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历史名人】​“西山白雪三城戍”—— 杜甫《野望》诗旨及首句异文再考 ‖ 徐希平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

“西山白雪三城戍”
杜甫《野望》诗旨及首句异文再考

徐希平

关于《野望》诗问题的重新提出

杜甫被称为“诗圣”,也被梁启超称为“情圣”,他关心世上疮痍,同情民生疾苦,也亲近自然山水,喜欢登高望远。诗中咏物抒怀,也常用同样的题目。如题为《望岳》的诗就写了3次,分别写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和南岳衡山。他自号杜陵布衣、少陵野老,成都草堂茅屋被称为《野亭》,还有《野老》《野人送朱樱》等诗,以《野望》为题的诗更多达5首,其中3首是作于四川。

第一首是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在青城山作《野望因过常少仙》:

野桥齐度马,秋望转悠哉。
竹覆青城合,江从灌口来。
入村樵径引,尝果栗皱开。
落尽高天日,幽人未遣回。

另一首为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十一月在射洪拜访陈子昂故居所作《野望》:

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
山连越巂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
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
射洪春酒寒仍绿,目极伤神谁为携。

第三首便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野望》诗,宝应元年(762),或说上元二年(761)杜甫于成都草堂所作,诗云: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

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诗人从落成不久的草堂四维野望,西山锦江尽收眼底,进而联想到兄弟失散、天涯相隔,自己迟暮多病,未能报效国家,表达出深沉的家国忧思。此诗历来为人传诵、广为流播,被选入《唐诗别裁集》《唐诗三百首》等多种普及性选本,可见其影响。其首联尤其有名,“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可与其著名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比美,西岭雪山与锦江舟桥相对,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成都遥望西岭雪山(白峻文 摄)

这一联著名诗句中,“三城戍”一词,最初曾有几种不同的异文。杜诗集大成注的仇兆鳌《杜诗详注》卷10于“西山白雪三城戍”之“城”字下注以小字:“一作奇、一作年。”再于诗后注云:“《唐氏注》西山,在成都府西,一名雪岭。三城戍,即松、维、堡三城。《唐志》注:唐兴有羊灌、田朋、笮绳桥三城。《困学纪闻》:《唐·地理志》:彭州导江县,有三奇戍。《韦皋传》:大将陈垍等,出三奇西南。《备边录》:所谓三奇营也。《钱笺》:西山三城,界于吐蕃,为蜀边要害,屡见杜诗,正不必作三奇也。”仇兆鳌在此既指出三城、三奇、三年等异文,又明确选择“三城”。最后再引朱鹤龄的评语“:按史:是时分剑南为两节度,而西山三城列戍,百姓疲于调役,高适尝上疏论之,不纳。公诗当为此作,故有人事萧条之叹。”《杜诗详注》的这个观点影响很大,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杨伦《杜诗镜铨》等通行本均采之,《读杜心解》还特地指出:“三城,一作奇,非。”可见基本成为定论,似乎再无讨论的必要。

今天之所以再次提出讨论,源于2020年初在唐诗之路研究会卢盛江会长主持微信学术群的一次活动。首先是中国李白学会原会长薛天玮先生发现中央电视台第五届“中国诗词大会”节目中引用此诗。其荧屏字幕提示的标准答案为“西山白雪三年戍,南浦清江万里桥”。由此生疑,认为是“城”错成“年”了,不知错在哪个环节。学者们也都认为是电视屏幕文字讹误,但该节目文稿学术总负责人李定广先生解释说,屏幕文字并没有错,出题专家是基于版本依据,并且认为“三年”更胜于“三城”。笔者对此不敢苟同,认为杜诗所言“三城”是确指川西松(潘)、维州、保州三城,皆为今羌族聚居区。在藏汉之间,为蜀西防守重镇,故仍应以“三城戍”为是。群内学者兴趣盎然,展开热烈讨论,山东大学孙微、吉林大学沈文凡、西北师大郝润华等教授都提供依据支持笔者观点,但似乎也没有让对方完全接受。考虑到“中国诗词大会”的广泛影响,觉得有必要进一步加以讨论,以利于杜诗的正确传播。

关于不当作“三年戍”或“三奇戍”的问题

李定广先生认为:“三城戍”固然合理,“三年戍”也很合理。其理由主要有三:

1.有宋本依据,且宋人亦说“3年戍”是“旧本”。

2.诗意很通畅,吐蕃趁“安史之乱”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十二月攻陷河源军东进,唐始于乾元二年在成都西北“西山”戍守,至杜甫作《野望》的宝应元年(762),正好3年,杜甫此诗诸家皆系于宝应元年无异议。

3.此诗首联用对仗,“三年戍”对“万里桥”,以时间对空间,为对仗之上乘,若用“三城戍”对“万里桥”则空间对空间,下乘矣。

因此本文首先就此三点进行讨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引申展开。

第一,关于底本依据。李定广先生称“三年”之说有宋本依据,确如其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支撑。然而宋代杜集版本众多,现存的宋集就为数不少。最早的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王洙编成杜集20卷,经成都华阳人王琪整理,成为杜集定本和后来各种杜集的祖本。比较著名的就有北宋末吴若《杜工部集》、嘉州赵次公《杜工部诗先后解》、南宋初郭知达《新刊校订集注杜诗》、阙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南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黄希黄鹤父子补注《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徐居仁编、黄鹤补注《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刘辰翁批点《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等若干种。在这些宋本中,3种异文都有依据。具体情况如下:

1.上海图书馆藏王洙王琪编订本作“西山白雪三奇戍”,无异文。

2.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中华书局善本再造本,据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宋刻本)卷22作“西山白雪三奇戍”。且于“奇”字下小字注云:“奇,一作城,西山,即雪山也。戍,谓屯兵以备吐蕃也。”

3.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51诗补三(清光绪景刊古逸丛书覆宋麻沙本)作“西山白雪三年戍”,且于“年”字下小字注云:“年,一作城,西山,即雪山也。戍,谓屯兵以备吐蕃也。”

4.除以上两种版本异文外,现存其余各种宋本皆作“西山白雪三城戍”,且多不注其他异文。先说“三奇”,分别有两处版本,其实最早编杜集的王洙已说得很清楚,据黄希黄鹤补注《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卷23:“洙曰:按新史高适传,上皇还京,复分剑南为两节度,百姓弊于调度,而西山三城列戍,高适尝上疏论之,不纳。”在徐居仁编、黄鹤补注《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也有这段引文,可见王洙是以三城为确。钱谦益《钱注杜诗》正文作“三奇”,小字注“一作城,一作年”,笺注曰:“《困学纪闻》:《唐书地理志》:彭州导江县有三奇戍。

《韦皋传》:遣大使陈垍等出三奇,《西南备边录》所谓三奇营也,当从旧本作三奇为是。按西山三城,界于吐蕃,为蜀边要害,屡见杜诗。正不必作'三奇’,此穿凿之过耳。”《杜诗详注》据以采之,故“三奇”之说少有人再提及。

相对而言,“三年戍”仅清光绪景刊古逸丛书覆宋麻沙本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据蔡梦弼跋语:“梦弼博求唐宋诸本杜诗十门,聚而阅之,三复参校仍用嘉兴鲁氏编次先生用舍之行藏,作诗岁月之先后,以为定本。”应该说对于研究杜诗用功甚勤,功劳很大,该书成书于宋宁宗嘉泰四年(1024),流传过程中又形成多种版本,“有50卷本、22卷本,40卷附补遗10卷本3种”,其中50卷本均为残本,40卷附补遗10卷本以黎庶昌所刻《古逸丛书》本流布最广。张忠纲先生认为3种版本中以黎刻最劣。傅增湘先生指出其“卷第凌乱,注文脱失,不可胜数”。虽然陈尚君先生《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版本流传考》认为其讹误“皆是40卷本产生时既成的错失,并非此次刊刻之”,黎刻确有保存文献之功,但本身的讹误是客观的,黎庶昌《重刻草堂诗笺跋》交代其来源为“前40卷南宋本,后11卷补遗外集高丽本,两本俱多模糊,而高丽本刻尤粗率”。而《野望》“三年戍”这首诗在《草堂诗笺》40卷版本没有,正好在卷末补遗之中,其异文之可靠性也就大打折扣。

《杜甫诗选》

特别有意思的是,古逸丛书覆宋麻沙本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载《野望》诗正文作“三年戍”,句下同样注曰:“新唐书高适传,明皇还京,复帅剑南为两道节度,百姓罢于调役,而西三城列防秋三戍,适上疏论之,不纳。”与前引录王洙的注对照,如出一辙,文字略有差异,显然据以改写,而去掉注者姓名。这个注释恰好是为“三城”而作,证明其正文并非为“三年”也。

所以,两宋之交的赵次公曰:“西山,在松维州之外,维州,今之威州也。冬夏有雪,号为雪山。所以控带吐蕃之处,时吐蕃方入寇,故须防戍也。高适上疏,可证三城置戍之始,旧本作三年,非。”

第二,关于唐在成都西北“西山”戍守始于乾元二年(759),至杜甫作《野望》的宝应元年(762),正好3年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表面看来确实很巧合,似乎可以成立,其实存在两个疑问:一是三城开始戍守的时间。一般人多据《新唐书·高适传》这段话加以推断“始,上皇东还,分剑南为两节度,百姓弊于调度,而西山三城列戍。”唐肃宗乾元元年十一月还京,十二月,吐蕃陷河源军,以此理解唐朝于次年即乾元二年(759)开始戍守三城。其实,这是一个易于混淆的误区。川西北山区自秦汉即为缴外羌地、蜀西屏障,松州为历代兵家必争的边陲军事重镇,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在此地置松州、置翼州,到唐太宗时就曾与吐蕃多次发生大战。武德八年(625)置维州,后来取胜后增加翼州、当州、柘州、松州、恭州、姚州、悉州、奉州、霸州、保宁都护府等,其地常年有军队戍守,统辖天宝军、平戎军、昆明军、宁远军、江南军、澄川军等地,其中有些地点不时陷于吐蕃,或失而复得;还有石臼戍、薛城戍、识臼戍等名称,即可见一斑。《旧唐书·高适传》:“百姓劳敝,适因出《西山三城置戍》论之。”《全唐文》卷356收录,名之为《请罢东川节度使疏》,据《唐方镇年表》载:高适于宝应元年接替严武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但上疏时间是在此前。高适于乾元二年(759)五月拜彭州刺使,六月赴任,次年(上元元年)秋由彭州转蜀州刺使。据周勋初先生《高适年谱》考订,上疏是在上元元年(760)彭州刺使任上。感于剑南西川辖地有限、财政不足、百姓困窘,同时西山常年戍守,防范吐蕃,因此建议罢置三城戍以减负,或以剑南统辖两川,以增加实力,这里并无明皇回京才开始建立西山三城列戍之意。另据《新唐书方镇表四》:“至德二年(757),更剑南节度号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增领果州。以梓、遂、绵、剑、龙、阆、普、陵、泸、荣、资、简十二州隶东川节度。”可见早在乾元之前就已经分剑南为东西两川。高适上疏陈述困难而不纳,其弊由来已久,并非乾元二年才于三城置戍也。

至于杜甫作“野望”之时间,李定广先生谓杜甫此诗诸家皆系于宝应元年无异议,也只是相对而言,大多数确实是认为此年所作,但也有个别注家编在上元二年或存疑者。

即使乾元二年(759)至宝应元年(762)为3周年,这其实也是现代计算习惯,而古人常常是按虚岁计算。杜甫于宝应元年送严武离蜀,唐代宗广德二年(764)严武再镇蜀,杜甫结束川北梓阆间流离再回草堂,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称:“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就是2周年3个年头,可见“三年戍”的统计并不确切。

第三,关于三年与万里相对为时间对空间更胜一筹。这完全是鉴赏者主观意见,诗圣立意出神入化、各有其妙,无法以后人之见规定其章法之变,时空对应、点面对应没有高下之分,所谓见仁见智,故在此不做更多讨论。但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若作三年,戍字必须是动词,戍守;作三城,戍则为名词,下句对应的桥字即是名词,二者孰优孰劣?也就不言而明。故莫砺锋、童强《杜甫诗选》解释此联为“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前句点明边情紧急,后句悲叹思归不能”,就十分精当。

从“以杜解杜”及所涉时局等因素论应作“三城戍”

杜诗学研究的一条重要原则为“以杜解杜”,即在各种文献之外根据杜集材料提供内部印证。按照这一原则,必须紧密结合当时局势加以考察,知人论世。杜甫广德元年(763)曾作《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谓“吐蕃今下松维等州,成都已不安矣”,陈述观点与高适相近。广德二年(764)在严武幕中有《东西两川说》谓:“顷三城失守,罪在职司,非兵之过也。”“八州之人愿贾勇,复取三城不日矣。”再据《元和郡县志》:“维州,武德七年白狗羌首领内附,于姜维城置维州以统之,其城甚坚固,乾元二年(759)没西戎。”《资治通鉴》:“广德元年(763)十二月,吐蕃陷松、维、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救,于是剑南西山诸州亦入于吐蕃矣。”又载:“广德二年九月,剑南节度使严武破吐蕃七万众,拔当狗城。”可证包括维州在内的西部边陲重镇戍营多有陷落,后来严武镇蜀曾有所收复,但并未全部成功。由以上材料可以看出杜甫对西山三城局势发展的掌握和特别关注。《旧唐书·地理志》:“天宝元年,改松州为交川郡。乾元元年,复为松州。”“武德元年,白苟羌降附,乃于姜维故城置维州。天宝元年,改为维川郡。乾元元年,复为维州。”“开元28年,置奉州,以董晏立为刺史。领定廉一县。天宝元年,改为云山郡。八载,移治所于天保军,乃改为天保郡。乾元元年二月,西山子弟兵马使嗣归诚王董嘉俊以西山管內天保郡归附,乃为保州,以嘉俊为刺史。”

成都杜甫草堂红墙竹林

以上材料说明,此诗所言“戍”字并非动词之“戍守”,而已经演化成名词,即“戍所”“戍营”“戍兵”。钱谦益直接将高适上疏称为“《请减三城戍兵疏》”:“平戎以西数城,邈若穷山之巅,蹊隧险绝,运粮于束马之路,坐甲于无人之乡。”“三城戍”已形成一个固定词语,为大家所习用,与万里桥一样,皆为名词,故两相对应,不存在所谓时空相对的问题,也不存在戍守3年的问题。

最重要的还有一条,堪称直接以杜解杜的材料。杜甫于作《野望》诗后的次年,即宝应二年(763,亦为广德元年)所作《西山三首》,其写作背景与着眼点皆密切关联,十分相近,录之于下:

其一:彝界荒山顶,蕃州积雪边。筑城依白帝,转粟上青天。

蜀将分旗鼓,羌兵助井泉。西戎背和好,杀气日相缠。

其二: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

风动将军幕,天寒使者裘。漫山贼营垒,回首得无忧。

其三:子弟犹深入,关城未解围。蚕崖铁马瘦,灌口米船稀。

辩士安边策,元戎决胜威。今朝乌鹊喜,欲报凯歌归。

《杜诗详注》题注曰:“《鹤注》:此广德元年,松州被围时作。《卢注》《图经》云:岷山巉绝崛立,捍阻羌夷,全蜀依为巨屏。”又分别指出三诗主旨为“此章记西山时事,次章记松州之围,三章记松州之陷也”。

钱谦益《钱注杜诗》:“《元和郡县志》:岷山,即汶山,南去青城山百里,天色晴明,望见成都。山顶停雪,常深百丈,夏月融泮,江川为之洪溢,即陇之南首也。李宗谔《图经》:维州,南界江城,岷山连岭而西,不知其极,北望高山,积雪如玉,东望成都若井底,一面孤峰,三面临江,是西蜀控吐蕃之要冲。”

以上从多种角度对该诗异文予以论述,说明应该以“三城戍”为宜。正如薛天玮先生所说,中国诗词大会既是普及性质,诗歌文本宜从普及本。联系该诗主旨和杜甫对当时局势和蜀西地理及民族关系的熟悉与关注等因素,充分说明,首句应以当今通行杜集以及选本作“西山白雪三城戍”为宜。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5期“四川历史名人”专刊)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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