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24)喜宴


24
、喜宴

过六礼的日子是张阴阳择定的吉日。

罗桃花是被两条毛驴子架了轿子,驮回桃花尖来的,这在山里叫“架窝子”。

狗蹄子从镇供销社里买来两挂千头鞭在三官庙前燃放了一挂,又在自家门口燃放了一挂。大概是受潮了,噼噼的,不咋响,但好歹是个意思了。

桃花尖有条老辈子上传下来的村规:不管谁家有了红白事,不待招呼就全来了,当事人家全不必操心,把钱掏上,坐着听言喘就行,推举出的主事人会替你把一切都安排妥帖,具体到谁谁谁端茶倒水递烟等等。就像村里另一条村规:若哪家后人不孝,村里人便委派几个小伙子打上门去,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打,打服了就啥事都解决了。这天,喜娃家的芹儿,三大大家的玉儿等几个女人早早便来搭帮手。厨房里叮叮咣咣一片响声……

我父亲和我母亲起初执意要将正房腾出,他们到仓房里去睡。孰料狗蹄子不言不喘抱了小水水子就钻进仓房里住着去了,腾出西厢房来给我做新房。在为我操持婚事当中,他里外不停忙转,四处借桌椅板凳,挨家挨户借盘子借碗。他总想在我面前做出灿烂的笑容,笑得却像只酸梨。他心里那股感伤是掩饰不住的。破衣袖忽闪忽闪的养马汉何佛留,见了大小人都一律打躬作揖,不敢忽略了哪一个。

最轻省的要数眉儿了,四处胡窜。

院子里设了香案,香案上摆了盛满麦子的木升,麦子里插了面圆镜子、一把剪子、一把尺子,两杯水酒中各放入一枚麻钱,两只麻钱由一根红线相系。盛满麦子的斗象征的是要共同生活。圆镜子象征肝胆相照,剪子的双刃则象征夫妻同心协力,尺子显然象征着道德伦理的尺度和责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新人互拜之后,我才明确地知道罗桃花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么黑瘦,只是稀疏的头发呈现一种焦黄的颜色,紧巴巴贴在头皮上。

摆上酒席之后,二秃子才抄了两手晃悠进来,扬了高声道:“大喜!大喜!”

办酒席少不了酒,买酒须走后门,打散装白酒得生产队长亲自批条子,到镇上供销社去打。条子是二秃子批的,挥手批了20斤,天大的恩惠了。此刻,二秃子当仁不让,端南正北一屁股坐在上座:

“把新娘子引出来叫咱看一看。”

给二秃子点烟的何佛留招呼我:“存禄,去喊你媳妇子来见过队长啊。”

是喜娃家的芹儿到西厢房里去把羞答答的桃花拽出来的。桃花羞答答立在二秃子面前,头也不敢抬起。

二秃子将桃花从头到脚打量了个来回:“叫个啥名字?罗桃花?好,听你这名字就合该是要嫁到咱桃花尖来的。往后就成咱桃花尖的人了。癞瓜子这狗日福气大着哩。对了,昨个天我还说叫他到我屋里去帮着杀口猪哩。”

我父亲招呼二秃子的同时剜了我一眼,吆喝一声:“摆席哇。”

说是席,其实就几笼白面馍馍和几样凑合的大锅烩菜,就搁了一把盐。

桃花尖跟别处的习俗还不大一样,闹房主要闹公婆。等把两个老妖怪的洋相出足了,撤了席,才闹新娘子。闹公婆比闹洞房还热火,任凭客人再咋胡闹都不能恼。

何佛留头天夜里就跟我妈招呼了:“一辈子瞎好这一回,人家叫当儿子了就当儿子,当孙子了就家当孙子,当个八十条腿的畜生满地爬也成。”

何佛留朝打躬作揖:“各位好乡亲,高抬些贵手。”

二秃子说:“再高抬也把你便宜不下,你先把老叫驴给咱当上。”

高丽铜弄了只牲口拥脖来。唿嗵地套在了我父亲脖颈上。

二秃子又说:“把脸子给老叫驴抹上。”

高丽铜又到厨房抓了两把黑锅灰,胡乱往我父亲脸上一涂,我父亲一张脸就成了锅底的颜色。高丽铜又拿了一副驴笼头来往我父亲往嘴上套,人脸毕竟不是驴脸,套不住,只好拿在手里将就个意思。眉儿年纪小,觉得父亲受到了欺负,窜上来跟高丽铜嚷嚷,被我父亲抓鸡娃子似的抓过去,拦在背后。我心里又灰又冷。狗蹄子趁端盘子上菜的空挡,悄悄在我腰里杵了一胳肘。

何佛留给人敬酒是不能说人话,必须得学驴叫。他欧啊欧啊地叫唤出一串儿花,真不愧是牲口行家。

二秃子说:“赶驴儿的老妖婆呢?少了她可不热闹。”

我母亲旋即被人从厨房拽出来,她两手在围裙上抹擦着,笑成朵老菊花:

“丢丑哩,老皮囊揣的,倒叫我出洋相哩,还是求你们行行好吧。伤脸得很。”

有人取来两只干红辣椒,用线拴了,一边一只挂在我母亲两耳上,又将一枝满是尖刺的花椒枝塞到我母亲手里当鞭子使唤。

“逮求。”脖子里套着驴拥脖儿的何佛留就欧啊欧啊,弓着腰在每张酒桌之间给众人敬酒,蝗虫般的嚼食声中,忽听哪里啪嚓一声,碟子摔碎一只,我父亲心疼得浑身一哆嗦。

二秃子说:“还少个牵驴儿的哩,快叫牵驴儿的人来。”

躲在西厢房里的桃花旋即被几个女人推搡哄抬出来。一松手,桃花慌得像老鼠似的掉头就往西厢房里钻,没跨过门槛,被几只手同时掣住了。桃花羞得勾低了头。

我父亲说:“好娃哩,耍的个,你还顾啥脸面哩?”

桃花这才捏了缰绳,头勾到胸前,看不见五官,行走的样子慌张,手也微微地抖。二秃子连脑门子上都出了细密的汗星子。众人开心的吆声达到了高潮。我这个新郎官耳听众人高高低低的哄闹声,耳听母亲逮求逮求的呱喊,耳听父亲欧啊欧啊欧啊学叫驴的叫唤。耳听嗬楞楞的脚步声往西厢房窜去,大概是桃花扔掉缰绳羞得又掉头往回跑了罢?我真恨不得三脚两脚把院子里的酒桌子统统踢翻。心头陡然涌上来一股抑止不住的悲哀,悲哀我迟早也得学会驴的叫唤。

狗蹄子劝我:“平安过了今日,明天你杀人放火都成……”

其实,我只是心里堵得慌,为自己难受,不是为众人的胡闹,这般场合不胡闹能做什么?老辈子就这么闹过来的,闹了一茬又一茬人。闹过人的人被人闹,被人闹过的人又来闹别人,闹来闹去,日子便老了,人就老了,死了,死了就埋在绵软深厚的黄土里……

做过私塾先生的老六爷毕竟最重斯文,对我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世上万般事,唯有读书高啊,求取功名还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作为何佛留的兄弟媳妇,二大娘自然不好不请。但我父亲最担心的也正是二大娘,怕她老人家重提往事。还算好,二大娘一直坐在几个孤寡老太太的桌子上,默然不语地吃饭,后来情形却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本是晴朗朗的天气,忽刮来一股旋风,刮得树叶乱飞。目光呆茫的二大娘说不对就不对了,谵语道:“他大凑份子来了。”我父亲闻言大骇,丢下手里的活跑去安抚:“他二大娘,你咋了?你这咋了?”

二大娘用鸡爪子似的瘦手将桌上的白面馒头往怀里揣,连揣了四五个。

我父亲求告:“他二大娘,白面馒头预备下了,罢了你老人家揣上回,今个是癞呱子的好日子,你可万万行个好。”

二大娘不往怀里揣馒头了,双眼呆滞地在席桌间游荡。将缠在腰里的一根麻绳解下来向虚空中抽打,嘴里唤出一个个埋在黄土之下亡灵名字。胆小的眉儿吓得怪叫。席间一阵慌乱。多亏了二秃子,他声色俱厉地大喝一声:“呔!干啥哩,干啥哩,你这叫干啥哩?啊?死鬼还把活人拿住了?”这声断喝像一声雷当顶炸开,二大娘的两只眼睛苏溜地瞪了个白,之后渐复了常态,软得像剔了骨头似的,噗嗵一声塌坐在地上。几个手脚麻利的人赶紧把二大娘扶到一旁。喜娃家的芹儿故意同男人们一阵粉色的调笑,才将气氛调节过来。

几桌酒席吃去了何佛留一家三年的辛苦。

满地狼藉,酒气的氤氲久久不散。散席之后,桃花尖的夜色便迷迷瞪瞪了。装扮了半天叫驴的何佛留,擂腰捶腿地从脖子里取下臭烘烘的牲口拥脖来丢在一旁,累得钻到黑咕隆咚的正屋里,抽难闻的旱烟去了。小水水子在我母亲怀里睡得像熟透了的香瓜。狗蹄子却还闲不住,一样样清点、归还借人家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我一直觉得,狗蹄子哥哥身上有种令人感动的牺牲精神。

西厢房里终于只剩了我和桃花两个人。

炕墙上忽闪着一盏黄舌舌的油灯。

桃花穿了身又窄又小的紫红色条绒衣裳,脸朝炕墙,只将一个清瘦的侧影子给我。她低勾了头坐在炕沿上,不敢抬起头来望我。像注视着脚上那双圆口带袢儿布鞋。鞋底边儿很白,大概刷了层什么白粉。在我眼里,她就像是长在黄土崖畔上的一棵草,而且是那种俗名叫“死不了”的草,只在第一阵春风来时,开几点米粒儿似的碎花,浅紫色,没什么香味,几天就谢了,但生命力却顽强得不可思议,纵然大旱年也旱不死。这女子看得出是个凡事都能逆来顺受的人。平静里透出驯良和温柔。她的背看上去似有些弯,尤其在头低勾着时更明显些,从小担起生活重担的黄土地上的女人,多半就这样。她的两手先是抚弄一只细细的辫梢,后又一下下抠着炕沿儿上的一根翘起来的木刺,抠得噼噼作响。她的手腕很细,很瘦,骨节儿尖尖地突出来,竟没一个是圆的弧度,每个骨节都有着坚硬的棱角……

她终于在寂静里抬头瞟了我一眼。明澈的目光里含了一丝惶觫和戒慎,显出深谙人事的内心。

她的目光回避开后,我听见了她的细微鼻息,似在羞赦地呼唤。

我默默念叨三遍:“这女人便是我的婆娘了,她是我的婆娘了……”

黑夜里的桃花尖,一切活的声音都死了,淹没在亘古洪荒里了。时间变成了个黑洞,要将我吸了去。这夜里,何佛留的小儿子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自己满嘴的牙都掉光了,变成了个老何佛留……

二天清早,桃花早早便起来了,先是哗哗地扫了院子,喂了鸡,又夹了扫帚到村外扫树叶子去了,预备用来当煨炕的烧头。等何佛留老俩口起来,她已扫了满满两背斗树叶回来,紧接着,厨房里又响起了呼嗒呼嗒的风箱声……

我父亲感叹:“癞呱子他妈,看咱这媳妇咋说。”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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