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动人的诗

作者:川妈

10月16日,在一众明星的银幕表演中,有部“格格不入”的电影,悄然上映。

它形式特殊:第一部登陆4K院线的古典诗词主题文学纪录片。

它排片极少:截至目前,全国各地加起来不到两万场次。

它口碑爆棚:从权威媒体、文艺杂志,到影视公号、普通观众,都颔首称赞。

即便是对影片拍摄颇有微词(线索散乱、空镜莫名、流于表面等等)的影迷,也无不感慨于主人公巨大的人格魅力,唏嘘于她与诗词之间贯穿近百年的深深羁绊

这部电影,叫《掬水月在手》,讲述了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的传奇一生。

叶嘉莹这个名字,对古诗词有所了解的人,一定都不陌生。

她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代宗师,用毕生心力,阐释和传承古典诗词之美,并用特有的腔韵,将吟诵的魅力展示给更多人听;

她生于北京、嫁于南京、迁居台湾、侨居北美,期间亲历山河破碎、背井离乡、身陷囹圄、天人永隔之苦痛,仍寄情诗词,才华纵横、渡人无数;

她曾在台湾大学、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顶尖学府执教,后毅然归国授课,如今已96岁高龄,捐出全部财产3500余万元,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被尊称为“先生”;

她关心儿童的语文学习,坚持要选优秀、真实的作品,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从诗词歌赋中,体会到草木鸟兽、天地人间的万千宇宙,从而生出关怀,生出爱心,生出丰沛的感情……

董卿在《朗读者》中这样评价:“(叶嘉莹)是很多人通往诗词国度的路标和灯塔。”

而叶嘉莹却说:“柔茧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自己只是吐丝的春蚕,已垂垂老矣,若年轻一辈能将这蚕丝织成锦缎,让文化流传和发扬,便无憾了。

这位与诗词相伴一生的贤人君子,她的背后,又有着一段怎样平仄起落的人生故事呢?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京一个书香世家,祖上中过进士,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在航空署深受器重;母亲也颇有学识,曾任学校老师。

生于农历荷月(六月)第一天的她,得到了一个饱含家人爱意与期盼的乳名:小荷子。

▲童年的叶嘉莹(右)与两个弟弟

这朵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子,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自家的四合院中度过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为保守的祖父觉得,不能让女孩子到外面的学校去读书,会学坏。

于是,在家长的教导下,她认字辨音、诵读诗书,进而练习作诗填词。家里的要求是:可以学习“新知识”,但必须遵守“旧道德”。

渐渐长大的叶嘉莹,如那个时代的万千女子一样,久居深闺、害羞内敛、不善言辞,但她细腻慧敏的心思,却总能在笔下的诗文中体现。

1940年时,16岁的叶嘉莹写下一首五言绝句《咏莲》

植本出蓬瀛,

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

何以度苍生。

既有“出淤泥而不染(《爱莲说》宋·周敦颐)”的高洁,更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偈》唐·慧能)”的清明,难以想象这样一篇诗作,竟出自一个花季少女之手。

也许,是她有感于“小荷子”的意义,愿做花中君子;

也许,是她明白了力量源于人的内心,不可假托他人;

也许,是当时的她,已亲耳听到了卢沟桥的声声炮火,已亲眼见过了长安街上的日本军车,已体会到家园沦陷、风雨飘摇的凄凉苦涩……

这个曾不闻窗外事的小诗童,终究飞快地长大成人。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隔年的1941年,对叶嘉莹而言,充满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这一年,她考入了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终有机会遇到了影响自己一生的老师,顾随

顾随是人人景而仰之的国学大家。银幕上,叶嘉莹对老师的回忆,却很是生动:

“他那个时候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头。

北京的冬天很冷,他就穿得很厚,一件棉衣,一件皮袄,一条厚围巾,一顶大呢帽,到了教室,一件一件脱下来,才开始讲课。

他上课没有教案讲义,常常写上几个字,与诗文完全无关,从此展开发挥,上天入地,见物起兴。”

叶嘉莹听顾随讲课,“如困室飞蝇,蓦见门窗开启”,从此醍醐灌顶,极大开拓和提高了她对诗词赏析的眼界,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大学毕业。

顾随也很欣赏叶嘉莹的文学才华,曾表示,已经把所有创作的方法和品鉴的道理传授给了她,期许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别有开发,能自建树。

1943年,时值抗战关键时期、民族生死存亡之际,顾随受英国诗人雪莱《西风颂》中“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的启发,写下“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与学生们共勉。

叶嘉莹借用老师的诗句,作出一阕《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

梦回何事萦怀抱。

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

落梅花信今年早。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而几十年之后,在顾随老先生的遗作之中,竟也发现了一阕用上这两句的《踏莎行》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

如今看去真堪笑。

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

眼前几日风光好。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其中的韵律和意象,与叶嘉莹当年之作,似有应和。

影片中,女声和男声分别诵读着二人的词作,直至最后一句,蓦然契合,师徒俩的深厚情谊,呼之欲出。

▲叶嘉莹(右二穿白旗袍者)与恩师顾随

其实,当顾随写下这首词的时候,师生二人早已失联多年——1948年,叶嘉莹随供职于海军的丈夫来到台湾,人生立刻被看孩子、烧饭、打杂填满。

初期,两岸还能通信,而之后的全面封锁,让“一湾浅浅的海峡”隔绝了多少音讯、生出了多少乡愁。

顾随听说爱徒的处境,发出“造物忌才”的悲叹,此后余生,竟是没能再见上一面,更不曾知晓,叶嘉莹继承了他的衣钵,传道授业,桃李天下。

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随与国文系41级学生合影(后排右五为叶嘉莹)

而纠缠叶嘉莹大半生的“风雪严寒”,自此席卷而来。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有人曾说:“人间至悲至哀之事,叶先生全都经历过。

这至悲至哀的源起,莫过于母亲的死

1941年,叶嘉莹的母亲查出肿瘤,需要开刀。当时,父亲已在随民国政府的辗转中杳无音讯,母亲就在舅舅的陪同下,去天津租界里找西医做手术。

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团聚,却没想到,母亲手术后不幸血液感染,病情恶化,心中挂念尚未成年的三个儿女,执意要回家,最后,在由天津开往北京的火车之上,溘然长逝。

叶嘉莹说,这是她第一次感到人世无常、死生相隔。

在为亡母收敛遗体、举行葬礼的悲痛欲绝之中,叶嘉莹写下了八首悼亡之诗,或追忆音容笑貌,或质问上天绝情,字字泣血,声声垂泪。

而这首《哭母诗·其一》,最让我动容:

噩耗传来心乍惊,

泪枯无语暗吞声。

早知一别成千古,

悔不当初伴母行。

原来,在母亲去天津的时候,叶嘉莹本想随行,被母亲极力劝阻,就没再坚持,却因此,造成了一生中最深的悔恨。

影片中,夜晚深巷里,年轻女子失魂独行的背影,配上诗文的诵读,此情此景,让人感同身受、黯然神伤。

而后,叶嘉莹终于等到了与父亲的重逢,又南下南京,与丈夫赵东荪举行了婚礼,不久就迁去了台湾。

那时,单纯的她,不知道这一走,就是几十年的游子漂泊,随身行李只有两个皮箱,里面装的,几乎都是关于诗词的笔记。

▲叶嘉莹结婚照

婚后平淡却珍贵的生活,叶嘉莹并没能过上太久:1949年,“白色恐怖”笼罩台湾,叶嘉莹的丈夫被捕入狱

已是飞来横祸,却还雪上加霜。不久后,警察局又带走了叶嘉莹,虽然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但她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和宿舍,无家可归,只好带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投奔亲戚。

每夜,辗转反侧在别人家走廊的地铺上,叶嘉莹把远离家乡、寄人篱下、母女相依、前途未卜的满腔悲怆,最终化作一首《转蓬》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丈夫出狱后,性情大变、蛮横暴躁,索性不再工作,养活一家老小的重担,落在了叶嘉莹瘦弱的肩头。

她白天教学讲诗,回家做饭打扫,深夜挑灯备课,日子过得极累极苦,时时都经历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磨难。

▲叶嘉莹(中间穿旗袍者)与台大中文系学生合影

叶嘉莹说,看不到希望的自己,曾想过就这样结束生命。

在至暗时刻,她硬是靠着诗词的力量,靠着对古典文学的热爱,一点一点挺了过来;而她满满的才华,也受到学界的赞誉,更让美国的汉学家慕名而来,邀请她去大洋彼端授课。

叶嘉莹带着家人一起,踏上了离故土更远的异国他乡,几十年的时光弹指而过。

她在多所顶尖学府留下足迹,一边自学语言和文学理论,一边向那些深眼窝、高鼻梁、对东方文化不甚了解的学生,传递着中华古典诗词的美。

▲叶嘉莹(中)与汉学家候思孟(左)、海陶伟(右)

工作顺利、研究有成,两个女儿也长大成家。简单的幸福,似乎在历经了千百次的苦难之后,终于姗姗来迟。

但命运,却仍是那无法反抗的可恶命运,给予了年过半百的叶嘉莹以沉重一击。

1976年,叶嘉莹的大女儿和女婿,在出游途中遭遇车祸,双双罹难。

几天前,刚在出差途中匆匆见过一面的孩子,再见,却已是天人永隔。

▲叶嘉莹夫妇与新婚的大女儿、女婿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叶嘉莹,强抑着痛不欲生的心情,赶去多伦多料理后事,然后,把自己关在家中数天,谁也不见。

因为,此时任何宽慰的话语,都只会引发更大的悲恸。

而在以泪洗面的日子里,叶嘉莹谱下一首又一首《哭女诗》,寄托对早逝女儿夫妇的万般哀思,疗愈内心的淋淋血口:

万盼千期一旦空,

殷勤抚养付飘风。

回思襁褓怀中日,

二十七年一梦中。

平生几度有颜开,

风雨逼人一世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

不令欢笑但余哀。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句出自国学大师王国维之笔的谶言,是叶嘉莹的真实境遇。

而这句话,后来也被叶嘉莹引用,不着痕迹地为自己作注。

历经过各种生离死别、世事无常,她对诗词与人生,有了大彻大悟:

“过去,顾随先生曾说过: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我当时并没有过深的体会,痛极之后,才渐渐明白。

要懂诗词,大概真的是要身经过忧患,才会有很深的感悟和理解。也许我写的诗词,你们觉得也还有美的地方。可是我那一柱鲛绡,是用多少忧愁和困难织出来的?

不管有多少苦难、灾祸,我都可以承受,而且我坚持的操守不会乱,我的内心也可以不受打扰。

我们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的心灵不死。

这份感悟,恰恰呼应了影片中友人的话:

古诗词救了她。

她遇到什么困难,诗就能把她渡过去。

在选择承受命运之重、直面人生不幸的同时,一个念头,在叶嘉莹的心中悄悄生长:“我更加怀念我的故乡,我想回家。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谈叶嘉莹其人,便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她开创的“弱德之美”

我们的文化之中,常常颂扬的是“健者之德、强者之德”:

不服世道敢于反抗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志向高远心存天下的“安得广厦千万间”;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我以我血荐轩辕”……

但,“德”的表现,素来不同。既有“健者之德、强者之德”,便也有对应的“弱者之德”。

叶嘉莹解释过其中含义:“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而“弱德之美”这四个字,她用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好的诠释。

叶嘉莹曾说,她这一辈子,没有做过自己的选择,几乎每一个决定,都是随波逐流、形势所致。

因家教而学诗、因义气而嫁人、因责任而渡海、因养家而赴美……别人眼中,她有崇高的头衔、等身的著作、卓越的成就;却是只她自己知道,表象之下,都是命运施加在她身上的浩大困厄。

她不曾做出过勇者般的回击,不曾试图扼住命运的咽喉,仅是在重压之下,默默地承受着,静静地坚持着,缓缓地前行着,不跌倒,不跪屈,不放弃

惟有对诗词的热爱,和对家乡的思念,是她负重前行的“弱德”之中,美丽的华光。

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1951年于台湾

故都北望海天遥,有夜夜梦魂飞绕。

——1953年于台湾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1968年于美国

异国霜红又满枝,飘零今更甚年时。

——1969年于加拿大

从南到北,辗转漂泊,日日夜夜,游子望乡。叶嘉莹把内心中的思念倾倒而出,倾倒在自己的诗与词中。

她思念祖国,思念北京,思念长安街上那座养大了她的四合院,思念院儿里的花花草草、秋日竹菊,思念那个摇头晃脑诵读着诗词的小荷子。

而这份思念,终于是等到了回应。

1970年,中国与加拿大建立外交关系,在随后几年中互设领馆、开放签证。叶嘉莹得知后,立刻着手申请回国探亲,并终于在1974年成行。

她取道香港,买了各种探亲礼品,甚至买了一台电视机,一个人拖着大包小包,坐一趟长长的火车来到关口,再随着人群过关,到广州乘上了去往北京的飞机。

影片中,叶嘉莹在回忆起往事时,面容带笑,眼里有光:

“飞机快降落的时候,我从窗户向下看,看到一排明亮的灯火。

我就在想啊,难道那就是我家所在的长安街吗?

我的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三十年来只能常存于梦中的归乡夙愿,终于在踏上故土的这一刻,化为了沸腾的热忱,促使她挥笔写就了2000多字的长诗《祖国行》

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银翼穿云认归京,遥看灯火动乡情,

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

……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趟探亲之旅,坚定了叶嘉莹的想法:回国,用自己的语言讲授最爱的诗词,让文化的根脉能在故乡的土壤里延生。

叶嘉莹说,只有这个决定,是她一生中所做的,属于自己的选择

于是,她给中国的教育部写了一封信,申请自费回国讲学。

在去邮局寄信的路上,要穿过一小片树林。漫步在林间,看着夕阳的余晖穿过树叶,听着晚归的飞雀阵阵鸣音。

“落日终将没入黑暗,倦鸟仍有窝巢可回,而已知天命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真正的家园呢?”叶嘉莹想着,一首七言绝句《向晚》涌入脑海:

向晚幽林独自寻,

枝头落日隐馀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

谁与安排去住心。

改革开放后,叶嘉莹的申请被批准,回国教书的夙愿得以实现。她开始奔走于中国和加拿大的两地,暑假在中国上课、办讲座,开学后在加拿大完成教授的本职工作。

这一奔走,就又是三十多年。

期间,叶嘉莹曾托人,在祖国的东北方寻找一条河流,叫作叶赫水。

原来,叶嘉莹的“叶”,源自于“叶赫纳兰(叶赫那拉)”。她幼年时候,从伯父口中得知:自己是满洲镶黄旗下,却并非满族人,而是蒙古族人。先祖的部族迁徙到了叶赫水边,便取河流之名为氏。

在背井离乡的漂泊中,她一直在想:叶赫水还在吗?我还能看到它吗?我还能回到它的身边吗?

2002年秋天,年近80岁的叶嘉莹,终于来到吉林省梨树县,站在了心心念念的叶赫水边,站在了叶赫古城的遗址之上。

她望着劲风中的田野,望着雾霾中的秋阳,回过身来对同行者说:“这不就是《诗经》里的《黍离》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现在的心情,和诗中写的,一模一样。”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席慕蓉,心中感慨:

“就在这个看似荒芜的地方,叶先生却遇见了那一首三千年前的诗。

这次相遇,又一次照亮了这首诗。

因为这次原乡中的相遇,叶先生赋予了三千年前就被写就的那些文字新的意义。”

▲叶嘉莹(左)与席慕蓉(右)在叶赫水旁

在千百年岁月前留下的字句之间,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找到共鸣,找到连接,找到沟通的桥梁。

踏足桥上,会见到那些诗词大家,从白纸黑字的书本上生出鲜活的血肉精气,锦带飘逸,甩袖回身,对来者报以知音一笑。

心有戚戚,乐哉!幸哉!

而这,正是诗词歌赋的魅力,也是叶嘉莹坚持讲学著述、研精究微的原因。

诗词能渡人,人,亦要渡诗词。

莲实有心应不死,千春犹待发华滋

2014年,时年90岁的叶嘉莹,终于结束了奔波,从此定居在南开大学的迦陵学舍内。

▲叶嘉莹(右)为迦陵学舍揭幕

迦陵”,是叶嘉莹的号,也是她的笔名,本义是指佛教中的一种神鸟,声音美妙,婉转绕梁。

巧合的是,影片中用了一阕叶嘉莹自作自诵的《鹧鸪天》

广乐钧天世莫知,伶伦吹竹自成痴。

郢中白雪无人和,域外蓝鲸有梦思。

明月下,夜潮迟,微波迢递送微辞。

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词的背后,有一个关于蓝鲸的神话故事。据说,两头蓝鲸,即使相隔数千里的茫茫汪洋,也能通过呼鸣,与对方传递信息。

叶嘉莹解释说:“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遗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现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留下来,就这样。”

不管是迦陵妙音鸟,还是遗音海中鲸,叶嘉莹,都真真做到了“人如其名”,用迷人的讲述,传递着诗词的美妙,在讲台前一站,就是七十多年

很多文学界的大家,比如诗人席慕蓉、作家白先勇、已故台大教授柯庆明,等等,皆是在她的古典诗词课上获得启迪。

▲从左至右:席慕蓉、白先勇、柯庆明

影片中,诗人痖弦,讲了一件有趣的事:

“以前,台湾的新诗人和旧诗人矛盾很大。旧诗人嫌弃新诗人写诗有病句、没章法,新诗人说旧诗人老土过时,思想陈腐。

两派人不太来往,过端午节,都不在一个桌子上吃粽子,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你纪念你的屈原,我纪念我的屈原。

后来,叶嘉莹发表了文章,以一个古典诗词学者的身份和角度,肯定了现代诗的优点

(在叶嘉莹的影响下,)新诗人和旧诗人慢慢开始在端午节时、在一张桌子上吃粽子了。”

▲痖弦

神奇如叶嘉莹,不仅沟通了新诗人和旧诗人,还沟通了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文学理论,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之处,以有逻辑的论文做出分析和解读。

回国后,叶嘉莹更是哺育门下学子无数,春晖四方。

她初在南开授课,最大的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台阶上、讲台边、窗户上都是人,蹭课旁听的同学们戏称自己是“挂票”。

哪怕后来学校规定“持听课证方可入场”,大家也有对策:用萝卜刻假章伪造证件,不想错过一节课。

▲叶嘉莹与南开众教授合影

即便,是没有听过叶嘉莹讲课的人,也能在她所著的诗词讲解文集之中,收获莫大的教诲。

我在豆瓣上,读到了网友Viking的感人留言:

“1998年,我从一所理工类大学退学,在县城里租了间半地下的屋子,过一个人的生活,自学文科,准备再次参加高考。

我在书店买了一本《唐宋词十七讲》,那时候我19岁,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接触诗词。我被震撼了,每天黄昏的时候,坐在一条河边,对面是一望无际的菜地,我大声地把几乎整本书读了下来,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美妙的世界。

我不知道叶嘉莹是不是最好的,但我对她充满了感激,一直以来,在我心里:诗词就是叶嘉莹。

多年以后,我也进入了出版行业。当我计划把当年的《迦陵作品集》再版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诗词就是叶嘉莹”,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大约已经说尽了岁月,讲清了一生。

如今,叶嘉莹已经是96岁高龄,岁近期颐。

但镜头里的她,依然思路明晰,表达清楚,谈起过往时平静淡然,谈起生活时好奇未泯,谈起诗词时意气风发。

她不敢生一点点的病,却仍关心青少年的教育状况,有机会就外出授课演讲,每次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

近年来,叶嘉莹积极推动和参与的事情,就是复兴古诗词的传统吟诵

她说:“吟诵,是一种细致的、创造性的、回味式的读书方法和表达方式。”诗歌中“赋、比、兴”感染人心的力量,皆能透过吟诵来表现,不是为了给别人听,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与作品中诗人的心灵,藉着平仄起伏的声音,达到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应

现在,传统吟诵的方法几乎失传,诗歌的生命正在减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叶嘉莹,只愿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多地留下录音资料,给予支撑自己走过忧患的古诗词,一个不悔的交代。

有一次讲诗词时,她转过身,望着台下的莘莘学子,有感而发:

“古诗词这么美好的一份珍宝,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看见。”

这位不辞劳苦、推开门扉的贤者,把不懂诗词的人接引到殿堂之内,也把古代诗人的心魂和理想,传达给下一代。

她在诗词,她也在渡人。

在南开,叶嘉莹写下一首《浣溪沙》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

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

千春犹待发华滋。

时值秋日,叶嘉莹路过校园中的马蹄湖,看到莲花凋落,却并不悲观。

因为她知道:莲花结了莲蓬,里边有莲子,落在土里边,来年,又能开花结子了。

回首九十余载,恍如一梦,叶嘉莹将那个陪伴一生的乳名“小荷子”,当做了坚守的君子之道:

“我希望,我有一颗莲子落在泥土之中,它能发芽长叶,以后也许,会再逢春天,长成另一棵莲花。”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叶嘉莹如是说。虽经历了半生起落坎坷,小小的心脏却能像水一样,柔韧、澄澈、从容、不绝,鲜与万物争,只向自我的目标涓涓流淌着

而今,她又在用自己如水的生命,倒映着遥不可及的天上寒月,让人们得以手掬一捧,细细端详那些未曾理解的天相,离历史长河中闪耀的每一位诗士词家,近一点,再近一点。

也许,命运真的是沉重的车轮,是滚滚的洪涛,总会推着我们向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行。

但若能找到心中所爱,找到精神寄托,便能点亮那盏心灯、望见那轮明月,在苦痛中不灭,在艰难里长明。即使重压在肩,也不会被击垮崩溃,而是在逆境里,一步一印,从荆棘之中走出一条踏实的路。

或者与叶嘉莹一样,是诗词歌赋;

或者,是音乐绘画、语言数学;

或者,是任何可以给予支撑、给予保护、给予救赎、给予成长、给予希望的事物。

愿每一位孩子,都能在人生中,找到那盏心中的灯火,找到那捧手中的月亮。

参考资料:

[1] 叶嘉莹(口述),张候萍.红蕖留梦[M].三联书店,2013

[2] 叶嘉莹.迦陵杂文集[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3] 叶嘉莹.荷花五讲[M].商务印书馆,2015

[4] 熊烨.叶嘉莹传[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

[5] 艾江涛.96岁叶嘉莹,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下一代[J].三联生活周刊,2020(37)

[6] 电影《掬水月在手》及预告片、片花、采访花絮

[7] 叶嘉莹历次演讲文字记录

川妈说说

开选题会时,小伙伴提出推荐《掬水月在手》这部纪录片,我立马举双手赞成。实在太敬仰叶嘉莹先生了,很想把她的故事分享给更多的父母、孩子。即使很清楚地知道,推荐这样的纪录片没有热点效应,依然选择毫不犹豫去做。

只是没想到,写出来竟然有将近1万字,还非常不像母婴公号的文章(虽然我们常写这么长的文章)。但实在是喜欢,舍不得删减一点。

读叶嘉莹先生的“弱德之美”,感觉自己很像她。从没愤青过,不咋呼不张扬,看上去朴实平淡,甚至有些温吞,一直随遇而安、顺流而下;但真正熟悉我的朋友都说,我是很有态度和力量、很拼很坚持的人。

以前只有儿子时,我不太希望像我,更期待他热情张扬,活得惊天动地。但现在有了女儿,又开始希望她更想我一点,平淡的生活中慢慢收获弱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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