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岳||【堰凹故事】 破 烂 王

破 烂 王

                文/立岳

                    01

槐花吐蕊,芳香四溢,而盒子老爹的乡财政所副所长的位子却被撸了下来。他把自己关在东房屋里,整整三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眼呆呆地望着被八磅锤砸得豁豁牙牙的东山墙,活脱脱一尊泥塑般闷声不吭的,猫儿也吓得躲了无影踪,地上却丢满了乱七八糟的烟蒂。一袭凉风伴着潇潇谷雨透过山墙洞碎玉般洒落进来,盒子老爹似乎受不住这暮春的寒,禁不住满身打了一个激灵,这一颤和着东山墙的那几锤似乎把他的往上爬的梦也惊醒了,也砸碎了。

与此同时,家里值钱的家具、粮食也被臂上缠着红布黄字的同志们装上牛车给拉走了,盒子老妈视为心肝宝贝的老黄牛也被强行牵了去,与其他村民的牛统一拴在布鸽窝的槐树林里,只是派了一个草包去看管,却不会喂养,不过半晌便传来阵阵“哞哞”凄厉的吼叫声,壮一点的犍子大约是饿极了,勾着头伸着长长的舌头“嘎吱嘎吱”地把拴着的洋槐树啃了个对头圈,村人见了无不摇头,连叫罪孽。

那是一个矫枉过正的年代,也是一个“一刀切”的年代。为了遏制人口猛增,上面好好的政策,到下面却走了样、变了味。盒子老爹头胎是个闺女,因“无后为大”的思想作祟,违规生了二胎,原本想是个带把的,落地后傻眼一看,仍是个闺女。满月的酒还没喝上,就被人一张贴了八分钱邮票的信给举报了,不由分说,当天就地免了职。

灶屋里那口供六七口人吃饭的大铁锅,若不是盒子老妈以上吊要挟,怕是也被那帮粗鲁的家伙们给砸了。等那帮天杀的骂骂咧咧地远去,盒子老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开了花,像片片梨花落。

当家的官也没了,种田的牛也没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天断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拉棍要饭、捡个破烂总能养活这个家!”屋里闷了三天的盒子老爹听不得自己媳妇嘶嘶哭声,一个箭步冲了出来,一把搀扶起媳妇,咬着牙坚定地说着。看盒子老妈情绪稳定了些,又接着讪讪地说:“这几天关在屋里我也想通了,怪谁都没用,谁让咱封建脑瓜、违规在先呢!闺女也是咱的血脉,也是咱的传后人。”

02

父亲得知盒子老爹粮食被拉的事,匆忙从土缸里搲了三袋麦子一袋包谷,踩着架子车吱吱呀呀送到他家。

盒子老爹看见汗津津的父亲,一边递着烟一边招着手叨叨:“北京老弟啊,你这使不得呀,黑蛋娃正长着个子哩,你就留着蒸点白面馍给娃们吃。”

父亲并没有理会盒子老爹的话,麻利地卸下了粮食,码在盒子老爹的门后空地上,卜拉卜拉衣襟上的灰尘,取了夹在耳朵上的烟,凑着盒子老爹点着的火柴,滋滋地冒了两股,适才接过盒子老爹的话题笑嘻嘻地念叨着:“没事,我屋内土缸里存的麦够吃到端午新麦下来,另外还有好几布袋红薯干,吃不及,等天热一准生絮虫!再说吧,你是娃他老爹,如今家里有了难,亲戚不帮,谁来帮!”

“哎,你看这青黄不接的,大家日子都不充实,我原想让你嫂子过几天回趟娘家拉几袋麦救饥荒,老弟你闻信先送来了,真是好兄弟,叫老哥心里好生感念!”盒子老爹双手抱拳十分动情地说着。

“看看外气了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嗯,对了,我听说你这次被撸是有人告黑状,知道是谁吗,我过去'哇吱哇吱'!让他知道到底'马王爷有几只眼'的厉害!”父亲愤愤地说着一边半捋着袖子。

“算了吧,都是官场上的拙劣伎俩,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们就'脱了裤子不撒尿,是他地不好,再说了苍蝇也不叮无缝的蛋!”

盒子老爹挥舞着手大度地说着,脸上洋溢着往日当副所长振振有词时的自信。

“是哩,老哥总是菩萨一般心肠,怎么好在官场上混呢!没听人说'慈不掌兵'、'无毒不丈夫'嘛,难怪栽跟头!”

父亲有些抱打不平地劝解着盒子老爹。

“还是'东大寺的和尚--罢了(耙了)'吧,人活一世,谁没个沟沟坎坎,乒乓球掉地还弹三弹呢!就拿乡政府这个弹丸之地,有的人,头伸得像鸡脖子、削得像竹签子一样,使出小孩吃奶般之力涌向着这个连芝麻官都不入流的官场,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依我看,多是些追腥逐臭之徒。外面的人往里挤,里面的人向外逃,这小小官场就是一个炙热的火坑。如今,不是这次超生事件的反思,我也是看不破、悟不透这个理的!”

盒子老爹感觉有些不吐不快,本想再言语些,父亲打断了他的话,把身子往盒子老爹边探了探,关切地问着:那老哥接下来光景咋整?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我打算踩个三轮车沿村街收破烂,逍遥自在。”盒子老爹斩钉截铁地答着。

“当真,你抹得下脸面?”父亲反问着。

“抹不下,也得抹!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俺这老脸又不能当钱花,二妮子还在嗷嗷待哺呢,活命要紧!”

盒子老爹说完,燃了一半的烟蒂也被他果断地掐了,甩在堂屋里光溜溜的地面上,那烟似乎并没完全掐灭,断续地冒着一缕青烟,在射入房内的几米阳光的眏衬下,煞是好看。

03

杨花如扯碎了棉絮般四处飘落,天蒙蒙亮,人们看见在堰凹的村巷道口一个踩着半旧三轮车,头戴一顶烂草帽,着灰布衫衣的中年男子一边“当当当”地敲着梆子,一边忽高忽低的声调喊着:“收破烂喽......”

那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刚开始的时候,盒子老爹脸皮还觉得有点薄,怕遇见熟人,早起出来的时候,还往脸上抹点稀泥巴或锅底灰,故意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不敢多说几句话,收了货,过了秤,付了钱,立即换另一家。

八里长的堰凹,却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躲不开的时候。碰到爱看个笑话、落石的人,则围着盒子老爹,揶揄地咕哝着:“吆,这不是咱们乡财政所的大副所长吗,'瓦罐养鳖--越养越出溜'啦?好心的则主动递根香烟,露个诚意的笑脸,攀扯几句贴心窝子的话,虽然是只言片语,但这些暖人心语和张张笑脸,虽看不出彼此之间有什么多近的距离,倒感觉到有一股股融融暖意涌入心田,像烫斗烫过的衣服一样舒坦。难怪有世人感叹说,人只有真正跌落过一次,才能看清楚周遭人的本来面目。

“把人情冷暖看淡,把世态炎凉看浅。”这是盒子老爹有一次收破烂到龙泉寺躲雨时,碰到大和尚“王半仙”时劝慰他的一句话。继而“王半仙”又点化着盒子老爹:“你收破烂,虽说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却挣哩是最干净的钱,只要是自己辛苦劳动的所得,就没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这个混沌世界本没有所谓的破烂和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贝。恭喜施主,你这是在捡宝贝啊!日后发了那一天,一定不要忘了给俺这小庙多捐些香油钱!”

“嘿嘿,俺这个破落户果真有那一天,一定多捐!”盒子老爹信誓旦旦道。本来还有许多放不下的,经大和尚这捅窗户纸一般的开导,盒子老爹的心里彻底释怀了。

生活给我以坎坷,我报生活以歌声。不亏待每一份热情,不讨好任何的冷漠;不挥霍亲人的期待和信任,不怠慢、作践自己;以适合自己的方式,好好的活下去,以致于他后来出门收破烂再也不用往脸上抹劳什子锅底灰了。

04

我有一次好奇,便跟随着盒子老爹一起上街收破烂。盒子老爹停好三轮车,便走到沿街的店铺里,抱出废纸箱、酒瓶,自称自量,有时一手拎不起来秤杆时,叫我拿了个杠子,踮着脚尖儿,帮助抬在肩膀上,再称重。盒子老爹利索地算好钱把钱交给店铺老板,或是直接在店铺的柜台上记上账,将称重后的一应物品装上车,又推着三轮车走向下一家。

下一家是却是羊肉烩面馆,路数基本和前面店铺一样。

我满脸狐疑,盯着“马记饭馆”的大掌柜反问着说:“你咋就恁相信俺盒子老爹,不怕他少算给你钱?都说你做生意比猴子都精!”

“这破烂对我来说,不值个几文钱,少了也破不了财。对你老爹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他要靠这些破烂养家。连住四、五年了,一直都是这样,他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们从来不过问。”马大掌柜自信地说着。

“这个'盒子炮校'为人真的好。收到没开封的或者剩下半瓶以上的酒,都主动地拿回柜台上放,这种人值得我们信!”在一旁帮忙洗菜刷盘子的丁三婆帮着腔话赶话地解释着。

听完丁三婆的话,仿佛我今天沾了光似的,脸上也自觉地荡漾起了笑容,想不到被撸下来的盒子老爹比先前还吃香。

一路走去,不断有人和盒子老爹打着招呼,不论是老人还是小孩,盒子老爹都一一热情点头回应着。

“堰凹老街上的人都愿意把废旧卖给你吗?”得意之余,我又禁不住好奇地诘问了一声盒子老爹。

“这倒是。他们把破烂堆在自己的店门口积攒着,一般不卖给别人,都说要等'盒子炮校',指的就是我。”盒子老爹得意洋洋地说着。

“有时太忙,赶不及收堰凹老街的废旧,乡亲们就是等上三五天也要等我来,这种'默契'一直保留到现在,想知道老爹我'盒子炮校'的诨号是怎么得来的吗?”盒子老爹边说边神秘地眨着眼睛。

“那是因为老爹俺的仗义,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另外每次收的价格总比别人多了三五分钱,且从不'玩秤杆子',诚实守信、广收薄销,这也是你老爹收破烂的制胜法宝啊!”

关键的话,盒子老爹是凑到我耳边说的,并一再嘱咐着:

“你个黑蛋娃子,嘴边的毛还没出齐,万不能将此话胡乱捅了去!”

“是是是,俺一定遵记!要是乱说,老爹你拿秤杆子敲破我的头!”我连声如石头坠地般应着。心里却不住窃喜:老爹啊,老爹,就你秤杆子上几斤几两的秤星,怕是早已被堰凹街上父老乡亲们看得是准准透透的。

“失信败家,诚信立业。”十几年下来,盒子老爹在堰凹、乃至桑城已有300多户固定的“拥趸”,在家一个电话便等他上门收购,每天购销废旧物资在2吨左右,还买了辆卡车,再生弟弟(盒子老爹收破烂时捡来的养子)开着,专门拉运废旧物资,由此成了堰凹区域有名的“破烂王”。新街黄金地段接连四间拔地而起的门面房,足以让人咂舌、刮目相看。

05

有些人富贵显赫,但骨子里拥堵着自私冷漠的血液;有些人地位卑微,却有着火一般的炽热情怀。 有了钱的盒子老爹,并没有像村子里其他“土老帽”、“暴发户”那样胡吃海喝、嫖娼赌博,他依旧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早上包谷糁稀饭,一个馒头配点芥菜丝,晌午一大碗芝麻叶面条,晚上收工回来,整盘盐水花生、就着几骨朵蒜瓣,抿几口老酒,就是他的一日三餐。

他把积攒来的钱默默地做着善事。村子里道路修缮硬化,他第一个捐了钱;逢年过节,他买了大米、面粉、粮油托人悄悄地送到镇上养老院,给每位老人包了“封子”;听说村里考上大学的,家里不宽裕的,他趁黑送去了钱和衣物,因此他又多了个“真善人”的名号。

对于“真善人”的称号,他常常公开场合摇头说愧不敢当,只是尽了一点点心意罢了,有钱,把事做好;没钱,把人做好。

他更不喜欢别人喊他“破烂王”,他时常辩解着说:“不要叫我'破烂王',那是发了大财,家产上了百万、千万的(才能称王)。俺只是一个收废旧的'土包子',算不上王。”

时光如梭,又一个槐花飘香的日子,盒子老爹大大方方地在县城大酒店置办了酒席,上的却是“五粮液”,是恭贺他孙子满月的酒,我也被邀请了去。看着他儿媳妇怀里“胖墩墩、虎生生”的小孙子,人们纷纷道贺:“破烂王”后继有人,一准是观音菩萨开眼送来的!

那天,盒子老爹破天荒地喝了个一塌糊涂!

立岳:

原名秦丽月,河南新野人,文风散淡,个性随和,爱书法,好行隶。喜游山水,聊寄情怀。

谷亮:

70后,自由职业者、主持人、教书匠、演员。无科班出身的光环,千禧之年与麦结缘,而立之年方幡然醒悟:此生应属于舞台,遂创立主持工作室。

为了传承主持和声音艺术,开始带成人学生,因成人学生时间无法满足教学的热忱,不惑之年起像带小徒弟一样带播音主持与表演班孩子,成立教书匠谷亮私塾。

【联系方式:1380377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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