不妨碍许知远作为嘉宾生活的参与者和旁观者,倾听他们对世界的感知。
还有些不同频产生于表达方式的差异。并非每个嘉宾都擅长用语言表达自己,如果只根据语言来衡量交流质量,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
在语言体系外,还有肢体语言、表情语言,当沟通跨越代际,每一代也有自己的语言。
“我们最终希望语言是多维度的,是弥漫的。只有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打破自我对自我语言的依赖。”
许知远回想起体验群演生活时碰到的人,他们很早起床等待机会,表达自己的渴望:“这些都是很迷人的东西,不是通过讲话能说得出来的,他们通过眼神来表达。”
从《十三邀》到《十三游》
疫情期间,许知远曾滞留日本,房东小陆成为了视频记录者,拍摄自己眼中的许知远。随着一期期vlog的诞生,专门分享日本游记的《十三游》在2020年3月正式上线。
细心的观者可以发现,这档节目的素材,并不局限于疫情期间。事实上,不少素材拍摄于2018年-2020年间。
2018年时正值明治维新150周年,朱凌卿想做一档新节目,却不知道怎么做。
他们的思路很简单:通过历史的线索,把现在的日本和过去的日本串联起来,尝试做新型的旅行历史的纪录片,进入日本人的生活。
“好多日本专家对我们产生疑惑,你们外国的机构,怎么聊的事情比日本电视台聊的还要深,我们聊的这些话日本电视台也不聊。”朱凌卿说道。
这些素材攒了下来,直到《十三游》给他们带来新的启发。
那时,许知远发现房东小陆是个有趣的人,也没有受过影视任何的训练,这让朱凌卿眼前一亮。
“我们其实挺怕受过影视训练的专业人士拍,不是要一个标准的东西,所有的拍摄呈现的都是关系,只要有这个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的交流,不需要黄金分割比,觉得好玩就拍。”
房东小陆镜头下的许知远
他们本能地认为,疫情导致的异常需要被记忆下来,因为对抗隔绝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真的去了解和探索它。
不断尝试了解他人的新方式,才能消除隔阂,这与许知远回国后创作的第五季《十三邀》暗暗相合。除了内容本身所传递的价值,他们自己的“玩儿心”也在其中。
回到《十三邀》的原点,这档节目邀请的嘉宾“十三不靠”,横跨学术圈、影视圈和商业世界,本质上是许知远的个人视频专栏。
《十三邀》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此:不糊弄观众,不考虑流量,只做自己想做的东西,并真诚地去做。
“越从个体经验出发,越能够抵达更广泛的世界,对自我忠诚的本身其实是忠诚每位观众,当你试图去忠诚每位观众的时候,对谁都不忠诚。”许知远说。
他们不愿去取悦观众,甚至在对谈项飙好评如潮时,觉得事情变味儿了:如果要满足这种好评,《十三邀》的制作就只能向一个道路去前进。
局限在学术圈里是最简单的方法,可这与他们的理念相距甚远。
《十三邀》制片人朱凌卿
“我们就要做一点更意外、更胡闹、更丰富的事情,回到《十三邀》第一季、第二季的样子。”胡闹这个词,被朱凌卿重复了很多遍。
在他眼里,《十三邀》里吃喝玩乐都可以有,起承转合反而不那么重要。
到目前为止,许知远和朱凌卿依然在等待社会对《十三邀》更确切的评价。
他们觉得这不是纯粹的访谈节目,也不是纪录片节目,团队在试图打通这个时代的情感、智力、知识等多个层面,每个参与者都有很大的雄心,希望找到理想中丰富多样的世界。
在这个理念的驱使下,他们更加不愿固化,不希望将一种手法不断重复。
当社会过度娱乐化时,《十三邀》就要谈思想;等到思想升起,金钱也许就成了下一个话题。“那种尝试的精神本身,是我们最渴望的东西。”
当许知远带着偏见看世界时,我们也带着偏见看《十三邀》。
当我们认为这是一档哲思访谈,《十三邀》跳到了王宝强的家门口;当我们觉得这个团队只关心中国社会,《十三游》跨海来到日本,思考东亚文化的处境。
他们不断尝试,为的是不落入自己的窠臼。我们对《十三邀》的偏见,是否也该更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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