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究竟有多牛? ——再谈徐渭
徐渭究竟有多牛?知其名不知其人,我敢断定半城以上绍兴人或90%以上国人,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对此,我的回答是两句话:一是有眼不识泰山——徐渭是高山:二是海水不可斗量——徐渭是大海。
纵观整个明代,以博学多才而论,后世学者公认最强的是“明朝三大才子”:永乐年间的第一才子、《永乐大典》总编纂解缙,人称“无书不读”、被评为博览第一的杨慎,而名声最大的就是最博学多才而经历也最悲惨的徐渭。
五指并用,四面出击,徐渭在最艰难的条件下,同时攀登上绘画、书法、诗歌、散文、戏曲艺术的高峰,在方志、军事韬略上均有建树,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至于明代长篇小说白话世情小说《金瓶梅》的真正作者,尽管尚无定论,但支持“徐渭说”的学者已非少数。因此,对徐渭来说,冠以“天才”的称谓,已经显得分量过轻了,后人想出“奇才”之称加冕于他,也许还算贴切一点。
徐渭文艺创作涉及的领域很广,在画、书、诗、文、剧作诸方面,都表现了极高造诣。他喜好独创一格,绝不循规蹈矩地沿袭前人,或轻车熟路地依傍他人。但不管在他的艺术还是文学作品中,都渗透着强烈的个性和一股愤世疾俗之气。
倾倒了一代又一代书法家的徐渭,其书法作品充分表现了书家纷杂而激越的主体情绪。他的书法风格豪迈而放逸,和明代早期书坛沉闷的气氛对比显得格外突出,尤其是狂草气势磅礴,用笔狼藉,被称为“明之草书,以天池生为始”,袁宏道更有驾于“不论书法而论书神”之上的评语。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张岱将徐渭的书画与王维的诗画相比拟:“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绝略同。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张岱·《陶庵梦忆》)
徐渭的诗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与当时文坛上声势赫赫的“前后七子”拟古主义文风大相径庭。他的诗歌被称誉为“李贺之奇,苏轼之辩”,袁宏道更将他评为“有明一人”的诗文大家,并对徐诗作了精彩的评述:“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泣,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愤。”他的散文有传世著作《徐文长全集》,所作的《献白鹿表》可谓名扬京师,备受唐宋派古文家唐顺之的赞赏。
因为才艺太多,以致使人们往往疏忽了徐渭在戏剧方面的杰出成就,其实他是一位天才的戏剧大师。他的剧作以《四声猿》为代表,透过喜剧、闹剧的气氛,怒斥封建制度,鼓吹进步思想,并且以独树一帜的艺术风姿而大放异彩,春风般地吹向陈陈相因、委靡不振的中国剧坛,著名的曲律家王骥德、戏曲家汤显祖,都予以高度评价并推崇备至。王骥德说《四声猿》“高华爽俊,□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汤显祖评曰:“《四声猿》乃词坛飞将,辄为唱演数通。安得生致文长,令自拔其舌!”徐渭在戏曲史上的另一项重要贡献,是撰著了我国第一部关于南戏的理论专著《南词叙录》。
但是最奇的奇迹是杰出的文学艺术家徐渭,却居然又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他在辅佐浙闽总督胡宗宪参加抗倭斗争时,不仅参与了不少重要机谋,并且在《拟上督府书》等文章中提出治兵之术;他出谋“擒徐海,诱王直”(倭寇),屡建战功,深得胡宗宪的器重。60岁时又在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府中教授其子李如松、李如柏兵法,还在塞外结识蒙古首领俺答夫人三娘子。李如松、李如柏兄弟能够成为明晚期名将,也有徐渭的启发与指点之功。
对于徐渭来说,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成为一个大画家。他自以为(实际上也是如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仕进才是自己追求的方向。但忙碌到逾不惑之年,结果仍然是竹篮子打水,到头来还是风尘一布衣。于是本来只是茶余饭后寄托闲情,即兴作画而已,殊不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后来竟以此谋生而且成就了他的一生。他对自己的绘画成就并不看重,“老来戏谑涂花卉”,在自我评价中“画”居最末,在其“书”、“诗”、“文”之后,而历史给他的鉴定却是他的绘画成就最大,绘画使他成为中国画坛的划时代人物。
中国画源远流长,画派林立,各派之间的门户之见,本是屡见不鲜的平常事。然而一介贫民画家徐渭,却在其身后得到众多画坛名家高手异口同声的赞许和推崇。奇纵不凡的石涛观徐渭之画,深为其才情和艺术所倾倒,曾写诗赞曰:
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
老涛不会论春冬,四时之气随余草。
性格孤傲的两代艺术大师郑板桥、齐白石,都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这位青藤道士的脚下。用郑板桥的话来说:“文长(徐文长)、且园(高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即郑燮,郑板桥自己)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为表示对徐渭的虔敬,郑板桥还刻过一枚自用印章,文曰:“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的话说得更令人感动:“青藤、雪个、大涤子 (石涛)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三百年前,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他还以一首诗倾吐肺腑:
青藤、雪个(朱耷)远凡胎,缶老(吴昌硕)衰年别有才。
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
被尊为青藤画派始祖的徐渭,以其在绘画和书法方面的杰出成就,使历代著名画家都甘拜下风。事实上,徐渭以他区区个人的顽强生命,和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大手笔,在荆棘丛生的古原上,开拓了一条艺术新路。他为这条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的血洒了一路,化成了道边闪亮的路标,引导着后人的前进。徐渭死后,其作品仍在不断地放射出耀人的光彩,越来越为一些有识之士所赞赏。石涛、石溪、八大山人、以至“扬州八怪”都深受其影响,并卓绝于当时画坛。史叔考、陈洪绶、郑板桥、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都曾师法于他,每个人又以各种方式表示了对他的崇敬和仰慕。
现代学者和艺术家更认为,出现在17世纪中国画史上的奇人徐渭,足以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绘画史上巨匠梵高相比拟。偏执的艺术狂人梵高掀开了欧洲绘画史的崭新一页,欧洲绘画从此进入了“现代”阶段,欧洲社会文化也发生巨大转变。又有学者、艺术家把徐渭比作被称为“浪漫主义的狮子”的浪漫主义画派代表德拉克洛瓦,德拉克洛瓦是“法国人民的骄傲”,对其后的印象派画家和梵高的画风都有很大影响。现在的巴黎卢浮宫博物馆,专为保存德拉克洛瓦的作品辟出好几间展室。
徐渭的泼墨写意花鸟画,兼收各家之长而不为所限,大胆变革,别开生面而自成一家。他的写意画,无论是花卉还是花鸟,皆一挥而就,在似与不似之间,为欣赏者营造出一片开阔的审美天地。不论在怒放的鲜花还是在欲滴的翠叶中,无处不奔泻着他的生命之流,燃烧着他的精神之火。徐渭在他的画梅中题曰:
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招来自有神,
不信试看千万株,东风吹着便是春。
在徐渭的笔下,花鸟画不复是自然花鸟的再现,而是升华为个人独特人生经验与精神世界的象征符号,从而赋予了花鸟画实际也就是中国画从未有过的审美价值。这种突破性创造性的革命非徐渭莫及,他的罕见智商、自我精神、惨痛经历和艺术素养,为他提供了一飞冲天、独领风骚的所有条件。在徐渭的许多画作中,花果都是一气呵成,驱墨如云,气势逼人,又恰如其分的驾驭笔墨,轻重、浓淡、疏密、干湿极富变化。风格疏放,不求形似,充分展现了他的大写意花卉的风格。怪不得郑板桥见了他的作品,爱不释手,甚至竟以“五十金易天池石榴一枝”了。
诗、书、画的三者合一,是徐渭艺术功力与成就的凝聚和集中表现。徐渭的书法,跌宕纵横,力透纸背,融汇于绘画中,“笔中用墨,墨中用笔,墨以笔为筋骨,笔以墨为精英”,千变万化,意深境远。书画之中再加上豪放不羁的诗文,使徐渭的作品成了千载一时、价值连城的中华瑰宝。他在一幅《螃蟹》画中题诗曰:
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
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薰卓脐。
以横行一时的螃蟹表示对权贵和奸佞的蔑视和憎恨,不仅抒发了人们心头之恨,而且也让人忍俊不禁。后来以“螃蟹”为题材的画作接连面世,民间还出现了当民众痛恨的权贵失势之后,特别在“四人帮”垮台的时候,家家户户抢买螃蟹佐餐、痛饮美酒相庆的情景。我想,这一聪明而幽默绝顶的专利权,还应归于徐渭吧。
除了才气、狂气造就了一代奇人之外,还有一种酒气,也是徐渭成功的奥秘之一。徐渭仿佛是带着一身酒香、一身醉态落胎人间的,他曾题画自喻:
不负青天睡这场,松花落尽尚黄粱。
梦中有客刳肠看,笑我肠中只酒香。
醉中作画、品画,酒酣画成,醉后题诗,是奇才徐渭创作的奇怪特点和习惯。他在《与言君饮酒》诗中说:
今日与君饮一斗,卧龙山下人屠狗。
雨歇苍鹰唤晚晴,浅苹黄芽寒兔走。
酒深耳热白日斜,笔饱心雄不停手。
对于徐渭来说,酒醉之中,醉眼朦胧,不仅神思飞逸,浮想联翩,而且超越世俗,窥见了画中的奥秘和真谛。他在《为郑先生题画四首值大醉》(之三)中曰:
春雨潇潇醉酒尊,何人命咏牧图浑,
溪寒月落牛自渡,老牧醉眠何处村?
借酒力的麻醉,远避尘寰的喧嚣,使自己得到片刻的安宁。在酒醉中放浪佯狂,以求须臾的自由解放,借酒固然可以遣悲,借醉也不妨痛快淋漓地痛骂一番皇帝老子,岂不快哉。这是徐渭大智大勇的表现,毋庸讳言,这实际上也是他大悲大哀情绪的一种流露。
绍兴是名士之乡,无人不知。如果说地球人都知道,则未免有些夸大;但对东方人来说,却应该是一个常识。
然而生活在名士之乡的绍兴人,却对家乡这一荣耀光环感到纠结和矛盾,既为家乡群星灿烂而自豪,又为花开墙外而遗憾。有一句在绍兴相当流行的话:“窝在绍兴都是虫,走到外面就成龙。”,也就是说,在稽山镜水这块沃土上,种不出参天大树。
说这句话是谬悠之说,也不尽然,但却可谓似是而非。其实窝在东南一隅的越中,古往今来涌现出多少“本土”名士,徐渭就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徐渭是遥远东方的一条龙,一条本土生本土长的龙。
然而这句广为流传的话也并非大谬不然,在绍兴故土“有仙无名、有龙不灵”的现象的确屡见不鲜,若非外来和尚慧眼识英雄且又怀惺惺相惜之心,或许一些大仙、巨龙早被东流长江浪淘尽了。姑且不论司马迁一锤敲定了大禹的归宿地,唐太宗把王羲之推上了书圣宝座,倘若没有东汉蔡邕、王朗,无神论开山之作、王充的《论衡》早已沉于海底,而一颗价值连城的明珠徐渭,也许成为惨遭闲抛闲掷的荒漠沙粒。
如果徐渭是在蟾宫折桂后荣归故里,那么半个小城都会向他微笑致敬,要是状元及第,也许整个小城都会掌声雷动。然而,踽踽穿行于街巷走向落寞寓所的徐渭,却是一个无为的布衣。小城的脸变形了,向他投去的是鄙夷的目光。
如果徐渭是商贾巨富,风光当时,那么小城媒体就会铺天盖地地予以报道宣传,父母官或将躬身迎接,盛宴招待。然而,“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徐渭只不过是一个落魄文人,有什么被“爱”的资格和资本呢?
至于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自古“士比鲫鱼多”的绍兴文人关系中,也不可免被这条无形的绳索所束缚。
作为一介寒士,纵使徐渭的笔锋犀利,也无法挑开笼罩在他头上的重重阴霾,一条无法飞天的龙只能成为与埋在土下的虫相伴为伍。
他不容黑暗的现实,而现实同样也不容他。因此他在晚年自称“畸人”,自料死后在正史上不会有传,在临死前自撰年表《畸谱》之后,这颗掠过明末画坛、书坛、诗坛、文坛、剧坛“光芒夜半惊鬼神”的巨星,在把胸中郁愤统统发泄出来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昏庸的历史老人在蓦然回首时,发现了一颗龙珠从泥土下发出闪耀的光辉,于是鬼使神差地让一位外来名僧跑去抢救。徐渭总算是荣幸的,后人在记住他名字的同时,也记住了助他腾云而上的那个人的名字。“眼空千古,独立一时”,这是袁宏道对徐渭一生的精辟总结和高度评价。生前历经艰难苦恨、受尽奚落嘲弄的徐渭,从没奢望过也没想到过在身后享有如此崇高的荣誉。
一个三“无”之才屠呦呦压倒了多少院士,然而在屠呦呦面前,徐渭更是傲视古今的一代佯狂之才,他让一个时代汗颜。不久前有人狂言:今日阿里巴巴的创业基地已成无价之宝,然而此君知否:一座永垂青史的青藤书屋,岂是区区一个阿里巴巴的创业基地所能仰视!
但愿徐渭的人生经历给后人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但愿徐渭的时代成为不再重返的过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