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我穿越半个世纪,终于找到你
茅君瑶,1933年出生,曾就读于国立艺专油画系。内战爆发后,她辍学前往上海寻找恋人余其濂,未果。1949年11月,考入华东革命委员会第二文工团,即后来的上海人民艺术剧院。1952年5月,调到华东人民艺术剧院歌剧团,直至退休。1993年,茅君瑶独自前往美国寻找初恋,个中经历,堪比一部史诗级电影大片……
年轻时的茅君瑶
留在美国找他
1993年,我的婆婆和丈夫病了十多年后相继病逝,我也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丈夫的妹妹一定要邀请我去美国散散心。说实话,我很不想去。这大半辈子,一直在苦难中歌唱,仿佛已经活过了好几个世纪,感觉心气耗尽了。
我刚刚重新捡起画笔,每周都要去学画。这是他替我选的志向,我要把它继续。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签证被拒签,我就待在上海,好好喘口气。
没想到,签证特别顺利。出发之前,我又去了杭州,再次登上葛岭。
这是我和他分别后,第六次来葛岭了。四十七年前的往事就像在昨天:葛岭蔷薇满坡,绿树葱茏,我和初恋情人余其濂在这里情定终身。
1993年,我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形单影只。而他,不知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年轻时的余其濂
1946年认识他的时候,我才13岁多一点,他24岁。我现在一闭眼,脑子里都是他当年的样子,瘦瘦高高的,穿笔挺的空军制服,笑起来很儒雅。一开口,很好听的国语男中音,真的会迷死很多女孩子。
我们恋爱了三年。在西湖边他给我讲故事,念诗词,我们到灵隐寺许愿,在葛岭定情,在初阳台上立下婚约……他握着我的手认真地发誓:让西湖的山山水水为我们作证,等我1952年8月艺专毕业他就娶我。
规划得很好的人生,却遭逢乱世。1949年,时局动乱,我们失散了。他去了台湾,我留在杭州。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但我就是忘不了他。一刻也忘不了。
中国有句古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想知道他还在不在,在哪里?
我决定留在美国找他。
魂牵梦绕的声音出现了
打定主意留在美国找他,我就开始找工作。很快就找到了,到华人家里做管家。我一边打工一边想办法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人家说艺高人胆大,我是无知人胆大,哪里有一点线索,就跑去哪里找,用几个可怜的英文单词和人比比划划。
找了他一年多,一点进展都没有。我的日记本里密密麻麻记满了各条线索,寻找的过程,以及失望的原因。托人去台湾打听,查到的资料是“不知人在何处”。
我反复琢磨这几个字的意思,最后得出结论:他应该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个结论让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每天奔走在美国的街头,寻找一切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到了1995年底,终于有朋友反馈消息说余其濂还活着,在加拿大。放下电话,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整整十天,我都精神恍惚。
我来美国已经两年了,签证也早就超期了。我没有去办延期手续,我只有一个信念:找到他我就回中国,以后也不会再来美国了。
等了两个月,却没有更多的消息。我想起当年我们失散前的那三个月,见不到他,不知生死,每一天都是煎熬。
几十年后,我依然在经历这种煎熬。我白天找他,晚上想他。这种蚀骨的煎熬和思念,真的是太折磨人了。
儿子有个同学在温哥华,我马上给她写了封长信,告诉她我和余其濂的故事,希望她能理解并帮助我。
1996年2月7日下午两点钟,我正在画画,电话铃响了。对方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自报家门是余其濂,问有没有一位叫茅君瑶的女士。听到他的声音,我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扶着墙壁号啕大哭。
五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
半个世纪的思念和着泪水倾泻而下,哭得我肝肠寸断。和他分开的几十年,我已经不会流泪了,即使文革被批斗,父母离世,我也没这么哭过。
电话那头,他也在痛哭,他一边哭一边说:小瑶不要哭,听话,小瑶不要哭。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说话的语气,语调还和五十年前一样温柔。
我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眼神都能顷刻间融化。
他说他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初那么食古不化,坚持要我回杭州去要一封托孤信。他对不起我。我说是我不好,当时为了劝父母留在杭州,耽误了去上海的时间。我们说说哭哭,哭哭说说,说了整整两个小时。
放下电话,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小瑶,不要哭。”多熟悉的话啊。五十年前,我一哭,他只要这样哄我,我就会伏在他的怀里慢慢停止哭泣。
这次,我忍不住了,放下电话,我继续放声大哭……
一眼定情
我生于1933年,四岁就随父母逃难,一逃就逃了八年。我父亲是生意人,也是当时杭州很有名的书法家,平湖秋月柳浪闻莺,西湖边好几个地方都有他写的楹联。我母亲长得很美,喜欢交际。我们住在英士街(平海路),我家就在现在友好饭店的位置。
抗战结束后我们全家回到杭州,以为从此可以过安稳日子了,父亲忙做生意,母亲忙交际,老外婆整天抱着个收音机听越剧。我哥哥性格内向,整天埋头练琴,对什么都不关心。姐姐热衷时事,经常带很多同学到家里高谈阔论。
我和他们都不同,十三岁个子已经满高了,但还是野小子一样,只知道玩。
第一次见他很有意思。我刚从西湖边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房间里坐得满满的,我床上也坐了个人,在翻我的速写本。我气得冲过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他力气很大,捉住我的手我就动不了了。
他笑着说了句:呵,好厉害!
看我狼狈的样子,大家哈哈大笑。为了解嘲,我也跟着哈哈大笑。听到我的笑声,他就像被魔法定住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也傻了,就像在哪里见过他一样,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好熟悉。
笕桥航校
他叫余其濂,是笕桥航校二十四期学员,入伍前是金陵大学二年级的学生。
他在北京出生,八岁随外交官父亲到南京,抗战时又到了四川。
余其濂从金陵大学退学投笔从戎,1944年12月在昆明入伍,然后到印度拉哈尔受训。刚到印度,日本就投降了。
在印度受训完毕,受命回杭州笕桥重建航校。
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说,我在南京鼓楼小学和印度拉哈尔都听到过你的笑声。大家起哄,说只有他还没女朋友,叫他赶紧追我。
关于我的笑声,他后来又认真对我说过。好多年来,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印度,他老听到有个小女孩在耳边笑,那笑声让他一直很困惑。
那天我一笑,他就惊呆了,原来他一直听到的就是这个笑声。所以,他总认为遇见我,是老天刻意安排,冥冥中注定的。
他的爱为我
创造了一个新世界
自从那次来过我家后,余其濂周日便常常来找我玩,带我去逛书店。
1947年,我读冯氏女中,是一所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每到周末,我们在丰乐桥下的“杭州第一店”吃碗雪菜面,再沿着当时还叫“膺白路”的南山路,一直走到柳浪闻莺。
他喜欢念诗词给我听,有古人写的,也有他自己写的。他的声音饱含深情,眼睛雾蒙蒙地看着我,好像都是为我写的一样。我对他是又崇拜又依恋。
航校演话剧,他扮演《雷雨》里的周冲。演出结束后,他在西湖边背台词给我听。周冲一心想冲破封建家庭的枷锁,去寻找一个自由光明的世界。这些台词完全就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
那时候,他从不说热烈的话,总叫我好好读书,他会慢慢陪着我,耐心地等我长大。
我非常努力,初中最后一年,我的成绩提高很快。他说你考国立艺专吧,你的素描挺有灵气的。
就他一句话,那个暑假我参加艺专的两期补习班,没日没夜地画石膏像,每天都画得汗流浃背。谁劝我休息,我都不听。
我特别喜欢阴雨天的西湖。每次阴雨天没有飞行任务,他就会从上海赶到杭州看我。
考上艺专以后,我和余其濂的关系更亲密了,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我们手牵手逛遍了西湖的山山水水。我们在初阳台定情,商量好,等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我真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点,明天就能长大。
我一定要嫁给他
1949年初,国共打得很厉害,一会儿说开始和谈了,以为谈好了,又打起来了。学校里乱哄哄的,都不上课,闹革命去了。我姐姐也离家出走到四明山参加游击队去了。
1949年4月3号,我又跑去找他。去找他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清楚了,我一定要和他结婚,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他要求和我一起回杭州,郑重地向我父母提亲。因为父亲对军人一直有成见,我坚决不同意他和我一起回去。
最后,他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让我回杭州去请父母写一封亲笔委托信。我还未成年,有了这封信,他带着我就有礼有节,对双方父母和家庭都好交待。
余家三兄弟和姐姐,前排中间为余其濂
4月6号,上海火车站已经全是逃难的人了,乱糟糟,挤得要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趟开往杭州的火车。挤到门都打不开,里面的人拉,他在外面推,我才从窗户爬进去。他反复叮嘱我拿到信就马上回来,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交给我,里面是银元,给我做回来的路费。
火车开动了,他还跟着火车跑了很久,一直喊着让我早点回来。我哪里想得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从此生死两茫茫啊,唉……知道的话,我死也不会回杭州了。
要到委托信,却再也回不去了
1949年4月6号,我从上海回到杭州,发现父母准备去香港了。东西已经整理打包好了,放在客厅,就等我回家。我突然想起之前姐姐从四明山托人带来一封信,说如果发现父母要离开杭州,让我想尽办法留住他们。
这件事情太突然了,我赶紧骑自行车去艺专找姐姐的好朋友曲庸。曲庸花了三天时间去找到一张共产党对民族资本家的政策:要保护、团结和发展,是朋友,不是敌人。
我姐姐大概也希望我父亲这样的资本家能留下来,为新中国效力吧。我把政策给了父亲,劝说父亲留下来。
4月17号晚上,父母经过几天几夜的考虑,终于决定留下来不走了。18号早上,我请求外婆帮我向父亲讨那封委托信。父亲开始的时候还很温和地向妈妈了解余其濂的情况,一听到是个空军,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了。他说他发过誓,决不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军人。
4月20号,广播突然播发消息说,国共和谈破裂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傻了,我知道余其濂在上海肯定也要疯了。他对和谈一直抱有很大的幻想。我急得直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妈妈和外婆也说不动父亲。
23号,我决定自己去求父亲,就算被他打死我也一定要去上海找余其濂。父亲正在小客厅里收听广播,我冲进去跪在他面前大哭,求他成全我们。妈妈也跪下来求他。外婆也说如果父亲再不同意,我们祖孙三个就死在他面前。父亲看我这么坚决,流着泪冲上楼去。
父亲写完那封委托信就出门去了。他让母亲转告我,不要再见他了。这封信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其濂贤侄:我将小女君瑶托付给你,望你善自待她,望至爱至深,白头偕老。茅仲复重托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拿到信后,我泪如雨下。我知道从此一别,此生再难相见。我坚持要等父亲回家和他告别后再走。
父亲两天都没回来。
我知道他是故意躲我。26号,我背了个小背包赶紧出发,里面是我和余其濂三年的通信和日记,还有父亲的委托信。
火车站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售票台前的小门上贴着张纸条:沪杭线暂停,请勿再敲门。
看到这十个字,我腿都软了,人直往下蹲。我在站台等了一个小时,不死心,又沿着铁路路基往前走。路基上都是拖家带口,带着大包小包逃难的人,他们都往杭州方向逃,只有我一个人往北走。
一直走到天快黑了,还是没看到有去上海的车。我实在走不动了,绝望地蹲在路基上痛哭。如果我早点问父亲要那封信,或者一拿到信就出发,本来可以到上海的。
路过的人劝我说,小姑娘,快回去吧,没有火车了,解放军已经到余杭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跌跌撞撞,脸色苍白,像一个游魂一样。等我走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双脚全是泡。我敲开门就倒下去了。
离开杭州去找他
我大病一场。我开始绝食,不想活了。病好后,我去办理了退学。我的西画老师庄子曼教授劝我,说你不要退学,以后你会成为一名很棒的画家。
我说,我不要做画家。此生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相信他有一天还会飞回上海。
1949年11月22日晚上,没有留给父母一句话,和同学告别后,我悄悄去了火车站。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了三年来他给我写的信,三大本装订好的蓝色信笺。杭州实在太小了,从“平湖秋月”到火车站,三轮车也只花了四十五分钟。
可是,这短短四十五分钟的路程,我用尽一生的时间都再也走不回来了。
我终于登上了杭州开往上海的火车,只是那头再也没有他在等我了。我的心已经痛到没有知觉,火车开动的时候,我一滴泪都没有掉。
到了上海,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我考入话剧院,后来又调到歌剧院。人家六点半起床练功,我四点半就起来了,很快就担任主演了。
1952年,去歌剧院前,我不得不将我们三年的通信,整整三大本全部烧掉。我边烧边哭。感觉自己的魂也一起被烧掉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被宠爱的小女孩在这一刻死了。
剩下的人生路,荆棘密布:被我苦劝留下来的父亲和母亲,结局很悲惨。我觉得很对不起父母。后来我也成了被批斗的对象,等几番运动都结束了,婆婆和丈夫又病了。
那些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要管孩子,又要忙工作,还要照顾婆婆和丈夫,两个医院分头跑。
婆婆瘫痪在床,碗口大的褥疮我都给她护理好了。婆婆的病友,包括她的女儿都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好的儿媳妇,比女儿都做得好。所以,她们一定要我去美国散心。
这也是善报吧,不然我怎么找得到我的濂哥。
我把我的照片寄给他。看到我其中一张照片,骨瘦如柴,头发都快掉光了。他抱着那张照片痛哭,说他的小瑶受苦了,是他没照顾好我。
那十多年,我整个人都熬干了,形容枯槁。
这一生,我都是独自在给最亲的人送终,我的父母,我的外婆,我的婆婆,我的丈夫。等到给丈夫和婆婆都送了终,我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老了,我的人生终于可以自己支配了。我把少年时候丢了的画重新捡起来,这是他当年对我的期望。
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找到他。现在找到了,我这辈子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娶了一个长得像我的人
为了证明对我的爱,余其濂给我寄来了1949年的飞行记录。上面详细记录了他每天飞往的目的地和时间。还寄来一张1976年他到杭州找我的地图,上面我家的几处住址,他都画了圈。
原来,我回杭州后,他以为我要到委托信就会马上返回。他每天都到火车站去等,一天一天过去我都没来。他还给我写过一封信,却一直没有等到我的回信。他拜托同事到我家查看,却说没有什么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迟迟不去上海?正打算亲自到杭州来接我,突然接到飞行任务。
1949年4月底,他被派往台湾新竹驻防,从此再也回不来了。除了一个随身的小包,他什么都没带。我的照片,我们的通信,他的日记,全都留在了上海江湾空军基地。
后来,他还飞过很多次大陆,就是再也没有飞到过杭州上空。
他对我也是日益思念,曾整日整夜地对着大海,对天长叹,期盼有一天能够跨过这生死茫茫一水之隔,再回杭州找我。
一等就等了五年,返回大陆找我的梦彻底破灭了。在一次舞会上,他看见一个黑衣少女背影很像我。1954年,他33岁,娶了那个长得像我的台湾护士。
我很开心,因为我比他晚一年结婚。我和丈夫是同行,在工作上有很多共同语言。余其濂说,在两岸隔离的当时,想回大陆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借他乡回故乡”。
为了找我,他做了很多周密的计划。先是从空军退役到民航,再从民航跳槽到企业。
1974年,他移民加拿大温哥华。1976年,他回国过一次,专程到杭州找我。他去了英士街、板桥路、保淑路……他去派出所查,说这家人早就散了,搬走几十年了。他又不敢登报找,怕害了我。蒙蒙细雨中,余其濂对着西湖大喊了几声我的名字,大哭了一场,带着遗憾回了加拿大。
分开的那些年,他用诗歌寄托对我的思念,那些诗他都寄到美国给我看。每一首都有一个明显的“小瑶”。他还给我寄来了从小学到现在,不同时期的几十张照片,说他的一生都毫无保留地交给我了。
他中风过,腿脚不方便,走路要用拐杖,还满温哥华去找蓝色的信笺给我写信。他当年是空军,最喜欢蔚蓝天空的颜色。他说他现在的生活就是每天围着我转。他说:天会老,地会荒,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小瑶。
人到暮年,合著《西湖梦》
他坚持要来纽约看我。他说他找了我五十年,现在终于找到了,他要弥补对我的爱。他要我幸福,要再听到我小时候一般无忧无虑的笑声。
他说他74岁了,我63岁了,再也禁不起等待和分别了,他要马上看到我,要紧紧地拥抱我。我受了太多苦,他的余生,要用来保护我。他已经在和家人商量了,看由谁陪他来见我。
我坚决不同意。我们都那么大年纪了,能知道对方还活着,曾经那三年刻骨的爱是真的就够了。
他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劳顿了。我们都老了,我希望留住的都是最美好的回忆,我已经63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13岁青春烂漫的小女孩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太太真的太好太好了,居然能理解我们,支持他每天给我打电话,写信。
我儿子也提醒我,妈妈你能找到余伯伯是好事,但千万注意不要伤害到别的人。
他在电话里大哭,说我太残忍了。说他很多空军同事都战死了,能活到七十岁的没几个。这是老天给我们的眷顾,让我们还能活着重逢,为什么不见他?他让我不要担心,他一定会把这个事情处理得合情合理,合天合地,反正我们是不能再分开了。
我说,不行,坚决不见,见了面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么大年纪,谁都禁不起再折腾了。你太太照顾你大半辈子了,我很感激她,她也爱你,我们不能伤害她。他考虑了几天,写信来,希望一起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以此来圆我们的梦。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他寄来的提纲,密密麻麻两万多字,大事记注释也有五千多字。那三年重要的日子,我们说过的重要的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22张16开的提纲,他一页页用胶水仔细粘起来,打开有好几米长。我把提纲贴在胸口,泪流满面。我再也不怀疑他对我的爱了。
那三个月,他说内心翻江倒海,天天哭,眼睛也哭坏了。现在不敢太激动,一激动就头晕。提纲他是用放大镜趴在桌上写的,边写边哭。
他嘱咐我,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名字就叫《西湖梦》,是我们两个人的梦,也是很多当时被迫离散的中国人的梦。失散了那么多年,我们都能找到对方,分开的两岸迟早也会统一的。我们的悲剧不是个人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是历史的悲剧。
《西湖梦》
他还给我寄来几十本资料书,用得到的历史资料,他都用红笔圈出来。
算了,写吧,反正这辈子我注定要听他的话,他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继续留在美国,打算写完这本书就回国。我告诉他,这就当是我们没有婚礼的结婚礼物吧。他也慢慢冷静下来了,说从现在开始,我给你的信会减到一周两封,电话也是。等你回国,我不可能再给你打电话了,我要让你慢慢习惯。
为写这本书,又是十多年过去了。2008年,我把第一次自印本寄给他。从邮局给他寄书出来,刚走到门口,我就心绞痛蹲地下了。心里一个大石头终于放下了一样。真的,为他死我都愿意。他收到书马上就来信了。他刚刚大病了一场,但还是认真地拿着放大镜仔细地改了几个地方。
2019年,他98岁了,我也87岁了,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他给我的爱已经足够温暖我这坎坷的一生了。我们即使不能联系了,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希望来世我们再也不分开,可以白头偕老。
来世,无论他在哪里,变成什么样,我相信我依然能找到他。
来源:各界杂志2020年第1期
作者:口述 / 茅君瑶 撰稿 / 丑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