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兴朋与他的《文昭关》

偶得小言《文昭关》大段二黄录音,听之,大恸。真真切切地,像是一个少年将军的失路悲歌(某人唱得真的不得不认为是少年将军),把平生忧愤,一天失意,和抑扬婉转间,尽情挥洒。

我对《文昭关》这个戏很有感情,谁唱都愿意听一听。当然,最熟悉的还是杨宝森的绝唱。就我个人而言,一出戏,对某一个人的版本比较熟悉,珍爱之后,乍一听到别的风格,就会不习惯。比如《谢瑶环》里的四平调,最初听得是杜近芳的,后来再听李维康的,就觉得过于华丽,听了一段时间李的,再回过头来听杜的,又觉得太简朴。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再听了无数遍杨宝森的全部《伍子胥》之后,偶然间翻出谭富英的《鼎盛春秋》音配像来看,一下子就被那气魄如虹,一泻千里的声音震住了。再有,就比如说这次听言兴朋的《文昭关》。

言派的《文昭关》,当初也有很高的评价——汪谭之间,有君一席。很早以前看过张少楼自己配的音配像,只不过那时对老生都不大感兴趣,主要注意力是放在有邓沐玮的《长亭会》部分。现在一晃好多年,对言派的唱法更是几乎完全淡忘了。于是在听了小言所唱的之后,又去温习了一遍张少楼老师的,之后更把老言的老唱片挖出来听了听。个人觉得,张少楼版本大概因为是静场录音,规范周正有余,而激情略乏。老言的唱片,味道自是不用说,凄切之深,哀转久绝,与其孙相比,尤多沉稳,于人物形象上更准确一些,但主观上来说,我还是更愿意听小言的录音。当然,这也有老言的唱片音质较糙的原因。

张少楼《长亭会 文昭关》

说具体些,言杨的《文昭关》,所异颇多,各有滋味,若要一一详细记述,太费篇幅,仅谈印象特别深的几处:“愁人心中似箭穿”一句的“似”字,言杨都安腔,杨比较平稳,而衬出“穿”字的力道,言则加一垫字“呃”,缀以哭腔,听来低回哀婉,如凄如诉,引为绝唱。“他把我隐藏在后花园”中之“后花园”三字,杨以陈述语气,唱得比较平稳,节奏分配较为均匀,言在“后”字上行腔较为繁复,而把力道压在“花”字,顺势挤出“园”字,有较强的跳跃起伏感,更突现其无奈之情。“一连几日”一句,杨接唱“我的眉不展”,而在“不”字后衬“呃”翻高,将情绪作一宣泄,言则唱“难展”,行腔平缓,一来重点已放在前面“后花园”几字上,这里就要潜伏一段为后面作铺垫,二来如此亦可诠释人物无可奈何的感情。“满腹的含冤我向谁言”一句,言杨“谁”字都有腔,杨就在这个字上把力道、功夫用足,哀愤之情如瀑布飞流直下,一泻千里,言则还在“言”字所衬“呐”字上加小尾腔(较杨之抑扬明显些),忧怨之怀如江水缓缓东去,悠悠不绝。“我好比波浪中”一句,杨接“失舵的舟船”,言接“小小渔船”,一恨英雄失路,一叹孤立无援。且言杨二人,“潜水龙”与“浪里船”两个比喻摆的位置正好相反,杨以“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压尾,言则唱“浅水龙困在沙滩”(杨唱“龙游在浅沙滩”),于“沙”字翻高,分量亦足。“耐到明天”的“明”字,杨唱二声,而言唱三声,更为低婉。“心中有事难合眼”后,杨唱“翻来覆去”,言唱“覆去翻来”,每个字安的腔大抵一样,不过调了个顺序,杨于“安”字拖腔高唱,言则在“不”字上下文章,起伏数番,整体感受则是杨激越而言沉郁。埋怨东皋公一段,杨的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暗自责怪,而言的口气则像是假想和东皋公面对面地交言,就宣泄感情而言,杨节制而言淋漓。至于“爹娘啊”三字,杨之声若裂帛,堪称绝调,言处理得平常些。“冷冷清清”四字,杨以每两个叠字为一组,两组节奏较均匀,而力道递进,言则四个字一个字赶着一个字唱,也很新颖动听。“自寻短见”一句,杨反复两次,渲染痛苦矛盾之情,言则处理得较为干脆果断,更贴近大将身份。最后几句“父母的冤仇化尘烟。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杨是一句赶着一句,节奏逐步加快,到“我不杀平王”才慢下来,突出其仇深志坚。言则只在“父母的冤仇”一句节奏逐步加快,后两句则都相对平缓稳定。但言唱“化”字用楼上楼,连着翻高,听来特别解渴过瘾,别有意趣。

《文昭关》,老生唱功名剧。只要有嗓子,能把大段二黄唱得醇厚挂味儿,都能讨彩。但自经杨宝森演绎,这个戏的档次便升了一个台阶。杨宝森毕生是个悲伤的人,命途坎坷,以攻摹余派为志,偏偏又在倒仓后失去了本钱,到后来自成一家,名列四大须生,却始终换不来票房上的成功,最后潦倒而终,赍志以殁。杨宝森唱《文昭关》,是真正用心,用生命在唱,那声声泣血,连同背后的失意,都是真的。听杨氏的《昭关》,恍惚间真能感受到,一个夜深人静,独有明月宝剑的时刻,一个高傲而痛苦的灵魂,寂寞地作着无限凄惶的歌吟。

后来,杨宝森死了。可这个戏作为他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仍在被一代代杨门后学传唱。惜乎,弟子们毕恭毕敬地临摹着先贤留下的经典,功夫下得不可谓不足,台上的呈现,也还说得过去。要得下好,唱得热场子,可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东西。大概正因为不可复制,所以才叫作绝唱吧。于是心里认定了人去琴亡,不再奢望。

孰料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听了言兴朋的《文昭关》,居然收获了大出意料的感动。论技术,小言自然不如老言;可是,艺术上很多东西是不讲道理的,好与不好更是不能只在技术层面界定的。尽管行腔吐字的道行尚远不及乃祖,可一字一句,皆是真真切切,从心底,从灵魂深处迸出。你听,他唱得那样桀骜,那样哀婉,那样淋漓,那样不甘。虽然是言派风格,可哪一处,不是与杨三爷异曲同工?所谓神似。

也就是听完《文昭关》后,突然觉得言和杨其实是很相像的。不说别的,单就最直观地看上去,都是一幅清秀懦懦的书生相。虽然区别也是很明显的,杨稳重而言飘逸,杨沉郁而言潇洒。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就是他们二人内心中都有一种很坚决、很高傲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没有这种坚决,没有这种高傲,便唱不出这样动人的《文昭关》。

其实言兴朋的那份坚决高傲,我早已不是第一次感受了。记得他演的杨修,记得他演的霑哥,记得他一身风流倜傥的气质,记得他留下的一次又一次感动。再说,也不想想他爷爷是谁?他爸爸是谁?他妈妈是谁?他姑姑又是谁?

一曲文昭关,多少江山岁月,功名成败,千古幽思。哦,还忘了解释一下,开头说我特别喜欢听《文昭关》,也就是因为觉得这个戏是块试金石,能唱好它的人,必定有一个桀骜高贵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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