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在波：乔麦
天色愈发暗了。纤细的雨丝在忽强忽弱的阵风中扭动着柔韧的身形。有些雨丝经受不住风的考验，偷偷停靠在窗玻璃上。点点滴滴，密密层层，模模糊糊，眨眼屏蔽了外面的一切。
透过半透明窗玻璃的边角，可直视天空快速移动压得低低、灰黑色、水嘟嘟的云。偶有压低的一朵、两朵，顽皮地触弄着庄户人家的屋沿瓦脊。云脚散乱了，丝丝缕缕的。
蜷缩在土炕上的窗台边，注视前院墙外横贯小屯东西大道的乔麦，感觉屋内阴凉阴凉的，感觉心里也阴凉阴凉的。
姐姐红豆相中了屯子里的小伙子高梁。且两个人在最近一段日子里走的是越来越近。见姐姐红豆与小伙子高梁两个人说说笑笑，恩恩爱爱的模样。恍惚间，乔麦的心里悄然生发了一种难以把控的兴奋与冲动。
乔麦知道，高梁去西屯外婆家给外公过生日去了。乔麦清楚，高梁回来一定要经过她家门前的大道。
父母外出打工走后，仿佛遁迹了。六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消息。五年前与小姐俩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因病过世了。家里只剩下十五岁的乔麦与十八岁的姐姐红豆。为了兑现奶奶临终前所下凿凿的承诺。红豆是既当姐姐又当妈，事事都把妹子乔麦考虑在先。
雨停了。风住了。天空中的云还在不停地奔跑。
突然，一个身形闪现在迷蒙的窗幕上。高梁！乔麦的头猛地一颤。心咚咚咚似密鼓频敲。那身形瞬间由模糊变得异常清晰、立体。乔麦的眼球随即喷发射出一种无形的力量奋力拉拽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形。那身形顿时无限放大、极速逼近，豁然停靠在乔麦的眼前。仿佛伸手即可触摸。
你说怪不。这以前，在乔麦眼里，高梁，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小伙子，一个相貌平平的农村小伙子。不要说对高梁没啥感觉。说赶道的话，以前自己根本就没拿正眼瞧过他。自打姐姐夸了高梁的好。乔麦心里不免一动。从此，在她的眼里，高梁相貌虽不英俊，但特耐看，而且越看越觉得高梁是自己难以得到的样子。高梁能干活。高梁有心计。高梁贼幽默。高梁会来事。感觉高梁身上有一大堆的优点。乔麦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不自信：自己特配不上高梁，自己根本就追不到高梁。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地上一丝风也没有，天空一块云也没有。整个小屯显得特别清新亮丽。姐姐红豆一大早就去镇上的火车站送高梁了。听姐姐红豆说，今年雨水充沛，无需给庄稼灌水。高梁将利用挂锄后秋收前这段农活闲暇时段去外地打短工，填补家用。历时大约一个月。
乔麦也想去送，怕姐姐看出端倪。几次欲言又止。
一个月，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乔麦觉得时间总在偷懒。盼日出，太阳总是迟迟的不愿出来；盼日落，太阳总是迟迟的不愿落下。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漫长，每一夜，都是那么的迟缓。
一天傍晚，坐在炕上偷偷地玩弄姐姐手机的乔麦突然见到高梁发过来的微信：明天回家。上午九点的火车。
心里怦怦直跳的乔麦，急忙用颤抖地手指，果断地做出了一个她认定神不知鬼不觉的举动。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姐姐红豆像往常一样启动电动三轮车，准备到镇上的菜市场去卖园子里产出的西红柿、茄子。
一直趴在炕上不起的乔麦，皱着眉，嚷着肚子疼。
见姐姐红豆骑着三轮车缓缓地走出了院大门。乔麦急忙跳下床。洗脸。擦抹化妆品。梳头。穿上姐姐最喜欢的红上衣，蓝裤子。然后来到前院老刘家，借取刘家的两轮电动摩托车。乔麦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还有半小时就是九点。于是，她骑上电动摩托车直奔镇上的火车站。
火车站台上显得异常冷清、空旷。
仅有十几个候车的旅客，在站台一侧，向火车开来的方向翘首张望着。
乔麦怕遇上熟人，悄悄掩在了火车站南侧矮矮的修剪平整绿意葱茏的榆树墙后面。
“呜——”漆黑的火车头吐出灰白色浓烟载着九节绿皮车厢终于缓缓地进入了站台。
“砰砰砰”乔麦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乔麦急忙锁好电动车，直奔过去。从车尾一面急匆匆地往前走，一面不停地晃动着脑袋仔细地辨认。走过八节车厢，看见了十几个人走下了火车，却始终没有见到高梁。眼前只剩一节车厢和那吐着灰白色浓烟的车头了。
咋，高梁没回来。乔麦立在那里，感觉十分的失落。正犹豫间，忽听有人在背后叫喊，乔麦——
乔麦猛回头。高梁！她急忙奔过去，一下子抱住了高梁脖颈，边流泪边表白，高梁，想死我了。知道吗，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是咋熬过来的吗？
高梁一怔：乔麦，你红豆姐呢？
就想我姐，就想我姐！最惦念你的人是我，是我！乔麦责怪道。
傻丫头。我问你，你姐那？
乔麦把脸深深地埋在高梁的肩头。鼻涕一把泪一把，胸脯一起一伏，样子十分委屈。
哭罢。乔麦从肩上背着的一个很精致的绣着并蒂莲的背兜里掏出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对高梁说，高梁，这是我一针一线为你编织的。这一针一线，是我最真心的表达。你知道吗，在你打工的这段日子里，我是咋熬过来的吗。天天盼你，天天想你，天天念你。有时真的都想不起来你长的是啥模样了。
傻丫头，你知道，我和你姐正在谈。我们两个的感情是真格的。
高梁，你知道。我姐这些年，特别听我的。就是她再喜欢的东西，只要我要，她从未拒绝过。高梁，我不想当你的小姨子，我想当你的媳妇！
不行，这样做，我对不起你姐。
高梁，你再要这样，我就不活了。这辈子，如果得不到你。我就死给你看。
乔麦瞬间从背兜里掏出一把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高梁急忙哀求：快放下来。有话好好说。
高梁不好当即拒绝，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让人后悔的傻事。只好说，这样，我回屯之后，跟你姐见一面。让你姐知道这件事。看看你姐姐的想法再说。
乔麦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高梁，说，走，咱俩一起去见我姐。
高梁只好上了电动车。乔麦带着高梁径直来到了镇上的早市。
见乔麦挽着高梁的胳膊兴匆匆地赶过来，红豆一脸惊讶！
乔麦郑重地对姐姐红豆说，姐，高梁对我有意思。我要和高梁好！
红豆登时一愣，随即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满脸羞红的高梁慌忙解释，不是，不是，这乔麦，非要——
红豆一下子明白了。她没说什么。扭过身，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思想，一个是自己的钟情男人，一个是自己的同胞小妹。红豆心如刀搅。
泪眼中——面色枯黄的奶奶吃力地说，照顾好，乔麦，呵护好，乔麦。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要，让，乔麦吃亏。你是姐姐——
经过一番内心的较量，最终还是做出了红豆最不想做下的决定。
红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字一板：高梁，既然，乔麦，这样喜欢你，那你，就，要好好，对待乔麦，千万，不要，亏待她。
高梁急忙说，红豆，我和乔麦不可能，她还是个孩子——
乔麦一把捂住高梁的嘴巴，不让高梁在说什么。
随着乔麦坚定执着地穷追不舍。高梁不免对乔麦有了几分新的认知。乔麦容颜姣好，敢爱敢恨，能言善辩，一时间赢得了高梁的同情与好感。可是，憨厚朴实的高梁心里，依然存留着相貌一般，朴实敦厚，不善言辞的红豆的几分不舍。
怕节外生枝的乔麦，趁热打铁，与高梁紧锣密鼓地拿了证件，办了婚礼。
乔麦与高梁成家后。婆婆并不待见她。因为婆婆心目中早已接纳了特别懂事，肯付辛苦，会过日子的红豆。
婆婆掐半拉眼珠也看不上不念亲情，横刀夺爱的乔麦。特别是乔麦那双虽长得俊俏却时时傲慢霸气外露的眼神与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滑舌巧嘴。在一起生活不到半年，婆婆就以高梁的弟弟九山尚未成家为名，让居住在西屋的乔麦小两口另立门户。
家里土地有限，弟弟又尚未婚娶，憨厚的高梁，只好带着乔麦一起去县城一家工厂打工。
搬进城里暂时租赁的房屋，开始乔麦还会收拾一下屋子，洗刷一下碗筷。后来，吃完饭后，乔麦直接床上一栽，没事人似的。随着时光的推移，乔麦身上的特质在不断地外显。乔麦不做饭，高梁去做。乔麦不洗衣服，高梁去做。乔麦不叠被褥，高梁去做。有时，高梁实在太累了，对乔麦说，你能否帮我一下。乔麦理直气壮地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一天，因早晨上班前与蛮横的乔麦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高梁在做工的时候不能集中注意力，一时不慎被机械切断了两个手指。
因为失去了手指，不能正常地完成机械作业。随即，高梁就被这家无良的老板硬性地给开除了。
断了经济来源，情绪越发难控的乔麦与难以短期恢复工作又急于赚钱养家糊口愈发心焦的高梁的争吵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
乔麦满心不服，你高梁都不能挣钱了，还这样不服不忿。乔麦心一横，狠下心来与高梁协议离婚了。
离婚后，高梁心事重重地回老家养伤治疗去了。
怕高梁找自己的麻烦，乔麦换了手机号码。
乔麦无颜把这消息告诉给姐姐红豆。无奈，只好孤零零地在外面闯荡。
一年之间，乔麦陆续走了四五家，也没有找到一家适合自己意愿的既清闲又赚钱的工作。
经过一番番的挫折与打击，乔麦给自己的人生与行为又确立了新的定位。
她来到了人才市场，找了一家照顾老人的保姆工作。
乔麦比较喜欢这项工作。因为工作比较清闲。工资每月三千元，还管吃管住。并且，老人生活能自理。乔麦只不过是收拾一下房间，照顾一下老人的饮食起居。闲暇时间，乔麦可以使用手机上上网，玩玩各种各样的电子游戏。
画家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工作在国外。两个女儿工作在国内。都远离这座城市。早些年，两个女儿主动提出要接走老人家去自己的身边养老。老人家却说啥也不同意。因为，他不想离开这座写满自己人生记忆的老宅。
知道老父请来了保姆，虽然老父手中不缺银子。几个子女除了每月按照以往惯例打给老人家一定的生活费用外，还相约把保姆乔麦的工资也一起分担了，每人每月给保姆出资一千。这样乔麦每个月就有了四千元的薪资待遇。
走进老人家，经过自我介绍，乔麦知道老人原是一位画家。
老画家对乔麦印象不错。乔麦肌凝瑞雪。乔麦眉清目秀。乔麦身材婀娜。可谓天赐人体模板。而且，乔麦给老画家的印象是勤快、乐观、向上。有一股子其他乡下女子很难找寻的灵气与活力。老画家一时间感觉到自己年轻了许多，精力也旺盛了许多。心气、灵感空前强盛。期间，优秀作品一度频出。
一天晚饭后。老画家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乔麦，自言自语，乔麦，没想到，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女子，相貌，身材的比例，难得的，一顶一的好。是绝佳的人体模特。
乔麦表情平静，只是抿嘴笑，并不作答。
几次试探，不见乔麦正面答复。一味想要临摹乔麦人体的老画家承诺，只要乔麦答应了她的请求，他将给乔麦一笔不菲的模特费。乔麦不言语，只是直摇头。乔麦心里有她固守的做人底线。
日子就这样像寻常的河水一样平静地流淌着。每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一天，老画家突然病倒了。在医院的病房里，乔麦一把屎，一把尿，一滴水，一勺饭的悉心地照顾老画家。病榻上的老画家非常感动。他对乔麦真诚地说，我养育四个孩子。都说养儿防老，可，毕竟到了风烛残年。儿女都有自己的家庭，儿女都有自己的事业。他们远离自己，不能为自己养老送终。没想到，却得到了你的贴心照料。我那几个孩子都不缺钱花。百年后。我名下的这座房产就归你所有了。
乔麦认真地说，老伯，我只是做了保姆该做的工作，干了保姆该干的事情。我不会要您的房子的。
老画家态度十分坚决地主张给她这所房子。并且，当即就要立下医嘱。乔麦百般的推辞了。
老画家的病情慢慢地好转了。生活又能自理了。
一日，乔麦与在工业园区儿童玩具厂认识的闺蜜土豆通过微信聊天时，无意中唠到了老画家重病时，为了答谢她的悉心照顾，老画家承诺将独门独院的二层别墅送给自己，并且急于下医嘱，被乔麦拒绝了的事。土豆埋怨道，乔麦，你太傻了。这是人家从心所愿。二层别墅，对于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孩子来说，那可是做梦也不想到的事情。你居然选择了放弃。太可惜了！要是我，有这么好的机会，房本早就到手了。再则说，二层别墅，二层别墅啊！咱三辈子也奋斗不来！
乔麦再三思忖，可也是，人家四个子女，不缺房子，不缺银子。也许，这就是上苍对尽心尽力善待老人的人，给予一种理当的回报吧。
可是，自己曾一度十分坚定地拒绝了老画家。老画家再也没提有关别墅的事情。乔麦心里总是嘀咕着。嗨，果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一段日子以来，乔麦总是在心里暗下琢磨这件事情，总想创造出一个顺理成章的突破口。
一天，老画家过八十八岁寿诞。乔麦脑筋一转，机会来了。
晚餐时刻。小园桌旁。乔麦频繁地端起法国红酒，祝老画家生日快乐。老画家很高兴地与乔麦畅饮着，攀谈着。
从未饮过红酒的乔麦，虽然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可是，身不由己。乔麦突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旋转。身体慢慢失去了控制，迷迷瞪瞪地摊倒在酒桌边上宽大的椅子上。
第二天早晨，睡到自然醒的乔麦，感觉自己的头昏沉沉的。掀开被子，睁开双眼，咋，自己居然躺在了老画家宽大的雕花木床上。她略加回忆，一切都明白了。乔麦慌忙用被子围住了玲珑的曲线。悔恨而又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老画家见两眼呆滞的乔麦哭成了泪人。便将自己早已写好了的有关两层别墅赠与乔麦的协议递给了乔麦。并且，一个劲儿地安抚她。
见到了赠与协议，乔麦仍旧痛哭不止。乔麦心里生发了对老画家无尽的憎恨与厌恶。
乔麦决定立即离开老画家。可是，看着床上的赠与协议，回想自己寻找工作的艰辛，倾听老画家羞愧自责的言语。思前想后，乔麦软下心，留了下来。
乔麦对老画家的态度明显变得冷淡了。乔麦平素令人心旷神怡的笑模样也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
老画家开始对自己这次唐突的做法五味杂陈。悔恨不应当看一些老年人与保姆发生关系而相安无事的文章；悔恨自己没能正确判断出眼前这个漂亮可人的乡下妮子的做人底线；悔恨自己给即将走完的比较完美的人生无端地增加了一次羞见先人的败笔。
此后，貌合神离的两个人，过着空气逼近冰点的日子。
两个月后的一个凌晨，见天满脸低沉的老画家旧病复发。不日就过世了。从未谋面的两个女儿闻讯赶来，安排老画家的后事。
得知老画家把别墅赠与了乔麦。老画家的两个女儿与乔麦当即发生了尖锐的口角。乔麦叫起真来，她从柜橱里取出老画家的医嘱，让这姐俩辨认，强调，这是老画家的真心所愿，这是老画家的真实笔迹。
老画家的小女儿恼羞成怒，一把夺过协议，当即撕了个粉碎。
两年后。一个秋天的下午。在外面生计连连遇阻的乔麦，偷偷地回到了姐姐家所在的复兴屯。乔麦躲在姐姐家低矮的门墩旁，仔细打量着老家的那所破旧的带给她满是童年记忆的房舍与及魂牵梦绕的院落。
咦，高梁居然在姐姐家。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起坐在院子里采摘火红火红的鲜辣椒。
一个两岁大小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小男孩，突然站在那里。歪着头，奶声奶气地嚷道，爸爸，妈妈，来人呀，在大门口呀！
高梁与红豆慢慢抬起头，朝院大门望去。
乔麦急忙闪在一边，掩面啜泣起来。
作者简介：
于在波，农村小学教师，酷爱文学，有多篇小说散文发表。
主 编：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